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正在经过一条桃花溪，他抬头看了一眼，满树的桃花盛开，灼灼如燃烧的晚霞。
——真是美啊。
林天珞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仍然忘不掉方才苏枕月掷出那一剑时眼底的绝情和杀意。
他不敢相信，所以他用尽力气，终于唤出了那一声曾小心翼翼含在舌尖上的名字：“月——”
那一瞬间苏枕月似乎也看到了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眸子，接着，便看见他的脸色迅速惨白下来，毫无血色，眼底一抹绝望之色，如同世界倾塌，如同末日降临。
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已经颠倒了，桃花纷纷飘落，如落了一场千年大雪，林天珞看见苏枕月飞快的朝自己奔来，血痕从他的嘴角溢出，从他的眼角流下，他踩踏着凌乱的尸体——那些都是碧山派的弟子，是他杀了他们，一剑毙命，毫无反击的机会。
林天珞朝着苏枕月伸出手，心底冰凉一片——
原来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死去是这般凄苦的滋味。
苏枕月终于抓住了他的手，他跪倒在他身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珞儿，不可能！不可能是你！”
明明……
明明是顾嘉书……
看见马上疾驰的那道背影和那件青衫，刻骨的仇恨和滔天的杀意蒙蔽了他的心灵和眼睛。
唯有杀，方可解脱。
杀了他——
杀了顾嘉书——
那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手中的剑毫无转圜的余地，载着他浓烈的杀意掷出，这一剑飞出，必见血，必夺命。
谁也没有料到，他用这一剑亲手结束了自己的世界。
“珞儿——”他抱着他，撕心裂肺，痛哭出声，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这是林天珞第一次听见他哭，他费力的伸出手，想为他擦去眼角的血泪，想为他抹平所有的创伤，想对他说，月，不要哭，不要痛苦，不要绝望。
然而他终究没有力气了，他看见苏枕月的眼睛失去了光芒。
他已经失去了光明。
霎时之间林天珞泪如雨下，看着他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心疼到无以复加，却终究无能为力。
最后，他抬起了头，看见顾嘉书和卓青霜以及很多不认识的人从林内走了出来，他们每个人都面带杀气。
他们都想杀了月。
林天珞着急的伸出手，想要拍打苏枕月，有气无力的说道：“月，快……快拔出你的剑。”
苏枕月却一动不动，跪在他面前，双手抱紧着他。
林天珞已经痛到麻木，眼前蒙着一层血雾，几乎看不清眼前景象。
第一个弟子冲了过来，面上都是惊喜之色，也许他以为他可以杀了剑魔，这样他就可以一夕之间名扬天下了。
林天珞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急道：“月，快反抗，快反抗！”见苏枕月不动，林天珞几乎要绝望，忽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握住了剑刃，不顾手掌被割裂，用力将它抽出自己的胸膛。
血液喷涌而出，苏枕月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林天珞将清绝剑交到了他的手中，浑身力气用尽，倒在了他怀中，喘息着说道：“月……我……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苏枕月浑身一震，慌乱的抚摸着他的脸庞，似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珞儿，我带你回家，你答应我，别死，千万别死。”
“月，我爱你。”林天珞微笑着说道，躺在他怀里，感受着生命一点点的抽离着自己的身体。
如果可以，真想就这样睡在他怀里一生一世。
苏枕月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力量，抱着他站起身来，一剑斩掉了冲过来的弟子的头颅。
这一举动立时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愤恨，有人喊道：“一起上，杀了这魔头，功劳大家一起分享。”
“杀啊——”
“杀了剑魔——”
一时之间，无数正道弟子纷涌而来。苏枕月紧闭双眼，听声辩位，手中剑挽出无数剑花，强大的剑气在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越界者必死。
脚下尸体越堆越多，如同一座小山，苏枕月抱住林天珞站在尸上之上，一手持剑，双目紧闭，神色狰狞。
“阿弥陀佛——”少林的方丈念着佛号，“苏施主，你怀里的那位小公子怕是不行了，苦海无边，何不就此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苏枕月身体微微一颤，疾声唤道：“珞儿！”
林天珞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想要回应苏枕月。
与此同时，卓青霜眼神凌厉，抢走身旁不知是哪一派弟子手中的长弓，搭上三支羽箭，弯弓引弦，顿时，咻咻咻三声，羽箭飞出，一支钉入苏枕月身后的桃树，一支钉入他的肩膀，一支钉入了他的手腕。
苏枕月手腕陡然失力，没有抓住林天珞，顿时手中一空，他慌乱的伸出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耳边听见噗通一声，巨大的水花扑到他面颊之上，苏枕月面色惨白，嘶声喊道：“珞儿——”
顾嘉书抓住时机，飞身掠过去，寒剑出鞘，直直斩向苏枕月的脑袋。
林天珞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只能无助的从天空坠落，他张大嘴巴，想要喊苏枕月的名字，冰冷的河水霎时之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原来这就是他的结局，已经在梦中预演过无数次。
他睁大了双眼，看见桃花飘落，看见落日如霞，看见春风拂过山川，看见森冷的剑刃穿过苏枕月的脖子。
他张开双臂，拥抱春天的落花，也拥抱岸上落下来的苏枕月的头颅。
那是他的爱人，既然生不能同衾，那便在死后抱着他的头颅永远沉眠在这河底。
鲜血染红了溪流，染红了满天的落霞，也染红了他怀里的桃花和头颅，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抱紧了苏枕月——他的爱人，随着这流水沉沉浮浮，远离了这纷乱烦扰的红尘。
闭上眼，原来就能看穿这一生一世。
第62章
数不清的曼珠沙华在彼岸燃烧，引魂铃叮叮叮的响在耳畔，忘川水翻滚着浑浊的波浪，成千上万得不到超度的孤魂野鬼在其中挣扎着，日夜哭号着。
林天珞浑浑噩噩跟随这铃声的牵引，踩着黄泉道，往奈何桥走去。眼帘之中一抹青色的背影，依稀觉得在哪一生一世的生命中留下刻骨的依恋。
艳红的烛光，银壶里盛着的毒酒……
业火将罪孽烧得干干净净，心脏的某一处却忽然疼痛起来，这疼痛令无知的魂魄猛然清醒过来，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前面引魂的鬼差回过身来，不解的看着他。
林天珞瞪圆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处何方，面前这人是谁。仇恨的火焰在他的瞳孔里燃烧，他大叫一声，朝摇着引魂铃的顾嘉书扑了过去，双眸泛红，手掌紧紧扼住对方的脖子，誓要将对方掐死在手中。
顾嘉书显然没有料到有了自己意识的林天珞会如疯如狂，一时之间竟呆愣不已，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脖子，直到其他的小鬼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的将林天珞拉开，此时的林天珞已是如疯如魔，对他又掐又咬，赤红的眼中泛着点点泪光，疯狂不已。
小鬼们只好用锁魂的链子将他牢牢锁住，顾嘉书被人扶了起来，只觉得眼前泛着无数星星点点，看着如同小兽一般在嘶吼挣扎的林天珞，一阵无奈和心疼，轻声咳了一声，说道：“放开他。”
“这……”小鬼们显然不敢放人。
顾嘉书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走到林天珞面前，双手抚上他的面庞，替他拨开凌乱的发丝，温声问道：“珞儿，怎么了？”
“你杀了月，你杀了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顾嘉书，顾大哥，哈哈，我真是错信了你。”林天珞又哭又笑，表情痛苦而绝望，“是我害死了月……”
顾嘉书皱了皱眉，说道：“我并没有杀了你口中的月，珞儿，我乃是地府中人，与阳世中的人素无来往，除了你，甚至我都无法触摸他们，更遑论去杀人。”
“你……”林天珞被他说的一噎，仔细的盯着他的面庞半天，终究还是不信，“那你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顾嘉书笑了：“前些日子我与冥王饮了些酒，竟不知不觉醉了半年，地府的小鬼都可以作证，若非如此，我怎会放任你再次成为孤魂野鬼？”
林天珞愣住：“你的意思是……”
“你早已跳出六道轮回，本该不死不灭的，却不知是何变故，竟然失了这次肉身，珞儿，究竟是何人杀了你，我也无从得知，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变数，甚至连冥王都没有办法插手。”
是月杀了他……
林天珞神色恍惚，忽然抓住了顾嘉书的手，四处张望，急切的问道：“除了我，你有没有看到其他的魂魄，他叫苏枕月，是……是青州人士。”
顾嘉书摇头：“今日引回的魂魄并无青州的苏枕月。”皱了皱眉，“莫非是此人杀了你？”
林天珞苦涩的点点头。
为什么会没有苏枕月？他明明抱着他的头颅一起沉入水底的，即便是魂魄，也该是在一起的。
他怎么会和月走散了？
魂魄状态无自主意识，若是没有鬼差牵引，怕是会迷了路，找不到轮回道吧？
想到此处，林天珞面色一白，抓紧了顾嘉书：“顾大哥，你帮帮我，帮我找一个叫苏枕月的人，他是和我同一天死的，比我大五岁，青州人士。”
林天珞低声安慰：“你别急，若苏枕月真的已死，那么他一定在地府之中，我去冥王那里借轮回册，帮你查一查他的下落。”
“谢谢你，顾大哥。”林天珞失魂落魄的放开了他，站在忘川河畔，低声道：“我在这里等你，顾大哥，你快去快回。”
顾嘉书无奈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林天珞呆坐在忘川河畔，看着浑浊波浪里孤魂野鬼朝他伸出苍白的手掌。林天珞缩了一下脚，却压倒了一株曼珠沙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呼痛声。
“小伙子，别乱踩，那些花都是有灵魂的。”河中央缓缓驶来一艘小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船头撑着长篙，对他喊道。
“你是谁？”
“我是渡船人，小伙子，要坐船吗？”
林天珞摇摇头：“你为什么说这些花有灵魂？”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那个时候这些花还没有自己的灵魂，后来，天上来了一位上仙大人，他用自己的心头血灌溉了这一地的曼珠沙华，从此这花便沾了上仙的仙气，有了自己的灵魂，你说稀奇不稀奇，其中的一朵还修出了人身，有了意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他在这地府里住了三百年，心心念念要报答上仙的恩情。再后来，那上仙得罪了仙帝，被除了仙籍，削去仙骨，打散魂魄，那孩子得知以后，跑去跳了轮回台，说是要去收集上仙的仙骨，助他重新转世为人，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如今都已经过去了七百年。”
林天珞呆呆的望着脚下的曼珠沙华，仿佛真的看见某一世之中，那名来自九天之上的仙人取自己的心头血，灌溉了这一地的花。他的眼中忽然滴下一滴泪来，那泪珠落在花瓣之上，晶晶亮亮，令他恍然回神，他连忙拭去眼泪，又觉得可笑，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
撑船的老人摇着头叹息的撑船离开。
林天珞扶着石块站好，低眉的瞬间看清了上面的字，原来这就是令无数有情人心心念念的三生石，看着上面凌乱的字迹，林天珞觉得有些可笑，许了三生三世的承诺又如何，一碗孟婆汤照样将前尘忘得干干净净。
正这样想着，顾嘉书从奈何桥的另一端走来，长袖柔顺的垂下，手中捧着一捧旧卷，想来就是他所说的轮回册。
林天珞朝他飞奔过去，顾嘉书拉着他在桥头坐下，将轮回册递给他，面色有些为难的说道：“我翻了翻，并无苏枕月的记录，他，怕不是这六道中人。”
林天珞捧着轮回册的手不由得一抖。
顾嘉书又道：“那日我去接引你的魂魄之时，你睡在水面之上，你的身体就在水底，腐烂的只剩下枯骨，怀里抱着一颗头颅，那头颅没有面目，这正是令我奇怪之处。”
林天珞抬起头来：“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记录在轮回册中？”
“除了你这样的孤魂野鬼，消弭在六道的人也是不会被记录在册的。”
“不可能！”林天珞唇色苍白，牙齿颤抖，“月他曾活生生的出现过，怎么会因死亡而消弭？”
“我……不知道。”顾嘉书看着他，眼底有难以描述的哀伤。
“究竟是谁，是谁冒充了你，是谁将我们逼入绝境？”林天珞咬牙切齿。这个仇，他一定要报，哪怕是魂飞魄散。
“冒充我的人叫秦枫，他有一个弟弟叫秦臻，曾死在情天之巅，他找你，是为了复仇，而策划这一切的是天山掌门卓青霜，她恨你害死了天机上人，其他的各大门派皆因忌惮剑魔之名，有心拿你做诱饵。”
林天珞抱紧了怀中的轮回册，低声道：“是不是死去的人都会从这本册子上除名？”他看到有些名字被朱砂笔划去了，大概是已经辞世的人。
顾嘉书颔首，已经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了。果然，听见林天珞道：“顾大哥，可不可以将这本册子借给我几天？若有什么差错，我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你。”
顾嘉书沉默片刻，低声道：“就先放在你身上几天。”
“多谢顾大哥。”林天珞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觉得，顾嘉书有意在纵容他。
顾嘉书无声的看着林天珞转身消失在奈何桥的尽头，他说，他要去找那个人，心底顿时苦涩一片。
有白衣少年撑着伞从身后火一般的花丛中走来，停在他身后，轻声道：“为何不告诉他真相？”
顾嘉书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忘川水发呆。
少年眼底有犹疑之色，猜测道：“你是不忍还是不敢？”
顾嘉书苦笑：“冥王大人，你就姑且认为是下属在私心作祟。”
少年冥王嗤笑：“若你真的在私心作祟，又怎么会放任他们在这一世里重逢。”
“为什么……只是错过了一世，却要赔掉我们的生生世世？”顾嘉书难过的问道，取下腰间玉笛，放在唇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大概因为你的对手是他。”少年冥王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清，轻声答道，神思跟着低声飘远，霎时间时空转换，依稀看到那一世中顾嘉书跌跌撞撞走来，满脸是血，浑身戾气。
他见过无数只厉鬼，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厉鬼，以至于，他饶恕了这只厉鬼，并且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第63章
冥府之中有座枉死城，乃专门收容枉死魂魄的阴间城市，魂魄居于此，与阳世生活无异。
这几日林天珞一直在枉死城中游荡，希望能再次与苏枕月的魂魄重逢，可惜天不从人愿，他在城中找了几日，无一人认识名叫苏枕月的魂魄。
人死了，魂魄没有来到冥府，那么会去哪里呢？
每每想到此处，林天珞的心都会如凌迟一般疼痛。他记得前两日在桥下遇见一个无主鬼魂在痛哭，他便问那人为何痛哭，那人言道他曾有一爱人，因得罪了上天，遭了天谴，魂飞魄散消弭于世间，那一瞬间，林天珞如遭雷击，再去看那魂魄，那魂魄已不知所踪，徒留翻腾的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