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景下,除非各位考官突然集体发疯,否则林楠的解元是跑不了的。
林楠苦笑,道:“京城现在乱糟糟的,我何苦去凑那个热闹?等风平浪静了,安安心心去会试不行吗?”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道:“我本想等你学识够了时,再闭门钻一阵子四书五经,练上三两年时文才下场,不想事不如人愿——你如今旁的也罢了,只在四书五经上下的功夫不够,另外文笔也不够老道。我所学太杂,且作文的工夫早十几年前便放下了,远远比不上你家先生和师兄,毕竟他们在这上面钻研了一辈子。你早些回京,多请教几日,会试的时候也能好看些。”
既林如海将话说到这里,林楠便是再不愿上京也不成,想着和李资的事也不是拖着就能解决的,也就默然。
林如海见他脸上仍旧带了几分不情愿,又温声道:“我们林家旁的没有,就是书多,打小我便让你看书抄书,就算你偷偷看那些香艳画本、传奇异志,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不想扰了你对文字的兴趣。之后你去了京城,大昌的藏书更是由着你看,在学问见识上,你并不输给那些捧着四书五经读了一辈子的老儒。”
林楠点头,这年头,书可是稀罕东西。若论阅读量,别说那些书生,只怕就连他爹和他家先生也远不及他,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哪能像后世一般,只要愿意,便有一辈子都读不完的书。
只听林如海继续道:“三元及第的状元公手把手的教文章学问,更不是什么人都有的福气,是以会试中虽人才济济,你也不必心虚气弱。”
林楠虽是想通了,但想起进京还是有些头疼,有气无力道:“我还是坐船吧,一是快,二则也不好让妹妹陪我一同坐车颠簸。”
林如海道:“谁说玉儿同你一起上京?”
林楠一楞。
林如海道:“当年我无意续娶,玉儿在我身边无人教养,老太太又一次次派人来接,且反复许诺会好生照看,我才将她送往京城。现如今既贾府靠不住——她跟着你算什么?”
林楠苦笑,知道自己被李资的事儿扰了心思,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通。
幸好林如海并未注意到儿子的失神,叹道:“当初老太太派人来接时,曾暗示过亲上加亲的意思。我虽婉转拒了,却想着若两个孩子长大后能合得来,这亲事也算不坏。宝玉不是嫡长,日后不用袭爵,却得二房唯一的嫡子,又得老太太的欢喜,若不出意外,跑不了一世的富贵闲人。这世上大多有些身份的男人,当妻室是打理后院、侍奉长辈、教养儿女的工具,妾室是闲时消遣赏玩的物件儿,能真心体贴女人的能有几个?女人一世所求,不就是一个小意温存,能日日陪她赏风弄月的良人吗?”
林楠指尖扣案为拍,笑道:“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若按这个这个标准,宝玉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良人了。”
林如海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尚是首次见识自己这个儿子出口成章的本事,心中暗叹一声,放下此事,道:“当年我也着人打听过,都说他钟灵毓秀,聪慧过人,若人品还过得去,也不失为玉儿的良配,谁想大了……罢了,不提此事。”
说话间,下人断了汤药进来。
这些日子林楠在外吃多了酒席,饮食不周以致肠胃不适,太医便开了方子给他调养。
见林楠在这样的天气里,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一口喝尽,额角却不见丝毫汗意,林如海皱眉道:“你不是认得不少御医吗,回京以后,让人将你这体寒的毛病好好治治,千万别留了病根儿老来受罪。”
林楠笑道:“儿子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回来,这寒气怕是从地底里带上来的,哪是吃药就能吃好的?”
林如海斥道:“胡说什么!”
林楠笑笑不语,微微低头,手指在茶杯上轻抚,林如海见他神色有些恍惚,问道:“怎么了?”
林楠默然片刻,才抬头慢慢道:“儿子在京的时候,给儿子把过脉的太医不少,却没有一个提过什么寒症,倒是在湖边垂钓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人,他不过看了我几眼,便说……”
“说什么?”
“……他说,儿子体内有阴寒之气……有碍子嗣,恐有断绝之……”
林如海猛地抬头,林楠闭口不言,低头不与他对视,低头喝茶,将口中残余的苦涩的药味吞进肚去。
半晌之后,才听见林如海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可知他是什么人?”
林楠低声道:“是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许他只是胡说八道的,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林如海苦笑,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真的也罢,假的也好,当初的事原是就我疏忽,现如今你还能好生生坐在这里同我说话,我还有什么可奢望的?我自私了一辈子,便是有此报,也是活该,只是连累了你。”
林楠默然不语。
林如海继续道:“只是那和尚的话,你也不必太当真,上京之后只管安心读书,待我上京之后,寻几个名医替你好生看看。”
林楠唔了一声,林如海只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道:“其实我们林家的这一支,早就绝过一次,你曾祖父本就是过继来的……”
林如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说了一半便停下,神色愕然,发了半日呆,才伸手在林楠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林楠看着林如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只觉他向来轻健的脚步带了几分沉重,低低嗤笑一声:“林楠,你果然是个人渣……”
第 96 章
既无黛玉同行,林楠自也不必再坐船受罪,第三日清晨便上车启辰回京。
与去年上京时一样,他虽坐车,行李却都在船上,连那几个贴身丫头也嫌带着麻烦,让她们随船而行,自己只带了林全并几个小厮长随轻车上路。
轻车快马,一路走的虽快,却不急。林楠白日在马车上看看书,睡睡觉,晚上在客栈安顿后,先写上一篇习作,再练练字,便已是三更,正好入眠。
这般走了十来日,便已临近京城,林楠睡的正香,突然被马车急停惊醒,惺忪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儿?”
守在车外的长随答道:“前面有辆马车翻了,阻住了去路,全哥儿已经去处理了。”
林楠唔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闭上眼接着睡,谁知过了片刻林全上车,神色古怪:“大爷,前面竟是熟人呢!”
“嗯?”
林全道:“是盐商黄家的马车,也不知为什么,就他家四姑娘带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仆上路,小的过去时被那老仆认了出来,这才知道他们的身份。小的去看过马车,主轴断了,便是扶正也赶不成路了。”
黄家?
林楠起身,掀开窗帘,便见道路正中一辆马车侧翻,将原就不宽的路占了大半,车底正对着这边,向上的一个车轮尤自缓缓旋转着,车轴的断口清晰可见。
马车旁,形容俊俏的小丫头搀扶着一个身段娇小、面带轻纱的少女,正殷切望着这边,一边牵着马的老仆正向他的长随比手画脚的解释着什么。
林楠放帘子,道:“让人将车抬到一边,我们继续赶路。”
林全微微一愣,到底没多话,下车吩咐人做事。
他虽有些意外,但是对林楠的安排并无异议:需知他们行礼都放在船上,一路又按时打尖吃饭,并没有多少东西要带,是以此行只准备了林楠坐的一辆马车,若要带了这主仆三个上路,势必就要委屈他家主子让出马车——凭什么啊?
林楠带的从人不多,但是包括林全和车夫在内,每个都是身强体壮,甚至还练了几手工夫的,几人一起动手,轻轻松松便将翻倒马车抬到路边,二话不说,上马护着林楠的马车离去。
道旁,少女看一众人马绝尘而去,只气的浑身发抖:莫说下车相见,竟连隔着帘子说句话都不曾,就这么不顾而去……他怎么敢?等她,等她……
虽隔着帷幕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搀扶着她的小丫头却从那剧烈颤抖的面纱和手里攥的变了形的帕子看出她家主子的心情极度糟糕,于是低下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成了主子的出气筒,然而下一刻,她家主子发出的声音却是委屈柔弱的,惶惶无主:“秦叔,我们可怎么办……”
……
出了三人的视线,林楠一掀帘子:“林全上来。”
林全应了一声,下马,上车:“大爷。”
林楠道:“等再走远些,派人绕回去看看。”
林全一愣,继而醒悟:“您是说黄家四姑娘?”
林楠淡淡道:“马车最结实的就是主轴,照说便是马车散架,主轴也不会有事,哪有车好好的,唯独断了主轴的道理?且那车轴断口尤新,可见也不是往日留下的隐患。”
留下这样大的破绽,想必一是无心,二是无法:马车遇上颠簸出点岔子原是常事,是以但凡赶远路,稍有经验的车夫都会带上简单的工具和几件替换的小部件,错非是断了主轴,林楠随便留个人替他们修修就成,万万达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且若他记得不错,这位黄家的四姑娘旖梦小姐,应该就是李旭在扬州“邂逅”过的女子,这样奇货可居的女儿,黄家的小老儿将她当菩萨似得供起来还来不及,岂会只让她带着两个仆人上路?这事儿,还是少站为妙。
林全闻言大怒,道:“原来竟心怀不轨,大爷放心,小的亲自过去,定会将他们逮个正着!”
林楠摇头道:“逮他做什么?我让你派人去,是怕万一我猜错了,她们又遇上歹人,岂不是平白造孽?你派人悄悄过去,若是半个时辰还没有人去接,便就近雇辆车给她——且莫亲自出面。”
到底也算是李旭的女人,且关系着他爹某些隐秘的布局,总不能让她当真出事。
……
晚间住在临近京城的小镇,天色已暗,林全提了食盒上楼,嘤嘤的哽咽低泣声入耳,柔弱凄切,听得人心中恻然,但林全却只觉得厌烦无比,冷哼一声,转身进了林楠的房间。
林楠刚沐浴出来,正用帕子擦头发,林全忙上前接手,又取了件外衣给他披上。
将头发擦到半干,林全一面摆放碗碟,一面道:“大爷下次出门还是带上哪位姑娘的好,否则遇到乡野之地,想寻个细致点的吃食都难。”
林楠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受不住了?”
林全挠头道:“小的是孤儿,进府之前,就没填饱过几次肚子,连用一把米糠煮的野菜也不敢敞开了吃,什么苦没受过?小的这不是心疼大爷您吗?”
林楠摇头失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他,又比谁精贵些不成?
洗了手,就着鱼汤吃了大半碗饭,又用白水漱了口,林全侍候他收拾停当,才努努嘴道:“大爷方才可听到了?”
林楠嗯了一声。
原就是哭给他听的,他要听不到才怪了。
林全道:“先前小的半路派人回去盯着,果然那黄家主仆在路上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有马车过去将他们接走了。这会儿又故意住到我们附近,哭哭啼啼的让人好不厌烦,大爷,要不小的命人将她们撵走?”
林楠摇头道:“她们就等着你去理一下呢,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见林楠已然拿了笔墨出来准备练字,林全知道主子的脾气,只得收拾东西走人,道:“小的就在隔壁候着,大爷有事叫一声便成。”
房间里只剩了林楠一个,关了门,外面的哭声就只偶尔传进来一丝半絮,却越发的勾人心魄,幸好若论心静,这世上少有比的上林楠的人,就着烛火练字,并未受多大影响。
过了不到一刻钟,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隔了两间的房门被人敲的震天响,男人洪亮粗豪的嗓子带着明显的醉意:“里面的小、小娘子,哭得、哭得这般伤心,是死了爹还、还是死了相公啊?可怜见的,心疼死哥哥了……快别哭了,开门出来,哥哥疼你……”
“是啊,小娘子,快开开门,咱们赵哥可是最能疼人的,保准让你快活的将你那短命的相公忘得一干二净……”
接着是一阵阵哄笑。
哭声早在敲门声响起时便停了,此刻更是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好在那几个醉汉也不敢当真胡来,在门口说了一阵醉话,便被人劝走。
哭声再未响起。
林楠摇头失笑,少女的哭声不高,只走廊上和附近三两个房间能听见,那几个醉汉显然不是这一层的住客,却专门跑到这里来闹事,可见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林全那小子手段虽低俗,倒是管用的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有轻巧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敲门声响起,先是一声,后是两声,声音极轻,中间略长的间隔显出十足的犹豫胆怯。
林楠却知道来人的性格绝对和胆怯二字无关,叹一声阴魂不散,起身收拾桌面,道:“门没关。”
门没关……
带着明显不欢迎的意味的话让门外的人又足足犹豫了半刻钟,才小心翼翼推开门。
刻下是月初,外面月色昏暗,令房中闪烁的烛光显得格外明亮,房中人却不在烛光下,而是蹲在暗处的火盆旁,低着头将手上写满字的宣纸一张张丢进火盆,长发披散如墨,白衣拂地胜雪,偶尔腾起的火光照亮的那张脸,更是足以让任何人自惭形秽。
门外的两名少女迟疑了片刻才进门,错后半步显见是丫头的少女正待转身,耳中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不要关门。”
为首的少女身形一僵:他竟是怕她污了自己的名声,她身为女儿家还……他居然……
还未开口,门外飞快的闪进来一人,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快步来到林楠身边:“大爷。”
因林楠不惯有人守夜,这小镇上的客栈又没有独院,为安全计,林楠虽一人独住,但左右两侧的房间都是一齐租下来的。从那少女在林楠门口停下时起,林全几个便在隔邻贴着耳朵听,只是不知道林楠意愿,不敢豁然露面,直到林楠的开口说“不要关门”,才冲了过来。林全一个进门,其余几人守在门外。
林楠起身,将剩下的宣纸交给林全,洗了手,擦干,回到案前坐下。
见他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雍容闲雅的模样,少女藏在暗处的眸子越加幽暗,咬了牙,盈盈一福,哀哀道:“林公子……”
少女的容颜在隐在昏暗的烛光中看不真切,但发出的声音却低柔婉转,像初生的猫儿一般,娇嫩诱人。
林楠脸上显出愕然之色来:“这位是……”
林全暗笑自家主子会装,面上却一本正经道:“大爷,要是小的记得不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今儿日间遇上的黄家四姑娘了!啊对了,四姑娘,早先的时候我们大爷怕坏了四姑娘您的名声,没敢请您上车,令小的快马加鞭去附近寻了马车去接,谁知到了却不见了四姑娘的人影,不想竟也来了这里……四姑娘,您的马车修好了?”
黄旖梦微微一滞,低声道:“多谢林管事了,我们路上遇上了好心人。”
“四姑娘不要嫌小的多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凡事都要小心些,什么人都不可轻信,自家的举止也要多加注意,旁的不说,您这半夜三更的朝男人房里钻,也太不检……咳!您说,就算您不介意给我们家大爷做妾,咱们大爷也不来一个就收一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