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材疼得嗷嗷惨叫,“师父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那是唬您开门的!我要说是我您给开门吗?”
艾兴夏放开他,育材一稳下来,余光立刻就扫到屋子里长凳上趴着的龙云晖,心里那个生疼的劲儿扯得他三秒钟大脑空白说不出话。不过进来是救人办事的,娄育材逼自己赶快恢复常态,站正了双眼望向艾兴夏。
艾兴夏瞟了一眼伏在凳子上满脸泪痕气都没喘匀的云晖,对娄育材的心思了如指掌。“没看我在动家法吗?赶快说什么事,要是正经事就罢了,要是些废话你可是知道规矩的。”
娄育材神情肃穆,踌躇着似乎难以开口,却还是很快便说道,“艾指导,那个,我们家最近资金有点紧张……我哥办俱乐部特别耗钱,到现在为止没怎么盈利还一直往里倒搭钱。我都成年人了,说什么不能让家里爹妈操心这些事,所以肯定得帮一帮我哥您说是哇?”
艾兴夏没料到他一张口突然说这些,心里有疑窦也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要队里帮忙?”
娄育材连连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困难的人多了去了,当然不能什么都赖着队里,尤其是钱的事,是哇,您知道我不是会向您伸手的人。只是我觉得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
艾兴夏等着他出招,“你说说看。”
育材憨厚一笑,“我现在住的是规格最高的大套间,费用自然是最贵的,是哇。我其实对房子不挑剔,就以前住的双人小间就够了,住宿费省下来的钱队里给我匀到工资里,这样我不就有点余资帮我哥了嘛!”
绕这么大一圈,艾兴夏算是明白他在走什么迷魂阵了,当即就笑了,“你愿意住那小间,谁愿意陪你挤那个窝呢?”
云晖从凳子上费力地撑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艾指导,我出国的费用是家里借钱资助的,到现在还没还完呢……我也想省点钱帮家里还钱。”
35.回家的路(下)
艾兴夏都要气笑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冲娄育材道,“你从进门到现在浪费了十一分钟的时间。老规矩。龙云晖,报数!”说着扬起笤帚疙瘩就往云晖臀上重重打去,沉闷的棍棒着肉声,听着就疼得人直哆嗦。云晖咬着牙含着哭腔应道,“一!”
育材一把抱住艾兴夏手里的笤帚在他脚边屈身蹲下来,仰着头惨声道,“师父,是我出主意要调宿舍,是我耽误时间,您要打打我!”艾兴夏低头看着他,“娄育材,我教训他的时候你少插手。我为什么打他,自有我的道理,他心里也清楚。你想护着他,等你有本事拿了家法再说!”
艾兴夏的话像刀子一样插进育材心里。他呆呆地望着艾兴夏,四目相对,师徒两人的神情都一样复杂。艾兴夏挣开他的手,扬起笤帚继续啪啪地打下去。云晖两手死死攥着凳子腿,抖着哭声报数,臀腿随着笤帚的抽打一下下耸动抽搐,脸上的汗一行行往下滑。育材的心就搁在他的身上,一棍子一棍子被抽碎了。
终于十一下打完,云晖的脸都白成了纸,伏在凳上痛苦得气都不敢使劲喘,一动就疼得受不住。艾兴夏丢开笤帚疙瘩,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钥匙甩到娄育材面前,“你们的新房间。”
如同失明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光,两人本来都丧气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却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艾兴夏把娄育材从地上拉起,又半扶半抱地搀云晖从凳上下来,拿手巾给他擦了擦一脸的汗水和泪水,“调个房间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感情好,我也高兴。但是我不喜欢你们状态一不好就找各种客观原因,尤其你龙云晖,打不好球赖这个赖那个,有的没的挑剔得不行。谁惯得你这些坏毛病?以后再让我发现你打不好球找客观,见一次我收拾你一次,不信扳不过来!还有,为个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训练就敢走神,你说你是不是讨打?”
挨完了训,两人拿着钥匙离开办公室。龙云晖疼得根本走不动路,娄育材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拉住他绕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扶他一步步慢慢走,边走边疯魔了似的念叨,“小晖是我害的你是我害的你……”云晖烦闷地“啧”一声打断他,“闭嘴。跟你有啥关系!你不知道,从奥运会到现在,我一直这个不青不黄的样子,他早就憋着劲要收拾我一顿狠的了。我今天又没眼色,顶着他的火去,那也是没法的事。”
育材眼圈都红了,“不是我撺掇着换宿舍哪会这样。我也是万没想到……怎么就动了家法了呢!我真是……”云晖喘口气缓下身后钻心的痛苦,“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想和你住一起,都想了老长时间了。现在能成,挨打也值了!”
育材一手将他的腰搂得紧紧的,一手死死攥住钥匙,眼泪顺着鼻翼滑落下来,“好,我们回家了。”
奔波了一天,关节炎都发了,好累……
36.温柔的夜
艾兴夏板子下去的狠,却到底是心疼他们的。照着钥匙上贴的门牌号摸到房间去才发现,其实艾兴夏给他们的是一间大的双人套房。
顾不上搬东西整理房间,娄育材扶着龙云晖在床上趴好,着急忙慌就跑到他和黄酬道的寝室翻箱倒柜地找药。黄酬道为人忠厚老实木讷少语,问了“晖哥受伤了?严重要紧吗?”得知并不要紧,便不再刨根问底,也不强求跟着去看。娄育材对此很满意,顺便告知了黄酬道调寝室的事,让他也跟杨壁说一声。
娄育材几乎把所有的外伤内伤的药全拎过来了,洗干净手先拿矿泉水喂了云晖两片消炎药,然后便开始替他上药。这场面也不是头回经历了,可他还是不能淡定——光是脱裤子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你别动!别动!”他的手还没挨到云晖腰上,云晖就开始乱叫,一个劲儿地扒拉他的手。“不动怎么给你上药啊?”“甭管我让我躺一会儿,疼得烧心辣肺的,碰不得。”“疼才要赶紧上药,不然疼得越发厉害。”“不。”
育材知道这人又开始犯轴耍脾气,也不费口舌了,瞅他不留神冷不丁一伸手迅速连运动裤加内裤给他扒了下来,疼得云晖蹬着腿地惨叫,“哎呦妈!嘶——娄育材你缺德带冒烟!”
娄育材却已经没法开口给他逗闷子了——臀上条条笤帚印子高高地隆着,通红紫肿,还有破了油皮泛血丝儿的。他心里堵得酸水直往眼睛上冲。
云晖听他不说话了,知道他难受,遂嚷嚷道,“你只管脱人裤子不管干正事啊?干看着有啥用!赶紧的啊。”
育材本来惨淡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逗简直整个人都要崩塌了。从前只知道小晖毒舌,现在才知道他还会挑逗人!我纯洁的小晖都去哪儿了?
当然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看着小晖那姹紫嫣红的臀部,心疼远远盖过了所有别的情愫。咬着牙还是拧开了酒精瓶盖,拿棉签蘸了蘸,轻轻挨上破了皮的地方……
“啊——”云晖额上的汗登时就下来,疼得浑身抽搐差点抓破身下的床单。育材的汗也流进了脖子里,手抖得都不敢抹第二下。云晖缓过这一下钻心的疼,咬牙切齿地道,“你……赶紧的。早完事早解脱。”
育材觉得奥运会决赛都不如此刻更紧张更揪心。紧咬牙关在云晖的颤抖中把酒精上完,又在破皮伤处抹了云南白药,接下来最要命的是给他用红花油揉开肿块。
“啊!嘶!哎呦!你慢一点慢一点……”
“呃啊!育材……快点弄完算了。”
“哎呦哎呦!艾玛不行疼死我了……慢点!”
画面太美简直不敢听。
折腾得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死了一遍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真的有奇效,虽然屁股还是火烧一样,云晖却觉得并不像先前那样痛得没着没落晕头转向了。药的辛辣辛辣劲儿也在慢慢消散,他趴在柔软的床上,渐渐困意都上来了。
育材原本还想搬点东西过来,但是此刻却忽然什么都不想干了,连晚饭没吃也懒得考虑,就这样就着小晖旁边侧身躺了下来,嘴欠地时不时轻轻吹一下小晖的长睫毛,看他迷瞪瞪地皱着眉头微微晃一下脑袋,自己一个人咧着嘴傻乐。
原来和这个人在一起是这么快乐的事,哪怕是伤和痛,仿佛都能分担出一份无人知晓的甜蜜来。
那一刻育材突然无比确定地相信,他们的低谷期终将过去,他和身边的这个人会一起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没有人能阻挡他们。
像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天幕一片漆黑的时候,星星反而能闪出隐隐绰绰却顽强无比的光辉。顺着这样的光,我找得到你,你也找得到我。从彼此的身上,终于看到了我们始终共有的光源。
如此静谧,不需言语。
37.疯魔
说来也奇怪,自龙云晖和娄育材重新搬到一起住之后,两个人便真的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一下子冲破了前面那段时间漫长的瓶颈期,势不可挡地在各项赛事里摘金夺银。
他们的双打已臻化境,自奥运会后又拿下了世乒赛的冠军,无论在国内国际都被公认为最稳定最具威胁的黄金双打配对。在单打领域,两人堪称绝对的领军人物,“双子星东边不亮西边亮”的神话依然继续,但凡两人同时参加的赛事,要么会师决赛,要么一个人出现闪失另一个必定坚挺到最后。
他们在第一次被迫面对面分庭抗礼的时候就已约定,假如在赛场上碰上了,比赛要全力争胜,但事后奖金两人对半分。后来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两人觉得对半分没有激励性,不够刺激,于是将这个约定改成了四六开,赢的人六输的人四。
娄育材在面对龙云晖的时候,一般还是输得多。然而幸运的是,在关键的大赛上他们俩很少遭遇,除了那年天津世乒赛,之后奥运会和世锦赛基本都错开了。命运这种东西也很难说,娄育材如今已是奥运冠军,也拿过世界杯,单缺一枚世乒赛男单冠军便能成就乒乓球男子单打“大满贯”这一在中国前无古人的伟业。而龙云晖则是手握世乒赛和世界杯的冠军,缺一枚奥运金牌。
荷兰世乒赛就在眼前,娄育材前所未有地渴望这块金牌,发疯发狂地渴望。他是个擅于给自己正面心理暗示的人。以往每一届世乒赛单项赛事都在四月份举行,今年却因为一些原因改成了八月份。他喜欢在八月份比赛。他在心里反复地暗示自己,这是上天为了成全自己才专门调整的时间。
越临近赛事,娄育材的精神状态越亢奋得出奇,有时候半夜三更了还睡不着觉。云晖明白他的心思,却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偶尔晚上起夜发现他还没睡,便忍不住生气说他几句。像云晖自己是从来熬不住夜的人,所以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夜猫子的作息。其实育材跟他在一起久了,早就跟他生活习惯基本同步,往常也比较规律,只是最近怎么都管不住自己,总是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开始封闭集训后,育材拼得更凶,虽然不是说跟谁打都能赢,但是几乎每一场模拟对抗都是拼尽全力地要。连艾兴夏都说好些年没看到他这么拼的精神状态。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娄育材对这个冠军,或者说对“大满贯”有多么强烈的欲望。
这种时候只有龙云晖一个人会毫不客气泼他的冷水。训练结束后育材拉着云晖想切磋一盘,云晖却撇撇嘴道,“大赛前不宜打击你的自信心,还是算了吧。”把育材气得哆嗦,差点饭都不跟他一起吃。
云晖一直很想对他说,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状态太好是一件危险的事。可是看着育材那种样子,他实在说不出口,所以只能用不讨人喜欢的毒舌间接地帮育材降降温。
一个人对一件事非常渴望的时候,是动力最足希望最大的时候。但是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极度渴望的时候,便是走在钢丝线、身处万丈深渊之上而不自知的时候。
不过上天终究是眷顾着娄育材的,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一路杀进了决赛。而在决赛中,他碰上的正是他和云晖的小师弟,那条最爱粘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杨壁。
中国的乒乓球队里永远不缺乏一茬接一茬飞速成长的新人。杨壁、黄酬道他们这一批小将正如当年的娄育材、龙云晖一样,也已经开始在国际大赛的舞台上崭露头角。就像这一次世乒赛,才十九岁的杨壁生猛地拼掉许多名将,包括他最崇敬的晖哥,以黑马之姿闯入决赛,也是颇令世人惊喜瞩目的。
杨壁也是直拍打法,同娄育材的路子稍有相似,速度快打球靠脑子。杨壁的球风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总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但是娄育材了解他。要说比狡猾和心计,十个杨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娄育材。照小晖的话说,娄育材是“外表老实偏傻,内心邪恶无比”,不管打球还是做事,无一不是老谋深算走一步想十步,关键时刻还时不常地出其不意,而且能不动声色。然而杨壁则完全不同,杨壁是聪明都露在外头,就是他琢磨你,你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琢磨你;他打球爱动脑子,但是跟他交手多了你也能大概摸清楚他的思路。
即便如此,处于上升期的杨壁对打法球风已经基本成型的娄育材而言,仍然是极大的威胁。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刚出道的时候谁都敢打敢拼,没有包袱也没有压力,拼着了那是赚,拼不着也不亏;可是像育材这样已经成名又拿过了所有重要大赛却只差这一个冠军的人,想法就要复杂的多。
育材在经验方面占便宜,杨壁在冲击力方面更胜一筹。他们之间不存在绝对的胜负几率,育材唯一能确定是,自己有比对手强悍一百倍的求胜欲。
不疯魔不成活。他心里清楚,为了这个冠军他已经疯魔了,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他没有理由放弃。
做最困难的打算,做最周密的部署,做最勇敢的进攻,做最疯狂的自己。
38.旦夕祸福
当球轻轻擦着杨壁那边的球台流星般掠过时,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嗡”地一声乍然断裂,娄育材的心如同一颗皮球般猛地被人按了一下,旋即腾腾地浮冲上来,好似,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人直直地向后仰倒下去摔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漱漱掉落。
当运动员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天不是伴随着伤痛与失意度过,不如意事又岂止十之八九!他们这一行,从小是拿血肉之躯在拼,争得就是朝夕,多少人熬十数年还没出成绩就因为伤病而黯然陨退,又有多少人出了成绩也未见得有拿到世界冠军的幸运。而如他这样,一样不落地拿到所有世界冠军成就前无古人的“大满贯”伟业,那是何等的幸运!
足够的天赋,足够的拼搏,还要足够的运气。
他才二十三岁,然而二十三岁,于他们而言,也已不算年轻。尤其娄育材是直拍球手,谁都明白,直拍的运动寿命并不长,能留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多了。是以娄育材今日一朝如愿,骤然而巨大的喜悦夹杂着许多外人无从窥视的悲酸,似潮水似惊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淹没。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场馆内炽热的灯光洒在人身上的亮芒。过往二十多年的岁月如电影残片般从脑海一一掠过,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然而他并没有恍惚多久。杨壁走到他身边来同他握手,他迅速地跳起来,悄悄地飞快擦掉眼角泪水,灿烂笑着握住杨壁的手拢了拢他的肩,然后向观众席高高扬起手来致意。由于是中国队选手之间的对决,所以教练不做场外指导,艾兴夏同其他的教练队员们一起都坐在观众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