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沉香道:“对,好歹是个质子。”

裴青却另有打算,他见萧淡月半身僵卧,嘴角抽搐,就对沉香道:“你帮我个忙,点她的穴道。”沉香上前,萧淡月已经平静下来,眼中却还带有几分不甘心的意思,冷冷地一言不发。

院中并无守备之人,月黑风高,沉香、半夏带他来到假山跟前,轻轻往某处叩了一叩,一处山石凹陷下去,露出一个洞口来。半夏吹明火折在前面带路,沉香扶着他慢慢走下台阶,洞门又重新掩上了。

密道很窄,只余一人通过,空气湿闷,三人往下走了一炷香功夫,渐渐来到平地,通道宽敞起来,两壁都有夜明珠照耀。三人知道密道迟早要被发现,都是脚步匆匆,不敢多言,饶是如此,裴青也从沉香的哽咽中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那日裴青将她和阮洵留在幽州,不多日他们便听到金城公主的死讯,二人怎么也不愿相信,就出城寻找,与清商馆送信的人走岔了。等到与清商馆的人会合,方知金城公主无恙,便一路往北打探裴青的消息。一月之前终于来到淦京。

沉香怪道:“公子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

裴青苦笑道:“我原也没有打算亲自去,只是临时起意罢了。”他是见不得旁人受苦,沉香相随日久,心里明白,不再说什么。

走在前头的半夏回头道:“人命至重,贵比千金,侯爷义救公主,以身试险,大仁大义,天下英雄都是佩服得很。”她说话极是得体,明明是自己任性妄为,拖累朋友,却被戴上一个大仁大义的帽子,裴青不知该作何表示。

他看着沉香、半夏,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道:“你们装扮成宫女,那原来的两人在哪里?”

沉香道:“被我们点倒藏在厢房里。”

裴青道:“糟了,这条路不可行。那两人若果真是萧殊安插的人,这会儿密道两头都只怕有人在守株待兔了。”

沉香也想到这里,脸一下子全白了。

裴青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沉香身上,沉香咬着嘴唇,只是低头不语。

半夏见裴青目光犀利,疑虑重重,大为沉香抱屈,心想这个人连自己的手下都不信任,难怪到如今还是孤苦一人。她在药王庐一向野惯了,就是与阮洵也是平辈论交,这次和沉香一路北上,见她担心裴青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很是怜惜。

半夏微微一笑,将太孙抱给沉香,对裴青道:“侯爷想得周到,是我们鲁莽了。只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有人的地方就有路。”说完便仰头不住打量通道上方。

裴青听她说得含糊,心生警惕之意,见她从袖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圆球,火折一闪,点燃引线,火花四溅,她竟然随身携带霹雳弹。

半夏抬脚在地上一点,跃到半空中,一拳下去在头顶捶出一个凹陷,落地未定又是一扬手把嗤嗤作响的霹雳弹扔到那个凹陷里去。

霎时间天崩地裂,灰飞烟灭,尘土四溅。

裴青与沉香蹲在通道一边,以袖遮面,待烟雾稍散,头顶露出几点星光来,半夏率先跃了上去,探身下来,道:“快点上来吧,离宫门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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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放置霹雳弹的地方正好是一处通风口,这地道既深且固,火药分量要把握好,否则别说打出洞口,只怕要直接埋骨于此。裴青见她年纪虽轻,临危不乱,处置得当,心想这世上果然能人辈出,卧虎藏龙,区区一个药王庐也不容小觑。

几人爬上地面,抖落一身泥土,环视四周,硝烟弥漫,前方依稀可见一圈高高的围墙,墙上有角楼,正中一扇巨大的铁门,来往兵士众多。听到爆炸声,守备震动,一时火把炫目,喊叫声、脚步声、甲胄声杂乱响起来。

“怎么办?”沉香低声道。

半夏迎向前边走边解下腰带,随手一扬便成一把五六尺长的白练,闪着寒光,脆生生道:“硬闯。”

裴青仰头望着城墙,夜风飒飒,城墙上人头攒动,矢下如雨,门前围着木栅,三人不得近前。此地是上风口,看来使毒也是无用。身后成群结队的禁卫军举着火把将他们的退路堵截。

半夏与沉香对视一眼,一人面对城墙,一人转而向后,将裴青夹在中间。沉香从袖中拿出一把长鞭,黑漆漆,竟然看不出长短,她口中轻敕一声,忽然向城门发难,手臂疾挥,只听见呼呼风声,木栅便四分五裂。城墙上众人都是哇哇直叫,箭矢瞄准了她一齐招呼下来,她健步如飞,速度极快攀上城墙,叮叮当当,箭矢似被什么挡住,四处飞散,就是射不到她身上。

裴青眼见她飞上城墙,袖口一挥便是抡倒一片,兵刃交加之声越加激烈,再回头看半夏,她使一把软刃,寒光闪闪,如砍瓜切菜般杀入敌阵,一时间鲜血四溅,哀嚎不断。

裴青站在中间的空地上,怀中皇孙尚在昏睡,面对此间恶状,是进亦忧,退亦忧,仿若羁旅之人不知何往。

他忽觉耳边风声有异,侧身躲避,一阵箭雨刷刷而下,肩臂剧痛,不由轻呼出声。

“侯爷!”沉香在城墙上惊呼。

“不用管我!”裴青厉声喝斥:“白刃交前,不救流矢,今者之行,惟愿生出虎口,不要三心二意。”

沉香心下稍定,踏在层层叠叠的死尸之上,目视一波一波涌过来的兵士,精神大振。

裴青一手抱着皇孙,腾出一手拔掉胳膊上的羽箭,撕下衣服一角在上方扎紧,抬头一看,只眨眼功夫,已有数人越过半夏向他包抄而来。

对不起,阿满。他心里默默念着,拿箭簇轻轻在皇孙手上扎了一下。

忽然孩童的哭泣之声爆发出来,围上来的御林军琢磨不定,都停下来了。

裴青拿一把解手刀靠在皇孙脖颈:“再过来,皇孙就没命了。”

领头一人道:“皇孙现在在建成殿,你唬谁呢?”

裴青冷冷道:“哦,那你不如去建成殿看看再说。”

那人道:“你不过是拖延时间。”

裴青轻哼一声。

那人踌躇起来,犹豫不定,身后有人小声道:“卫尉大人,此事可大可小,我们等萧将军来了自有定夺,先困住他们就是。”

皇孙啼哭之声越来越大,因裴青用药的关系他神智并不清醒,只是激痛之下的无意识反映,却还边哭边喊:“娘,娘,你在哪里”。裴青心酸歉疚,不住哄他,此等修罗战场,此情此景,众人只觉毛骨悚然。

众人正发愣间,头顶寒光如白练一闪,几颗人头已从身躯分离,咕噜噜滚到地上,鲜血喷涌而出,身子却还直立着。半夏使软刃如挥舞裙带般轻松惬意,笑道:“谁准你们越过我参见侯爷,好不懂规矩。”

裴青盖住皇孙眼睛,偏头过去不忍再看。

半夏见他半边手臂都被血染红,想他以千金之躯,以身试险,愿将已命托付给倾盖之人,心下也是佩服不已。又抬头望城墙上,黑压压的人群,沉香小小的身影早就看不见,却听哀嚎声此起彼伏,只觉胸中豪气万千,大快平生。她一把六尺白练变成道道光圈,将裴青护住,众人不敢上前,反而慢慢后退。

“沉香,角楼里有机关,去把门打开。”半夏喊道。

“我知道了。”人群里传来沉香的回答。

众人见这三人直将守备视为无物,既羞且气,便又围将过来。

半夏正待出击,忽听不远处一阵马踏石板的清脆响声,面前众人慢慢分成两边,让出一条通路来,七八匹清一色的黑马接替而来,在队伍前列依次排开,马上之人都是全副甲胄,其中几人还是熟面孔。萧四,萧十六都在。

“燕云十六骑。”裴青道。他注视那通路尽头,果见一架轮椅缓缓在后。

裴青偏头对半夏说:“你去帮沉香,这里有我。”

半夏不解看他,裴青道:“今日果然在别人算计之中,逞强斗狠也不能善了,这边我来抵挡,先把退路找好。”

半夏见他眸光清明,语气淡淡却不容质疑,就点点头,转身往城墙跑去。

萧殊轮椅后面跟着萧宁,先头骑马之人一齐下马齐声喝道:“萧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空气一时凝结,只有皇孙还在抽抽噎噎地哭着,听得人心惊胆寒。

萧殊黑色深衣,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看着裴青道:“更深露重,侯爷要带皇孙往哪里去?”

裴青莞尔道:“王爷请我到燕京做客,裴青很是感激。来而不往非礼也。前日阿满听说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很想去逛逛。”

萧殊默然不语,萧四就上前一步喝道:“裴青,我家王爷邀你前来,欲与南朝继好息民,太皇太后更要将金枝公主许配与你,世世代代永结姻缘,你不但不俯身受恩,反而谋害太皇太后,挟持皇太孙,到底意欲何为?”

裴青抱皇孙的手忽然往下一沉,几乎抱持不住。看来萧淡月到底逃不过这一劫,只是将这罪名加在自己身上,倒是大开眼界了。

这可真是替人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啊。

裴青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却听见城墙上头有人相继答道:

“戎狄无亲,许之无益。”

“贵胄之后,岂可北面左衽,受其伪宠乎?”

“燕京星恶,不可往。”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城墙上落下四个人影来,依次是韩清商、曲长歌、苏应陵,最后一个人虽然不说话,裴青眼神一挨着他就再也挪不开,正是谢东山。

谢石朝他微微一点头,裴青话没开口,先有两行泪水落了下来,好在有夜色遮挡,并没有人看见。

韩清商早已将清商馆交给曲长歌打理,此时他依旧是一根梅花簪,一身白衣,经年不见,他的容貌好似没有多大变化,一开口声气朗润,慢条斯理道:“侯爷在外居停甚久,宫中想念,吩咐属下来迎接侯爷。”

裴青点头道:“劳烦你们了。”又向萧殊道:“我与萧王爷虽然彼此不太投缘,到底叨扰许久,居停情重,王爷想挽留我,可是朋友又来接我了,这可怎生是好?”

一时间鸦雀无声,几匹黑马状极不安,前蹄不住踏地,呼呼喘着气。

萧殊哼一声,目光在韩清商、曲长歌、谢石身上一一扫过,道:“海月清辉、九霄环佩、万壑松风,昔日四大名琴来了三把。”众人这才发现,四人之中有三人倒是背着琴囊在。“丹山凤泣钩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侯爷想延续三十年前洞庭湖的美谈?”

他此语一出,便连他身后的萧宁也屏住呼吸,心下顿凛。

裴青敛眉不语,他不说话,身后四人也不吭声,场面忽然静寂下来。

萧殊借着火光一一打量,清商馆与白氏渊源颇深,韩清商、曲长歌之行不难理解。御剑山庄名为中州武林之首,实为昭仁帝的走狗,裴青成昭仁帝之同乳,为新朝所养,虽有嫌隙,而清议颇为看重,三年前淦京之变,蜀中大乱,更以身为质,深入敌穴,对裴煦有扶立之功,是以苏应陵出马亦是情理之中。只是,他目光最后落在谢石身上,传闻昭仁帝与谢家不和,正欲收回兵权,又怎么会派他前来?他与裴青私交不错,但以一国宰相的身份私自出京,圣眷再浓,难道不怕祸及家人?

谢石觉察他目光所及,其意难测,便也扬眉坦然对视。

裴青见萧殊目光似定住一般,也回望谢石。

萧殊稍移视线,只见裴青眼波若水不胜凄然。

谢石望裴青,裴青望萧殊,萧殊望谢石,左顾右盼,互成犄角。忽然间夜空中电闪雷鸣,铮然激越,仿若天人抚琴一弹,三人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回转,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十三,你觉得这诗好不好?”佛塔里金发碧眼衣衫褴褛的小孩趴在一个竹几上,一手握着书卷陶醉念道。

趴在他对面的光头小沙弥一脸茫然,流着口水喃喃道:“三哥,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那个,你真的不饿吗?”

“呵呵呵呵呵呵”但听一阵磔磔怪笑,众人只见萧殊胸腔不住起伏,满面诡戾之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白浪费他一番心意。”

谢石、裴青面面相觑,都掩饰不住面上的震惊之色。

萧宁、十六具为萧殊心腹之人,二人一左一右,偶然相视,一人眼中看见惊涛骇浪,一人眼中看见尸山血海。

笑声未停,又听见“轰隆隆”阵阵巨响,城门缓缓打开,二女落在城墙之下,一身衣衫满头满面都是鲜血妆成,齐声道:“城门已开,恭迎侯爷玉趾。”

裴青见她二人浴血之下力竭伤重气悬一线,黯然道:“原来不论发肤是何种颜色,血的颜色都是一样的。”他转而看萧殊:“血债终需血来偿,拖欠越久,利息也就更大。”

萧殊阴沉无言,萧四再也忍不住大喝出声:“在我面前死人竟敢说大话。要走先交命来。”

裴青待要踏前一步,忽然一人伸手遮挡,原来是韩清商,他朝裴青安慰一笑,道:“梅花引有三弄之长,便让小人开指,侯爷慢赏。”

他生就傲雪凌霜的脾气,连裴青都从未见他笑过,而以一代“琴圣”、“国手”之尊甘为绿叶,更让人侧目心惊。

他二人各自趋前三步。韩清商解下背上琴囊,劲风猎猎,皮制琴囊应声四分五散,一把仲尼式古琴呈现在月光之下,琴长三尺六寸,宽六寸,厚二寸,清辉漫处,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未闻琴声,先闻梅香。

萧四双腿打开与肩宽,两脚立定,一手置于腹部,一手平伸向前,锵锵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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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都是当世武林高手中的高手,众人想甫一出手总要礼让几分,好显示得道之人的襟怀气度,未曾想他二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三言两语便是一场恶斗,血雨腥风。

韩清商一开指便是《秦王破阵曲》,剽悍凶狠,而萧四将军驰骋沙场横扫千军,更是当仁不让,是以琴声清厉,啸声高亢,刀光剑影,魔音穿耳。武功低微之人当下就被震得懵懵懂懂,神魂分离,瘫软在地。

裴青愁容满面,他自是知道谢石诸人趁燕国王室内乱之机救他出宫,打得就是措手不及,自然是越快越好,等到萧殊调兵遣将平息内乱就再难脱身了。是以连一惯举止疏慢的韩清商都不顾风度仪态,连出狠招,就是希望一举震慑对方,好争取时间和机会。

韩清商以一把海月清辉琴,十指拨弦,风雨如磐,波涛夜惊,萧四啸声呜咽,气韵充沛,二人各逞神通,乐声大作,余下众人都觉头疼欲裂,气喘胸闷,耳中嗡嗡作响。

萧殊靠在轮椅之上,以手支颐,冷眼旁观。

琴声募地又拔高一个声调,引商刻羽,裴青心中暗叫不好,曲高和寡,难以为继。果然见韩清商面色发白,唇角紧抿,十指翻飞,手下拨弦之快,肉眼已难看清。他以“双琐”指法成名,长琐十三声,轮指、拨剌、滚拂、长琐,一气呵成,一遍又一遍,催逼上去,无休无止,大有同归于尽之意。

裴青高叫一声:“馆主不可。”只是被琴声啸声所压,仿若点滴汇入大海,转瞬即逝。

须臾但听“轰隆”一声巨响,直达天际,众人都被震晕过去。待到醒转过来,但见萧四单膝跪倒,以手撑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一片烟尘之中海月清辉琴四分五裂,琴弦寸断,韩清商卧倒在地,白衣浴血,手脚抽搐。

裴青被巨响震得还无法动弹,谢石已疾步迈过去,封了韩清商全身穴道,查看他的伤势。琴弦紧绷到极致,又受啸声催动,先行断裂,打中韩清商双臂经脉,琴箱随后爆炸,碎片击中全身,只是后来有所避让,俱是皮肉伤,反而不如先前双臂经脉受伤之重。韩清商从他肩上朝裴青望去,满目出师未捷的愧疚之色,挣扎道:“属下无能,练琴四十载,却反被琴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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