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嗔道:“原来哥哥不是真心心疼我,只是怕父亲恼了!”
林楠知道说错了话,干咳一声待要解释,黛玉扑哧一笑,拿着书便走,到了门口才道:“哥哥也别写的太晚,莫要熬坏了身子。”这才出门去了。
林楠目送她出门,叹了一声:“这个妹妹倒比父亲还要靠谱些儿……”
一面想着等回头抄完了,再挑几本书单中没有的填补上,到时他抄的虽不足,也许林如海会看在总量多了些的份上放过他?再想想,又决定若是时间够,还是尽量多写几本的好……
林楠每日上午去时博文府里听课,那个是万万不敢耽搁的,亦不敢拿来做旁的事儿,下午隔日又要去宫里点卯,只得晚上卯足了劲儿抄,幸好他前世曾有过高考时黑色七月的经历,每天复习到一两点都正常的很,是以也并不觉得难捱。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林楠挂着黑眼圈,走在石板路上,还未进李磐的院子,便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位就是林郎?”
林楠抬眼便看见三个太监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为首的那个白净清秀,但是肌肤有些松弛,年纪应该不小了,身后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生的眉清目秀。
只听他说话的腔调,林楠也知道他来意不善,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公面生的很。”
为首的太监昂首道:“杂家姓刘。”
“哦,刘公公。”
刘公公傲然道:“咱家是皇后宫里的人,今儿是来传皇后的懿旨来了。”
敢情皇后宫里出来的人,个个都傲气的很,那个已然出来了的裕兴都如此,更何况这位正得用的?这种人还真犯不着得罪,林楠叹道:“世子殿下现下应该就在院内,刘公公和我一起进去?”
“不必了。”刘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来给林公子你传旨来的。”
林楠微微皱眉,只听刘公公阴声道:“林公子,跪下接旨吧?”
“在这里接旨,是不是太不恭了?”
刘公公道:“恭不恭的,不在这上面。林公子……请吧?”
他摆起了架势,林楠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在他面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听宣。
负责给皇家写圣旨的就是文采不凡,有半个才子之称的林楠跪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才从大段大段的骈文中,抽丝剥茧,听出了真意:原来李磐这几天,将他师傅和其他几位侍讲的课都耽误了,废寝忘食的帮他抄书,然后不知道被谁一状告到了皇后那里,于是轻狂无状、玩忽职守等等罪名磊了一摞子。
最后的发落是:跪地反省。
罚的还真是轻……
若不是这位刘公公刻意找了各位皇子及其随从们进出时的必经之路来传旨,他或许会认为这位皇后公正仁慈,现在可就难说了。
也许一辈子只在内宅打滚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做事总是欠了几分光明正大,皇上的内宅,那也是内宅啊!
刘公公三个传完旨便走了个干净,反倒让林楠叹了口气,这位皇后娘娘,今儿恐怕是准备要好好整治他一下了,若这三个哪怕留一个下来看着,那他今儿的罚跪总是有个时辰的。
但现在三个都走了,把他一个人撂下,他若是擅自起来,便是抗旨,若是不起来,便是跪死在这儿,回头皇后娘娘只需惊呼一声:“哎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儿?不过让他跪一会子罢了,怎的就……”也就过去了。
若是好心一点,不拘时候时候假作才想起来,特特的令人传了他起来,又安抚又赏赐……
想着依着自己的身份,应该是后者居多了。
想想,像自己这样的一个半大孩子,跪在这里又冷又饿又累,被人冷眼嘲笑,正是万般凄凉的时候,忽然急匆匆的奔来一堆人,嘘寒问暖,姜汤火炉参茶侍候,皇后娘娘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甚至含着泪:“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儿?要不是我想起来问一声,你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啊?”甚至还将传旨的刘公公狠狠打一顿板子……自己能不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甚至将一家子都绑上她的战船?毕竟人家本来只是准备发他跪“一会子”的,按他的罪名来说,已经很轻了啊!
后世的电视小说中,这样的戏码实在太多,是以便是闭着眼睛,林楠也能想出十几二十出的后继来,这个应该算是相对较聪明的一种吧?
想来这个时代的女人们便是再聪明,经历总是有限的,哪能像后世那样,电视里几乎演遍了所有可能的戏码?
正胡思乱想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哈,这不是我们林大才子吗?”
林楠听出是张翰的声音,心叫:来了。
腰背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
张翰见状,对身边的人高声道:“这位便是我们鼎鼎大名的林郎林大才子,前儿才同我说:‘原来是来陪伴皇孙的’,谁知到最后果然是有人去陪伴皇孙,可惜啊,却不是我!”
周围的几个少年跟着一阵哄笑,笑到一半却生生顿住,只见李磐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他们,顿时慌了手脚,忙行了礼,匆匆告辞。
李磐现在也无心和他们计较,匆匆奔到林楠跟前:“先生!”
林楠抬眼笑道:“怎么?来看我出丑啊?”
李磐见他跪着还带着笑,眼圈一红,道:“是我害了你……”差点掉下泪来。
林楠皱眉道:“不过是皇后娘娘责我轻狂,小惩大诫罢了,那里就谈得上一个害字?你快些回去看书,别在这里给人当戏看。”
李磐在他身边跪下,道:“这事原是我引起的,皇后娘娘要罚你,我和你一起……”
林楠叹道:“我的小祖宗,你是嫌皇后娘娘罚的还不够名正言顺,硬是要坐实了我的罪名是不是?”
李磐悻悻然又站了起来,道:“那我该怎么办?”
林楠问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李磐道:“我在写字抄书呢,因到了时辰还不见你来,就派人去问,这才知道你在这里罚跪,就赶紧过来……”
“那就继续去写字抄书。”
第 41 章
“啊?”李磐愣了愣,咬唇道:“那我去找皇爷爷求情!”
林楠叹了口气,道:“小祖宗,你消停一点行不?”
李磐瞪着眼看他。
林楠道:“你是担心万岁爷还不知道我让你帮我抄书的事儿?”
李磐张口结舌:“我……”
林楠耐心解释道:“皇后娘娘只是罚跪而已,已经很轻了。你为了这么一点子事,不管是以陪跪相挟,还是去向万岁爷求情以致帝后分歧,都是在坐实了我轻狂的罪名……你闹的越大,我的罪名就越大。有时候是做的越多,错的越多,明白吗?”
李磐咬牙道:“那我去找皇后娘娘求情总可以吧?”
只听他说话的口气,林楠也知道他和皇后关系实在不怎么样,叹道:“找皇后娘娘求情不是不行,但是,第一,得让我跪够了时辰之后,第二,谁都可以去,你不行。”
李磐呆了半晌,呐呐道:“那我现在能做什么?”
真不知道皇宫里怎么养出这么单纯的孩子的!林楠叹了口气,道:“什么都不要做,乖乖回去看你的书,练你的字。”
“那……你怎么办?”
林楠道:“不过是跪一会子而已,多大点子事儿?我在扬州的时候,跪祠堂跪一整晚那是家常便饭。走吧走吧!”
李磐哦了一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我去给你拿个……好吧好吧,我去看书……我去看书……”
垂头而去。
打发了李磐,林楠终于得了清净,开始有暇想这次的事。
皇后也就罢了,关键是李熙那里。
他不信连皇后都知道的事儿,李熙会不知道,之前已经有了喝花酒、冰嬉的前科,再加上这次指使皇子抄书,一个“恃宠生娇’的罪名是免不了的。
和皇上论私交这种事儿,往往是他觉得你好的时候,哪里都好,这个时候你越是随意,他反而越欢喜,可是等他腻烦起来,想起来这桩桩件件,那都是罪。
远着他,说你不识抬举,近着他,就是隐患。
他越来越能理解为何林如海这十多年来兜兜转转,就是不肯近京城一步了……麻烦!
不管怎么样,看来这次的苦头,最好还是先吃足了……
他本还有闲暇思考其他,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似乎小看了妇人折腾人的手段。
他对李磐说的轻巧,实则前世今生都没受过这种罪——林如海可没有罚他跪祠堂的嗜好。
先是双膝着地的地方开始针扎一样的痛,这种痛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久了,便生出骨头被石板磋磨的错觉,这种慢慢痛入骨髓的滋味,确实有些难受。
然后是冷。
天上地下,无孔不入,刺骨的寒。
痛也罢,冷也罢,都好说,只有累字最难捱,林楠觉得自己只要稍稍放松一点精神,整个人就会一团泥一般的软在地上。
他甚至希望再来几个看热闹或幸灾乐祸的,好让人家看他的热闹的同时,他也跟着热闹热闹,这样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
只可惜除了一开始张翰一拨人,其余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硬是不在他面前出现,间或有几个太监宫女经过,也脚步轻巧的从他身边走过,像是怕惊动了他似的。
只有李磐隔一会便探一次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楠抬眼,看着夕阳敛入云层,带着湿气的风吹在已然冻的没什么知觉的脸上,皱了皱眉。
人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这叫什么?罚跪又遇桃花雨?
这位皇后娘娘,到底想什么呢?嫌他现在还不够凄凉?他是不是该晃两下,然后”晕倒“,好让人来雪中送炭?
……
李昊看着树下依旧跪的端正的少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乳白色的侧影,少年的腰背挺得笔直,长发在头顶用发带随意系了一下,顺服的贴着肩膀披垂下来,到了腰部却又和身体分开,显得少年的腰极细极纤弱,甚至给人一种弱不胜衣的错觉。
少年纹丝不动的跪着,微微垂着头,看上去不像是血肉之躯,反而更像是一副极美的苍白的画卷。
不知是李昊的错觉,还是这少年天性如此,便是这样跪着,竟也让他看出几分不拘于尘世的自在来。
“林楠!”带着懊恼的清朗声音响起。
只听敢在宫里这么大声的说话,便知道对方身份不凡,林楠抬眼,将视线从青石板上挪到李昊的脸上,微微一笑:“肃王殿下。”
李昊抿了抿唇,道:“五哥半个多时辰前,就去替你求情去了。”
林楠愣了愣,道:“下臣惭愧,犯下如此大错,竟还让敦王殿下为我费心,惶恐之至。”李旬会为他求情他倒不奇怪,奇怪的事,这位六皇子殿下为何巴巴的来给他说这个?
只听李昊板着脸道:“他去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回来,可见母后没有应允……”
“都是下臣的过错太……”
李昊不耐烦道:“我不听你说这些虚话!我来是要告诉你,母后向来肯听我的话,我现在便去母后宫里……你再多撑两炷香的时间。你也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磐儿罢了!”
说完也不等林楠回话,转身便走。
林楠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走远,委实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忽然脸上感受到一点凉意,一抬头,一滴滴细小的雨水落在脸上。
沾衣欲湿杏花雨……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俗人,竟全然感受不到这种美。
不过片刻,头上多了一把伞,遮住了一方天。
林楠转头看着眼圈红红的李磐,皱眉道:“你不该亲自来。”
李磐抿着嘴不说话。
林楠叹道:“好吧,你要撑伞,我也不拦你,但是你能不能把自己也遮上?否则你若是生了病,我可就不止跪一会会这么简单了!”
李磐咬牙道:“一会会?三个时辰了!三个时辰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林楠忙连声道:“你别吼行不行?我现在冷的很,你离我近一些可好?”
李磐不说话,靠近了点,又靠近了点,挨在林楠的身上。
“殿下,殿下!”裕兴举着伞冲过来,道:“殿下,您赶紧跟我回去吧,春雨寒的很,淋不得,您要是着了凉,老奴的罪过就大了。”
李磐抬眼看了裕兴一眼,又冷冷转过头。
裕兴央求道:“殿下,小的令人来给林公子撑伞,您先回房好吗?”
李磐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看见林楠的前面衣襟有些湿了,将伞又朝前挪了一点,低声道:“先生,我去找了皇爷爷几次,他正在召见大臣,南书房我进不去,但是我已经和皇爷爷身边的公公说了,他答应皇爷爷一闲下来,就立刻禀报,再过一会,再过一会会,皇爷爷就会派人来了……”
林楠感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脖子流了进去,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口,道:“嗯,殿下有心了。”
李磐声音中带着鼻音,像是强忍着什么:“我只是想帮帮你……我不知道这算什么错?我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先生,你教教我,你教教我……”
“嗯。”林楠拍着他的背,口中敷衍道:“教你、教你、教你……”
听出李磐声音中的茫然无措,他渐渐的有些明了:故太子是李熙的长子,其母在他一岁时病故,李熙并未续娶,是以太子是李熙登基前唯一的嫡子,自他登基之日便册为太子,帮助管理朝政,地位稳如泰山,李磐作为太子唯一的子嗣,受万千宠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接触不到。
等太子过世,李磐身份特殊,又因李熙的态度明确,诸皇子并不将他看做对手,个个都让他三分,且他又开始将自己渐渐封闭起来,更没人教他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是以这孩子,看着倔强孤僻,实则再单纯不过。
雨渐渐大了,地上的泥水侵入了伞下的方寸之地,漫上林楠的膝盖。
李磐试着用衣襟擦了几次,咬牙道:“我再去找皇爷爷!”
林楠未及说话,快速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林楠不知怎的眼前便出现李资的模样,下一瞬,李资的平淡的声音入耳:“皇后娘娘有令,林侍读虽轻狂无状,但是已然受了惩戒,且有五皇子六皇子两位殿下求情,皇后娘娘额外开恩,赦免其罪。林侍读,请起。”
李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激动道:“先生,先生,你可以起来了!我扶你!”
他换了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来扶林楠,只是林楠无动于衷,他一只手如何能扶的动?
他只当林楠没力气,索性将伞扔在一边,两只手抱着林楠的胳膊拉,雨水瞬间便淋湿了他的衣服头发,他也全然不顾。
林楠叹了口气开始起身,只是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双腿俱麻,刚站起来便不由自主向一侧栽倒过去。
李资面无表情的将人搀个正着,等成三儿上前将林楠扶稳,才慢慢退开一点,将伞举在林楠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