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徐贾么?就是徐源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本是我安排下的,却丝毫不知内情。我将徐贾派到徐源身边,让他好生照料……可是最后一刻,那奴才却背叛了我!不得不说徐源他真的很有本事,至少在蛊惑人心方面要胜我一筹。 ”
“在确信你死之后,他便要下手杀了我。没想到鬼体实力如此强悍,我竟然连还手的时机都没有,还好我有所防备。他毁了我的肉体和魂魄,却没想过,我还残留着一半魂魄,就在内丹之中。”
“修炼至极致的蛇妖都会凝成内丹,用另一半魂魄,我虽为半妖,却也结成内丹,就此留下一命。”
“其实我本不会这么快修成人形的,可你为鬼体,单是靠近你,对修行都有无限益处。后来魔鬼城那个蛇妖你可记得?她的内丹没来得及化形逃走,便被我吞掉了,也是因此,我才能这么快看到你哭诉的一张脸。”
“徐源他恨透了此处,恨透了争夺鬼体的所有人!也恨透了同他争夺你的所有人……无论对方是谁,都必须要死……如今杀戮已经开始了,徐尽,你闻到堕落灰暗的死寂味道了么……”
“徐源杀掉他界之首,那我便只要杀掉徐源便好……只要……吞下了你……”
第五十六章
“徐源,他已经死了。”黑袍人挡住了徐尽的视线,面上表情是刀刻般的平静漠然。
“你在……说谁……”徐尽目光征住,茫然地抬头,昏沉的记忆混乱纠缠,神智尤未清醒,脑海中零碎的片段闪现。
死的……不是吾么……
死的……是吾啊……
魂魄即将涣散之际,一个熟悉的身体扑来,紧紧钳制住自己手臂。
你挣脱不得,也反抗不得。
指尖相握的温凉触感,成了游荡中的仅有的慰藉与心安。
那人抬头,眉眼温柔里藏着幽沉如深渊般的欲望。唇齿开合间,说着一直挂在耳边的那句话。
你逃不掉的。树死藤生死亦缠,便是死掉,你我也要纠缠于世,没人能分开。
那个场景,是灵魂在深远虚空中留下的,最后一番记忆。
不是所有魂魄都能在时空的撕裂中完好无损,可徐尽却毫无所伤。是徐源……一直在护着他……那个人,是徐源……
遥远记忆中紧紧护在身侧的温凉触感,成了茫茫黑暗中支撑着自己心安存活的唯一力量。
可是……如今那力量已经从这世间抽离不存,了无踪迹了。
徐源……死了……
心头狠狠痉挛抽痛,瞪大的瞳孔涣散无光,徐尽抑制住不断颤抖的双手,嘴角微微咧起,干涩嘶哑的声音再一次重复:“你在说……谁死了……”尾音呜咽,似幼兽受伤疼到极点却无力缓解的哀叫。苍白的手指攥紧那人黑袍,就像是濒死的人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从喉间传来的嘶哑声悲恸欲绝“你说啊……是谁死了啊……”绝望如野兽的悲泣,眼泪无声砸落,血红充盈。
黑袍人怔忡地看着手背上的滚烫血泪,呆愣片刻,视线又转回了神经已经脆弱到濒临崩溃的那人身上。
竟然哭了……
已经承受不住了么……
就算平日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铁石心肠,如今也承受不住了么……
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徐源已经死了。”黑袍人又重复了一遍,眼底神色莫名,身体微动,压低了手边刀鞘。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耳膜,徐尽捂住双眼,痛苦的悲鸣声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痛哭中带着惨笑质问“你胡说,徐源怎么会死!”
那个只会背地里捅刀子的难缠角色,他不是该好好地活在徐家里做万人之上的家主么!他不是心狠手辣狠毒女干诈能将别人坑害得死无全尸痛不欲生么!他不是扛过了艰难忍过了病痛该大吉大利了么!他不是嚣张冷酷九界之内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么!他不是说要永生永世同我纠缠死都不放么!
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他怎么会死……”惨笑声渐渐拔高,震荡周边的空气,连带着周围也回荡着那悲恸的痴笑,癫狂疯獗,“徐源怎么会死……”
死的不该是吾么!
沾血的双手苍白地拽紧那人黑袍,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摔下,倒在地上。猩红的眼底有碎裂的绝望,拼凑不出平日的模样。
黑袍人锁紧眉头,刀柄斜落,下了重手敲在徐尽后颈。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瞪大的黑眸充斥血泪呆愣地看着自己,身体也软软倒地,整个人歪靠在床前,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嘶哑的声音也不似从前软糯,“徐源怎么……死了……”
黑袍人握紧刀柄,目光复杂。
都忘记了,他若不愿昏过去,纵然是自己,都敲不昏他的。
偏要清醒着受此折磨。
“那一日同蛇妖缠斗后,便魂飞魄散了。”黑袍人将热过的食物递了过来,又道“徐源已死,鬼界中暂无掌权者,如今要你来替代他,平息这场波澜。”
“前一句错了。”徐尽低声提醒,亦是警告。
黑袍人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谎言被说破的愧感,再次道“那日你同蛇妖缠斗后,他便魂飞魄散了。”
就是如此,再多的细节,便无可奉告。
“那蛇妖在哪?”嘶哑的声音一时听不出情绪波动。
“死了。”
“……”徐尽缓缓合上眼睛,也合上死寂一般的灰暗,双手垂下,轻声道“便宜他了。”
******……
夜半风动,呼啦啦地吹着窗外萧萧竹叶。折腾了许久,徐尽终于昏睡,苍白的脸上映着昏昏晃晃的烛光,烛光不安的颤抖跳动,许久未定。
黑袍人落脚无声,穿过庭前结界跃进徐尽房中。空气中尤散着微弱的安魂香气,原本是平和悠然的浅香,可那如今这香气在这夜晚却显得如此沉重不安。
黑袍人微微锁眉,盯紧了徐尽睡容,随即四下扫视一番后转身离开。
半响之后,夜色狂风里夹杂着阴冷刺耳的细响,如生锈的铁器相剐擦磨出的吱扭声,小而细微的动静实在不足以惹人注意。寸余长的青灰小蛇于地缝中钻出爬上床头,尖利的毒牙显露,刚绕上徐尽指尖,却被人狠狠地扼住脑袋,动弹不得。
顿时烛光灰灭,室内黑暗铺天盖地卷来。
“鬼界中有专门关押的地方,可以让他褪回人形。”黑袍人陡然出现,隐隐绰绰的身形在黑夜中安静飘渺。
“……好。”听不出波动的声音干涩模糊,平白为这森森夜色添了一分悚然。
远处枭鸟一声凄厉尖叫,圆鼓鼓的眼睛里闪着幽青色的兽光,扑棱着灰暗的翅膀直楞楞地戳开青黑的天空,飞落于庭外老树枝丫中,瞪着冷冷的眸子瞧着鬼界黑暗处一切肮脏蜕变。
“家主大人,我们又见面了。”黑暗之中,恍惚里看不清面容。却隐隐有双眸子里泛着死寂的幽青冷光。那光冷瑟冰凉,里面却夹杂着一分赤红的焰色,就像燃烧在烈火中那具腐烂尸体瞪开幽幽双眼,带着地狱里岩浆缓慢流淌的心境,焚毁的欲望。
内丹不毁,灵魂不碎……
慢慢的活着,才有时间好好算账。
吾会算得很仔细……
第五十七章
吾一直以为,人只有到了一无所有的绝望境地才肯诚心诚意的忏悔。
没有了权势依仗,没有了金钱庇佑,没了希望,没了心悸,孤独无依孑然一身行于世间,到了至冷至寒的地步,才会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那么……
“父亲,您忏悔过么?”徐尽抬手,手中现出一根细长的藤条,藤条握处呈重青色,圆滑的握柄处泛着冷冷幽光。
被徐尽唤作父亲的那人面相不算老,应该说是恰到好处的年纪。约莫壮年,面容俊逸,犹存威仪持重,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阴郁邪冷之气。身着墨色青灰蛇纹锦袍,蛇纹蜿蜒至胸口,闪烁着金黄蛇眼,冷厉幽深,极显尊贵。
他背靠囚牢墙壁,身上并无魂锁拷链,却被一个无形的力量压制双手按在牢壁之上,动弹不得。面对如此绝境,其人也不恼不屈,只是看着徐尽手中藤条冷笑,道“徐尽,我何须忏悔?你莫要忘了当初是谁给了你与徐源这对双生逆子一条活路。若没有我的庇佑,你同徐源根本活不到今天。”
“吾早就死了,徐源也一样。”藤条不留情面的从那男人脸上划过,连动作都没看清,便啪地一声脆响,男人左脸之上迅速肿起一道红痕,从眼角边斜落至唇边。徐尽眼底尽无波澜,看着自己造成的伤,唇角并无畅快笑意,整个人幽沉如深院古井,在没有星光月色烛火盈照的黑夜里,静静垂立。
他朝你走进,每一步缓缓落脚踩在牢狱中茅草之上,如骨骼微微作响的碎裂声被放大了几十倍,就像是地狱深渊里烈火正滚烫焚烧,有血泪滴落在之上的细碎奏声。你距他仅有一尺之隔,狭小的牢狱之中灯火摇晃不定,映在他苍白的面上。那幽黑的眸子格外明显,可你却看不清那里究竟是怎样的沉邃与绝望。
“父亲,您还记得此藤条么?桑兰有棵三落枯木,已枯百年,木上无论冬雪皆缠此碧藤。您觉得此藤坚韧可塑,便命人砍了那树断了那藤……做了这趁手的刑具。”
打在人身上,仅需一下,皮不开肉不绽,内里却能震成肉泥。
“果真好用。”
不过人间界的兵器还是太弱了。
看着那男人颤抖扭曲的表情,徐尽眉头轻皱,弃了藤条。手中现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刀法纯熟,从男人胸腔的蛇头正中刺入,笔直划下一直划到小腹,刀上滴血,腹中俱空。那男人疼得发颤,咬着牙目光狠厉地瞪着徐尽,如浸了毒液的刀锋,看得人心下发凉。可纵是如此,那男人也未□□出一声。只是剧烈的呼吸掩盖缓解伤口的疼痛。血肠受呼吸开合缓缓从腹中流出,恶心极了的一片血肉模糊从腹口一直坠到地上,鲜血垂流,很快便浸染了狭窄牢房的大半个地面。
徐尽给自己手上戴上一个白色特制手套,缓缓地将面前那男人的内脏从腹中扯出。从腹中硬生生扯出,神经有牵扯不断,撕裂扭曲的痛感不断侵蚀那男人的神智。白色特质手套上沾上猩红的血迹,如同黑夜里盛开在死亡之间的浮萝花。暗红色的死寂与决然,伴随着声声凄厉的惨叫,难以压抑的痛楚呼吸交织而成一副惨淡的景色。
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停顿,徐尽几乎是在机械的执行一项重要的仪式。刚才那把匕首又随空而现,徐尽挑开男人已经划破的衣衫。割裂衣带,一路向下,延至腹下双腿之上。刀锋冷冷地抵着那件东西。
那男人终于面色大变,惊慌怒斥:“徐尽!你这是在报复!”
“嗯,也许……”徐尽并未否认,又问道“父亲那日说得话可是真的?”
“呵……”那男人忽地冷笑,道:“是又怎样。徐尽,你以为能奈我何?得不到内丹,你根本就杀不了我。我已将内丹放至秘处了……就算你要为徐源报仇……”
“父亲大人,您忘了鬼体的能力。”徐尽突然开口,打断男人未说完的话。“只要吾想杀了你,你是逃不过的。”
“徐尽……你不会用的。”那男人声音阴冷森森,“你不会用那力量的。若是要用那力量杀我,又何须等到今天,早在那一日就该动手。可那一日你宁可撕裂灵魂换得同归于尽……”
妖界有枭名曰牧魂,其赤尾可锁人离散魂魄。当日你魂飞魄散,只锁回三脉,徐源为了救你,熔炼了自己魂魄补足了你魂魄缺漏……
“徐尽,你太自私了。你的无辜可怜都是自找的。没错,你惨,你如今很惨。可是你真的在乎过么?死亡也好,背叛也好,你放心交予别人的都是你灵魂处不在乎的……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想,结局便会改变,你却无动于衷,甚至一直在冷眼旁观……都道徐源恐怖,可是他们不知你比徐源要狠上百倍!你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自己毁灭!凭什么!我们都这么努力的在生存在活着在追求,为何你要风淡云清无所贪求!你可知道,徐源他便是因你而死,便是因为你的自私而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进入轮回!”男人眼中全是冷厉的眼中现出了怒火,挣扎之下牵动了伤口,血流不止。
徐尽眼神微颤,一直未动的眸光终于有了浅浅的波澜。
“是了……吾有罪。”
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吾咎由自取。
一个人只有到了一无所有的绝望境地才肯诚心诚意的忏悔。
武功尽废,无妨,人还活着。被赶出徐家,无妨,阿定还在陪着。
死亡降临,无妨,至少灵魂还在,还有一只幼崽嗷嗷待哺,吾还有希望。
直到……一直到了徐源死亡……吾已经一无所有了。仅留下一个失去支撑的灵魂空壳,浑浑噩噩,游荡度日。
这一切,皆是吾为罪责付出的代价。
吾这一生,自认不算良善。便是忍让的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亲人近人心上之人,第二种便是左右也得罪不起的杀手之流。
“父亲。”徐尽道,“您可知道,吾从未想过与您为敌。”
“在吾曾经的世界里,父亲是个极重的词。一旦扛上这词,便意味着担当责任,意味着此生此世便有了无尽牵挂担忧。”徐尽说得很缓慢,就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吾本以为,这个世界亦然。”
“吾并不知这些藏得太深的阴谋。吾本以为,当初吾与徐源苟活于世,是有人不忍亲子离散白发人送黑发人,宁愿违天下之意也要护得稚子周全。”
“于是吾很珍惜,后来连死亡之际都未曾埋怨。手心手背皆是肉,杀了吾来救治徐源……您心定然也是痛的。”
徐尽低下头,轻笑自嘲。
“当初得知徐源杀了你时……吾甚至要对他动手……杀了那个不知好歹的逆子……”
家主眼神微缩,目光有一瞬闪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别说血脉亲缘,就连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父亲,您丢下了血脉亲缘,如今又性命难保……可您得到了什么……”
“却是孑然孤身,再无身边人。”
手中匕首哐当一声滑落,徐尽转身,瘦弱的身体撑起单薄飘瑟的锦袍,缓缓离开。
那男人身上的压制骤然消失,使不上力气的身体瘫倒靠在墙角,身上狼藉一片。漫无边际的凉瑟笼罩了那男人,灵魂的某一处传来隐隐刺痛,一下又一下,比肉体上的伤痛还要清晰。
“徐尽。”男人突然开口,“当年的条件里,没有第二条。”
“嗯,吾知道……了。”徐尽顿了一下,走出了牢门。
黑袍人站立在外面,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