吴邪心思机敏,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你这么说,难道是与那些镖师还有什么仇恨不成?”
“也不瞒你小吴,我本是个军汉,和我那老友一起在西凉经略使手下差遣。边境地方最是混乱,故而镖局也多,甚至一些官府运输乃至保护上任卸任官员也要靠镖局持护,因此吃这口饭的人都有雄厚靠山。此等人最为欺软怕硬,遇到当官的恨不能舔他们的靴子,若是面对势力不如他们的,竟比那土匪还要可恶几分。平日如此也便罢了,我们在军中不过混口饭吃,遇到后台硬的忍气吞声便是。有一遭我们运输军械,途中遭了番人抢劫,兄弟们个个带伤,好不容易挣着命到了一处驿所,却被一帮直娘贼的镖师占了。我们这边有重伤不能动弹的兄弟,好声好气和他们商量腾出一个房间来安置伤员,却被那些杂碎仗着武功好、靠山硬、人多又无伤员,竟将伤员全数丢出驿站外面等死,待我如父兄的哨长被连气带伤,一夜之间就没了,回过头来还将我们剩余几人抓入衙门吃了半个多月牢饭。那时候我没奈何,忍了下来,等后来在军中混出头之后,便回头杀了他们满门,为这事还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我那老友拼死枉法纵我逃脱,这会儿胖爷我这两百多斤只怕早就没了。即便是做游侠的这几年,我也见识惯了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作威作福欺负小民,其中更有不少在州府里是镖师,出了州府便是强盗,黑吃黑、昧货,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胖子素日说话,十句里有九句都没个正经,但这一段话却说得十分认真肃穆。吴邪从小生长在吴家,上有父亲叔叔护着,下有家仆伙计敬着,一直生活得顺风顺水,生平最大的忧虑只有父亲的责罚,何时见识过这等人心险恶世态炎凉。此时听了胖子这席话竟连句安慰也说不出口,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对他惹是生非的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又赶了半日路,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婺州城内。
吴邪一进城就想先找医馆给胖子和张起灵治伤,那两人却执意不肯。胖子说既然都进了城,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先找到他那老友,安顿下来也好放心休息。吴邪想想确有道理,也就不再坚持。于是三人在城中一番打听,没费什么功夫便问到了胖子那老友的所在。
胖子的老友姓胡,是个团练,在婺州城外的军营驻兵。三人赶到时天已擦黑,烦哨兵通报之后,没多久便看到一名壮硕汉子满面笑容迎了出来,但见此人生得十分精悍,只是眉目之间有股浮浪气,却又不失正直。
那人一见胖子便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说:“小胖,多年不见你这一身神膘更胜当年啊。”说着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摸着下巴笑道,“什么时候改行当了郎中?那天下的病人可要遭殃了。”
胖子微皱着眉头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说道:“我的事情说来话长,咱们以后再谈不迟。倒是你,怎么被人排挤到这里来了?”
那胡团练浑不在意:“老子这可是升官,正经地从小使臣做到了大使臣,”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咧,露出个怎么看都算不得愉快的笑脸,“要是在这繁华富庶之地再捞到一票军功,老子就能升任横班,日后再相见,你也少不得要叫我一声太尉了。”
胖子听他这么说显是不愿多谈,也就咧咧嘴作罢。
四人进入营中,胡团练领着他们在中军帐内坐下,又吩咐部下送来饭菜。虽是粗茶淡饭,但三人饿得狠了,也顾不上管味道好不好,狼吞虎咽吃了一饱。
胡团练看他们吃得犹如风卷残云,奇道:“你们这是几日没吃饭了?小胖,这些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怎能落魄到连顿饱饭也吃不上?这两位小朋友又是哪里的少侠?”
胖子咽下最后一口米饭,抹了抹嘴,就把自己怎样得到宝物,怎样被人一路追杀,又怎样遇到吴邪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指着吴邪道:“这位吴邪吴兄弟可是来历不凡,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公子,一身家传的机关术出神入化。几十年前‘东夏国’那帮蛮子入侵,阻挡他们的江湖豪杰中便有他家先祖。那位道长是小吴的朋友,姓张,也是身手了得。若是没有这二位,今天你也见不到我了。”
闻言胡团练连忙向吴邪与张起灵二人拱手行礼:“原来二位是小胖的救命恩人,既然如此便也是我胡某人的兄弟。只要你们一日在这军营中,我拼却性命不要也会护你们周全。”
吴邪在家中是独子,平日里长辈们自是将他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宠爱,下人家仆也没有哪个敢违逆了他的意思,便是吴三省的那些伙计对他也十分恭敬。除了幼时在潭州与解雨臣、霍秀秀等九门子弟有过短暂的友谊之外,可以说并没有交过几个知心的朋友。可这趟出门不过短短数日,已有两人将他视为过命的兄弟,这叫他如何不高兴?当下便与胡团练攀谈起来,只觉此人虽是军旅出身,但比之胖子更多了一份敦厚稳重,为人又十分爽快豪迈,真正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汉。
两人聊得异常投缘,直聊到张起灵险险就要坐着睡了过去,吴邪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胡大哥,你这军营中可有大夫?胖子和小哥都受伤不轻,急需医治。”
胡团练一拍大腿:“何不早说?我这就叫军医过来。”
不多时便有卫兵领着军医走入帐中,那军医是个老头子,须发皆白,但看上去还算硬朗,就不知医术究竟如何。他先是解开胖子的衣服,看过伤口之后给他上了一些金创药,并叮嘱他近日之内不能剧烈活动,否则伤口还会开裂。后又要为张起灵把脉,可那人冷着一张脸硬是不愿配合,吴邪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方才懒懒地伸出一只左手。
那军医号了一阵脉,笑道:“这位道长身上并无外伤,至于内伤么,只要稍做调养便可痊愈,公子不必担心。”
听他这样说,吴邪顿时放了心。眼看天色已晚,胡团练便安排他们在这军营中歇息,折腾了一天,吴邪和胖子都累了,张起灵更是随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于是三人各自去睡下不提。
之后他们在这军营中停留了两日,除了第一天吴邪起了个大早观看操练之外,剩下的时间都与那胡团练和胖子混在一起。胡团练收集了好些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外族器械,只看得吴邪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恨不能一个个都拆解开来仔细研究。胡团练为人慷慨,不仅任他随意摆弄,还在旁边不时加以解说演示,说到兴头处更与胖子一起回顾起过去在西北戍边的时光。吴邪一面研究机关,一面听他们讲些军中轶事,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惊险万分,时而啼笑皆非,只高兴得乐不思蜀,心想人生乐事也不过如此。因此上两日过去了,那盒暴雨梨花钉他连摸都没有摸上几回,好在张起灵也并未提起此事,每日里不是打坐就是发呆,他也乐得自己逍遥。
到了第二日晚间,胡团练请他们三人喝酒,这次连张起灵都十分配合,酒盏推到面前就一饮而尽,加上胖子时不时地插科打诨,四人都喝得十分尽兴。待得酒过三巡,吴邪已隐隐觉得有些过量之时,忽然走进一个亲兵,趴在胡团练耳边说了几句,便看到他瞬间变了脸色,和众人告了个罪就走出门外。等到再回来时,那胡团练脸色难看得都能刮下一层霜,即便还在向众人劝酒,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勉强。
胖子“啧”了一声,大着舌头问道:“老胡你这是怎么了?在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还有什么不能对我们说的。”
胡团练沉吟片刻,说道:“让你们见笑了,这话说来实在令人不快。最近这婺州城里正在闹氵壬贼,知府手下的捕快们不中用,正在向京兆尹申请捕贼高手,也向我借了几名好手以备差遣。我自是好心把身边用惯的几个好手调借给他,这几天听他调遣奔波,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那措大却欺我是落魄的,一点不如意便将我的人棍棒伺候,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他这般折我颜面,着实可恶!这不,今天又有个小娘被氵壬贼捉了去,他便又打我的人,我有心想要召回,他却捏拿着不肯放人。说不得明天便到知府衙门走一趟,把我那几个弟兄捞出来,不能再受这份折辱。”
胖子早拍着桌子骂了起来:“日他姥姥的,我就说这官场上没一个好人。当初让你和我一起走你就是不肯,若是当日便一起逃了,今日做个自由自在的游侠,哪里还用受这种鸟气?”
胡团练又豪饮了一杯下肚,蹙眉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我是有妻室的人,岂能如你一般?”
吴邪怕他们争吵起来,忙问道:“胡大哥,那氵壬贼究竟是何来历,竟这般厉害?”
胡团练苦笑道:“若能知道他的来历我也不必犯愁了。只听说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手段十分高明,夜里闯入闺房将姑娘掳走,隔几日便送回来,谁也没见过他生得什么模样。那些被掳走的姑娘都失了贞洁,一个个哭天抢地的,不上吊抹脖子就不错了,哪里还问得出个子丑寅卯来。”
胖子啐了一口说道:“要依我说,你们这州府里的捕快都是些酒囊饭袋,对付这种人就要引蛇出洞,设个套儿给他钻,准能一举擒获,哪里还需要费这许多功夫。”
“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可那氵壬贼作案全凭兴之所至,毫无规律可循,却是要怎么给他设套?”
“这个简单,想那氵壬贼也不会对个无盐女下手,你们只要找个美貌小娘在城里走一圈,最好闹得满城皆知,必能引得他上钩。”
胡团练连连摇头:“你这纯属胡说,哪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做这种事?况且稍有不慎,真叫那氵壬贼将人掳了去,岂不是害了人家?”
胖子嘿嘿一笑,酒气上涌,却是越说越不像话:“谁叫你真找姑娘了,这军营里人这么多,就不能随便找个人扮成姑娘么?”
胡团练瞪着他,伸手向外一比:“我这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你自己去外面看看,哪个能扮得美貌姑娘,我便将人送给你,随你折腾。”
胖子依旧挂着一脸贼笑,将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转来转去,若有所思。
吴邪被他看得心中一寒,连忙摆手道:“莫看我,小爷堂堂七尺男儿,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干的,再说我长得也不像姑娘。”
胖子别开目光,又去看他身边的张起灵。那人正坐在那儿闭目养神,适才他酒没少喝,此时白皙的脸上透出一点红晕,在灯光的映衬下,搭配着那张眉目清秀的脸儿一瞧,倒真有几分动人。胖子又笑了两声,酒劲一上头,竟忘了此人不久前刚救过他,对吴邪笑道:“你看,这小哥若是扮上,是不是还有点儿意思?”
吴邪一愣,随后气得笑了:“你说说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他是个出家人,又是个男人,你让他去做这种事,也不怕遭了报应。”
胡团练也是一脸错愕,连说了几句“胡闹”。
胖子嘴里啧啧有声,又端起酒盏来喝:“就说你们成不了事,反正胖爷主意是出了,干不干随你们。”
胡团练还未开口,一直闭着眼睛超然物外的张起灵忽然睁开眼睛,轻轻说了一句:“好。”
“客不归”是婺州城里最上等的女支院,在这里能找到最标致的姑娘,听到时下最流行的曲子,即便不为了眠花宿柳,仅为了吃到最精致的菜肴、喝到最香醇的美酒、睡上最舒服的客房,婺州人也会告诉你,还是去“客不归”。
吴邪活了二十年,生平第一次踏入这等秦楼楚馆,却是险被那些风姿各异的满楼莺莺燕燕给吓了出来。想他素日里家教甚严,便是与母亲的婢女说话也都十分客气,不敢有丝毫逾矩。他三叔曾在他十六岁那年想要带他出去开荤,谁料还未走出家门便被他父亲给撵了回来好一通责骂,之后阖家上下再无人敢提起这档子事。因此吴邪长这么大,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有牵过,更别提出入这种烟花场所。只紧张得满面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与他相比,胡团练虽也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到底要老练得多,胖子更是如鱼得水,在一群桃红柳绿中应对得游刃有余。
张起灵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他们三人好不容易寻了个略清静点的角落,这才能安安生生坐下说话。
胡团练苦笑道:“小胖,你出的好主意,这要是被我家娘子知道还不定怎么闹呢。”
胖子把桌子拍得山响,大声道:“你这可是公干,抓着氵壬贼怎么说也是为民除害的大功一件,尊夫人深明大义定能谅解。不过啊 ,老胡你也挺本事的嘛,多年不见居然能娶到那么标致的娘子,胖爷我怎么就没那么好的福气。”
“你要是能收一收心,再好好管管你那张嘴,只怕这会儿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胡团练白了他一眼,正色道,“这事情我可是和知府知会过了,若是再不成,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放,你可得给我警醒着些。”
胖子连连点头,拍着胸脯说胖爷出马,保证万无一失。
吴邪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由问道:“胡大哥,你们这是怎么安排的?小哥人呢?”
胡团练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这几日通过知府打点,让那小哥混进了这里,对外说的是一个扬州的名女支,还未留过客就被这‘客不归’买了来,今日便要亮个相。”
还未等吴邪再度开口发问,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有个三十上下风韵犹存的老鸨引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走了出来。吴邪马上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姑娘一身红衣,珠翠插了满头,脸上薄施脂粉,端得是花容月貌艳光照人。再仔细一看,那眉眼五官十分眼熟,可不就是张起灵!只见他低垂着一双黑眸,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给这身装束一衬托,硬是多了几分羞怯不胜的娇态。
吴邪只看得双眼发直,心道没想到这闷油瓶子一副皮囊到是生得好看,若真身为女子怎么也得是个红颜祸水。
胖子与胡团练也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胖子,恨不能把一双眼珠子都粘在他身上,连声叹道:“可惜可惜,这么个可人儿却是个男儿身,不然胖爷我……”
吴邪“扑哧”一声笑道:“不然你要怎样?就他那身手、那性子,就算身为女子,你确定能降得住?”
胖子被他噎得“哼”了一声,涨红了脸再不说话了。
此时那老鸨笑容满面地开了口:“感谢众位大驾光临,这位便是扬州来的金玉奴姑娘,从今日起就在咱们‘客不归’了,三天后正式迎客,还望诸位多多捧场。”说完又倒了杯酒塞给张起灵,“来,先敬诸位客人一杯。”
张起灵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嘴,双眼往人群中冷冷一扫,头也不回地又进去了。
吴邪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心想闷油瓶就是闷油瓶,指望他能巧舌如簧迎来送往除非天落红雨,只不知他这一走,会不会将客人都得罪了。
他正想着,人群里已有人拍着手叫起好来:“好,好一个冷艳佳人。想当年倾国倾城的褒姒定也是如此风华,才引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如今为了这位金玉奴姑娘,说不得也要千金买一笑了。”话音刚落,又引来一片附和。
这次吴邪没忍住,将口中茶水尽数喷了出来,溅了对面胡团练一身:“这婺州城的男人都有毛病不成?”
胖子贼笑道:“你个青瓜蛋子懂什么?看山喜险不喜平,这女人也是一样。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在座这些男人都是有钱有势的,谁家没有娇妻美妾争着奉承,既然到这青楼里来寻乐子必是图个新鲜,那难到手的才是最新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