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不认的,所以父皇才让我去查银查账。”李资淡淡答道。
皇上的意思,让他做个和事老,将大事松松手放了,小辫子揪一个,撸了漕运总督的差事也就是了。这样的差事他委实不愿领,但偏偏是工部的事儿,又涉及皇亲,他便是想推也推不掉。
听听八卦也就算了,事情涉及到李资的秘密差事,林楠便不再多问,道:“皇后娘娘因为这个被陛下迁怒?”
李资摇头,道:“非是陛下迁怒,而是皇后娘娘心情不好,这两日来不断迁怒旁人。昨儿晚宴,颖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同颖妃娘娘说话时笑了笑,被皇后娘娘看见,便说她对自己不敬,原是要掌嘴罚跪的,那宫女分辩了一句,掌嘴便成了乱棍打死。张贵妃和颖妃娘娘等人不忍,纷纷为她求情,皇后娘娘怒火越来越盛……陛下赶过去的时候,奴才跪了一地,颖妃娘娘断了胳膊,跌坐在地上,和张贵妃一起的缩在角落里,皇后娘娘指着她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不时用拂尘柄抽打……”
顿了顿,道:“陛下站在皇后娘娘身后她也不知道,偏从她自己骂的话里,竟没有一句她自己得理的地方。”
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吧,咱们的皇帝陛下终于看清他自己宠了个什么玩意出来了。
宫里的那位颖妃娘娘,倒是个厉害的,虽困在宫里,眼界小了些,但是却一点就透。
“顺其自然”虽只有四个字,却代表了两个信息,一是时机到了,无需再忍,至于二嘛……“其”是谁?当然是皇后娘娘,与其找一个李熙心情不错的时机倒一倒苦水,何如设法激怒皇后娘娘,让她自己在李熙面前闹一闹?
这种事,由宫里苦忍了她十多年的娘娘们合谋,激怒一个本就看谁都不顺眼,又没什么心眼儿的皇后……一个挑衅的眼神,一个讽刺的笑,真真不要太简单。
类似的事,或许她们之前也做过,但是那时候看见这些的是腻味后宫、一心捧着皇后来打压她们的李熙,而现在,看到这些的却是腻味皇后、还强自按捺着性子,为了朝上后宫的平衡给她贪腐的哥哥擦屁股的李熙,结果自然截然不同。
皇后娘娘这一次,恐怕再与凤印无缘了。
“若是皇后娘娘从此再无出头之日,甚至连后位都丢了,殿下你……”
李资淡淡一笑,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盏中许久,缓缓道:“我母亲,原是元皇后的贴身侍婢。元皇后生下太子不久便撒手人寰,我母亲便跟着照看太子。后来父皇酒后占了我母亲的身子,有了我。我母亲身份太低,原没有资格自己抚养儿子,只是当时的两位侧妃,也就是皇后娘娘和颖妃娘娘,一个刚有了二哥,一个性子太燥……倒是我母亲常年照看太子,有些经验,是以父皇便额外开了恩。后来,父皇登基……”
李资顿了顿,停了好一阵才继续道:“……登基后,他后院的女人们册封、搬迁,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最重要的,就是决定谁做皇后。论家世,颖妃娘娘远胜皇后娘娘,且她的家族在父皇登基之事上是出了力的;论资历,颖妃有子,皇后娘娘无子。”
“可是父皇心目中的人选却不是颖妃,他需要给皇后增加砝码。皇后娘娘当时并不知道父皇有心让她做皇后,她却知道后宫等级森严,她若不想日后见了向来与她不和的颖妃就磕头问安的话,她需要砝码。我母亲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却有人告诉她,后宫中,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于是,她‘失足’落水,我被记在了皇后名下。”
李资在‘失足’二字上顿了顿,脸上露出淡淡的彷如讽刺的笑容,又继续说了下去道:“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父皇、皇后、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又或者三者都有,但是起码有一点我是明白的,皇后需要儿子,所以我娘就得死。”
李资的声音平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脸上依然没有过多的表情,林楠却感觉到他身上重新涌出的浓浓郁气,压得人连气的喘不过来。这时候的李资,虽坐在他面前,语声淡淡的同他说话,整个人却仿佛和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被包裹在浓的化不开的冰冷压抑中。
林楠只停了一瞬,笑着起身,像对殷桐、对冯紫英、对卫若兰一般,靠坐在李资的扶手上,漫不经意的伸手拍碎他一身的阴郁,将他从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拉回六月炽热的午后:“我这里有好酒,一起喝一杯?”
李资的目光从落在肩头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移到林楠带笑的眼,许久才慢慢起身,占着身高的优势低头看着他,像对待孩子般揉了揉他的头,道:“后日便要启程,你晕船,今儿怎敢喝酒?好生休息……我先告辞了。”
转身离去。
林楠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人,倒像是专门过来,将伤口血淋淋的扒开让他看一眼似得。
第 77 章
林楠当天便将李资要同他们一同上路的消息送到了贾府,出乎意料的,第二日贾府来人,却说贾琏骑马时扭了脚,不能送林楠回乡了,也没有说另派他人的话。
林楠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却也懒得多问,只问了几句贾琏的伤势便罢,倒是来送信的管事,还另外带来了几个“小道消息”。
最近王夫人旧疾复发了一次,大姑娘元春心急如焚,向老太太恳请去山里的庵堂出家,为母亲消灾解难。虽大姑娘孝心可嘉,可是这样的事,家里如何肯允,一家子轮流上阵,好说歹说的劝。可是大姑娘却铁了心,任谁劝也没用,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连头发都铰了一束下来……
因最近府里许多不顺,史夫人小产、王夫人旧病复发、大姑娘闹着出家、秦可卿病的一日重过一日等等原因,老太太特意请了马仙姑过来,听了她的话,为了行些善事,也为了添些喜气,准备将一些个年纪差不多的丫头许人。不论是哪个房里的,只要两厢情愿,求到老太太头上,老太太没有不准的,还赏丰厚的嫁妆。这几天府里热闹的紧,老太太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听说连司棋这样的大丫头都被人求了去……
昨儿晚上,二老爷又好生发作了宝玉一次,似乎是因为宝玉一连逃了许多日的学的缘故。二老爷动了真怒,上了家法,令人“朝死里打”,宝玉被打的体无完肤,直接晕了过去,贾母哭天抹泪,却也没说贾政打的不对,只说他“下手不知轻重”云云……
元春被“孝心可嘉”,袭人等被“两厢情愿”,连林楠并未提及的宝玉,都被打了板子,贾府这次做事儿,倒是又快又漂亮,林楠知道其中少不了王熙凤的关系,也记她几分好。
不过司棋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林楠却一时没什么印象,当下问道:“那个叫司棋的,却不知被哪位管事看中了?”记得宝玉的丫头里似乎没有个叫司棋的,这里面应该没她什么事儿才对。
“都不是,”来人笑答道:“是司棋的一个表哥,打小和司棋一块儿长大的。听说早就中意司棋,却因她是贾府的人,并不敢妄想。现下老太太赐恩,并不只限府里的下人,外面有正经人家来聘也是可以的,便厚着脸皮来求一求。老太太问了司棋的意思,就允了。”
林楠失笑,这个管事应该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缘故,老太太让他说什么便说什么,关于司棋的事儿,应该属于他的自由发挥,倒让自己想多了。
同时也记起了是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当初单琪吐槽红楼的时候,曾说过,红楼梦里面倒是有那么几对一心一意又有承担的痴心人,可惜却都没什么好下场。她举的例子里面,便有司棋一个,似乎是司棋和她表哥原是一对儿,司棋被撵出贾府以后,她娘恨她表哥连累司棋,便说了气话,说“偏不给他”,司棋一时糊涂就撞了墙。她表哥回来,替她敛了尸身,也不啼哭,把带的小刀往脖子里一抹,便跟着去了。单琪说话的时候,眼圈都发红了,林楠却从未有过被电视小说什么的看哭的时候,是以单琪在他身上全然找不到共鸣,还白白生了一回气。
不想这次竟阴差阳错的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打发了贾府的人之后,林楠便唤了紫鹃过来,说起此事,道:“既然听闻喜事,也算是沾了喜气,回头去账上领二十两银子送去,算是替姑娘赏的。”
紫鹃却直呼“阿弥陀佛”:“司棋总算是修成正果了。”
林楠讶然道:“你知道他们的事儿?”
紫鹃笑道:“这种事原不该说,但是既然已经成了,告诉大爷也无妨。他们两个,素日就有些情分,我便见过司棋偷偷给她表哥做鞋袜,只是假作不知罢了。不光我知道,鸳鸯姐姐也知道。我想着,这事儿能成,八成里面也有鸳鸯姐姐的缘故。她在老太太面前说的上话,借着恩典来遮掩袭人他们的事儿,说不准就是鸳鸯姐姐出的主意。”
林楠道:“那鸳鸯倒是个有情有义、又能拿主意的,若不是老太太离不开,我定要将她要了来,和你一同跟着姑娘,我也能放心许多。”这话倒不是虚的,鸳鸯品性好,且常年跟着贾母,见识也不错,黛玉身边能有这么一个人,路也好走许多。
紫鹃眼睛亮了亮,并不多话,行礼退下。回到黛玉的院子,先向黛玉细细禀了此事,便带着黛玉赏赐、她自己备的礼,以及雪雁几个同司棋相识丫头托她带的东西,去了贾府。
到了迎春的院子,巧的是鸳鸯也在,紫鹃同司棋道了贺,便找了借口同鸳鸯一起去她院子坐坐,将林楠的话悄悄说了,叹道:“不是我去了那边偏帮他们说话,实在是林府的家风不同,待下宽容不说,做爷的从不会动丫头,嫁管事还是外聘或跟着姑娘当陪房,都能自己拿主意,主子下人都没那么多腌臜事儿。”
见鸳鸯低头不语。
紫鹃又道:“别怪我说话难听,不说老太太上了年纪,便是你自己,过两年也大了,你又是个性子烈的……你总要为自己打算一二。我们家姑娘的品性你也知道,旁人待她一分好儿,她必要还人十分,你过去,或许比不得现在风光,但是日子却要舒心的多。”
鸳鸯原不是目光短浅的人,又怎会没想过这些,别看现在不少人巴结着她,若是离了老太太身边,又或者老太太去了,她的下场未必比这次随手配了小子的袭人她们强,可怜那几个,到现在都还瞒在骨里……叹道:“我一个丫头,有什么风光不风光的,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表少爷不过随口那么一说,且老太太那儿……”
紫鹃笑道:“鸳鸯姐姐你不知道,我们家大爷向来不说空话,他既开了口,必是有意让我来探探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老太太,但是只要你点头,我们家大爷必然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老太太可是大爷的亲外祖母呢,大爷怎会勉强老太太?”
鸳鸯咬牙,起身对紫鹃福了福。
做丫头的原就身不由己,能挣一把便挣一把,哪有那么多矫情的余地?何况黛玉的品性,林楠的本事,她都是万分相信的。
紫鹃忙起身,不肯受她的礼,见她要将手上的镯子卸下来,忙按住,笑道:“你若要谢我,不妨等事儿成了再说,那时一个镯子可不够。”
鸳鸯从柜子里取了一方精致的帕子出来,道:“烦你替交给林姑娘,说是奴婢孝敬她的。”
紫鹃慎重接了,起身回府。
鸳鸯虽料到林楠必定有法子,却不想来的这般快,第二日,贾母便招了她去,说了此事。
见鸳鸯神色忡楞,贾母只当她不愿,执了她的手,叹道:“人到七十古来稀,我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谁知道还有几日可活?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可心的丫头,怎么能不替你打算打算?玉儿日后的福气大着呢,又念旧情,她能看重你,是你的福气。有她照看你,我放心,有你侍候她,我也放心……你的卖身契,我已经送去了林家,玉儿现在回了江南,这些日子,你还在我身边帮衬着,等她回来,你便去给她磕头……”
鸳鸯直到出来的时候,都有些神色恍惚,林家的船,一早上就走了,她还当她的事儿起码要等林楠回京之后才会被提及,谁知道就这么一晚上竟就成了。
却不知这个时候,贾府正为惹怒林楠的事儿想方设法的弥补,莫说是一个丫头,便是十个也送的欢欢喜喜,是以根本不需林楠去算计什么,只黛玉一封书信,这事儿便定了。至于贾母,的确有几分舍不,但是怎么说鸳鸯也就是个丫头,在她身边,一茬一茬的多了去了,有时候不得已连嫡亲的孙女都得牺牲,何况她还是给鸳鸯找了个好出路?
且黛玉此刻身份不同以往,结交的人既富且贵,鸳鸯又同贾母感情深厚,她跟了黛玉,对贾府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这样皆大欢喜的事儿,贾母岂有不应的?
这边鸳鸯正既欢喜又失落更忐忑的时候,林楠正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
他按照林成囫囵整理的防晕船法门:上船前两日,吃饱睡好,不喝酒不抽烟,上船前吃到半饱等等要求,严格执行,可还是免不了上船之后头晕、脸白、冒冷汗的症状依次出现,最后将上船前填到半饱的胃彻底清空……
传说中各种灵验无比的偏方,到了他身上,愣是没有半点作用。
太医原本对林楠很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晕船这般小题大做,果然是打小儿娇惯太过的世家子……”
一天之后,还是对他不以为然:“晕船晕成这样还非得坐船,这些世家子啊,就爱没事找事……”
林楠却是发了狠劲了:还就不信了……晕船晕车这种事儿,坐的多了就能好。次次都换车,难倒一辈子都躲着船走不成?
房间要在舱尾通风的地方,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不能下棋,总之要低头的事情统统不能做,没事最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偶尔出来透气,一定要在岸上给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没事橘子皮喷喷脸、含几片姜做零食,各种药汤做正餐……林楠很严格的要求自己,可惜收效甚微。
当各种手段都没见效果之后,在李资的示意下,船不再一味求稳,而是开始日夜兼程,用最快速度行驶,而林楠的药,则由防晕,转向了安神……
同修园子一样,李资依旧延续他事必躬亲的作风,只是常常处于头晕眼花状态的林楠,根本就没心思注意,李资给他抚背、揉捏穴位、喂水等等的动作有些过于暧昧亲昵。
是以从李资单方面来说,二人关系大有进展,但是从林楠的角度来看——好吧,其实也是大有进展的,只是方向上,略有不同罢了。
十多日后,林家的船终于到达扬州。
……
林楠神清气爽的开门出来,十多日的不适随着一夜好眠尽皆远去,连呼吸都畅快不少,门外的几丛芭蕉也看着额外可人。
好心情当然不止是因为摆脱了晕船,而是因为昨儿的顺利过关。
想他左黛玉,右李资,上有李熙书信,下有他唇青脸白、脚步颠簸的苦肉计,过关也是情理中事。
虽然当时林如海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有点心惊,那一句漫不经心的“京城好玩吗?”让他有点心虚,但是前院李资婉转的求情,后院黛玉红着眼、咬着唇,一句带着颤音的“父亲”,终于将林如海彻底击跨!
林楠伸了个懒腰,出了院子,朝正院走去,虽今儿不是休沐,但是对林如海来说,点卯这种事,一年一两次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