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下+番外——雨中岚山

作者:雨中岚山  录入:11-20

裴青听见这一声,连忙从那人身上爬起来揪下对方脸上黑巾,咬牙道:“十三,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十三龇牙咧嘴,揉着屁股,想是摔疼了,抽了几口凉气,一脸苦笑。

裴青仰望头顶,那床板总有二三十丈来高,周围都是光滑石壁,两人此时置身一个只容三四人活动的小室,石壁上插着一个火把。

裴青恍然大悟,转头看十三,道:“你在找密室?”

十三点点头,方待开口,衣领已被裴青拽住,见他铁青脸喝道:“先将我送上去,你自个去寻宝吧,老子不奉陪。”

十三吐吐舌头,凝神聚气,飞身一跃十来丈,牢牢伏在石壁上,又吸一口气,纵身跃到头顶床板下,抬手用力去推,去砸,拳头落在上面响起一阵金属敲击的回声,在石壁间回荡。

鼓捣了一会,十三跳下来,赧然道:“打不开,床板下是精钢所铸,我找不到机关。”

裴青瞥他一眼,道:“你带我上去。”

十三便蹲下,裴青趴在他背上,两人又跃上石壁,裴青在床板下细细摸索了好一会,四周光滑无比,连个缝都没有,方知机关是在外面扣上了,只得叹气道:“先下去吧。”

二人落到地上,裴青立刻在石壁四周探寻起来,摸到一处,只觉指端有气流经过,便拍拍那处石块,只听轰一声,旁边开了一扇小门,只有半人高,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人对视一眼,十三弯腰先过,裴青也跟在后面钻过来,站直了身子,见是一处长长地甬道,宽不过六尺,两边每隔一段都燃着油灯。两人顺着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面前豁然开阔,来到另一个石室。

石室可容二三十人,装饰如寻常人家,北边正中一张檀木桌,其他三面墙都是一人多高的书架,满满放着十二三排尺许大小的红木盒子,一只接一只摆满架子。

裴青走到檀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兽耳盘龙纹青玉香炉,燃着梵香,桌上依次摆着三个牌位,第一个书“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是宣武帝白雁声的灵位。第二个书“大成武德长公主”,裴青思索良久,方才想起这是白细柳的谥号,“武德,武德”他苦笑一番。再转眼去看第三个,不由目瞪口呆,那竟是一个空白的牌位。

他呆立在那里,忽听萧十三“咦”了一声,转头去看,见十三在西面书架前打开了一个红木盒子,他来不及制止,忙唤一声:“小心”。

萧十三抬头笑道:“没有暗器。”

裴青愣了一愣,十三眼睛亮晶晶,满是笑意:“小七担心我啊?”

裴青正要作色,十三忙指着盒子道:“你过来瞧瞧,是我大燕的奏章。”

裴青赶过来看了看,一卷一卷明黄的卷轴,打开一看,尽是大大小小的鲜卑文,十三低头仔细看了会,奇道:“是真货,连玉玺都是真的,不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裴青歪头看了看手上的木盒,盒子朝外摆放的一面上刻着“景炎九年”几个字,道:“原来是北燕真宗年间的奏章。”

他一时好奇,丢下盒子,又踱至东边的架子旁,见盒子上刻着“宣武”的年号,再至南边的架子,盒子上刻着“元朔”的年号。

他低头思索片刻,大悟,细柳公主在时,御剑山庄起的是清商馆今日的作用,敢情这里放着的是成、燕、蜀三国的机密文书啊。

他仰头见最上面一排架子上摆着六只盒子,依次排列“洪光元年”、“洪光二年”至“洪光六年”,忍不住抽了那最后一只盒子下来。拂去盒盖上的一层薄灰,打开来一瞧,见里面摆着满满一盒物事,黄色的奏章,白得泛黄的信纸,一张压着一张,一物叠着一物,排列得整整齐齐。他手在里面翻了翻,好奇地捡出压在最底下的一个物什,却是半片软烟罗布料,上面仿佛留有赭色的字迹。摊开一看,那字迹纵然经年累月,又潦草模糊,裴青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娘亲谢玉的手书。

第六十三章

那手书似是仓促完成,又不知沾上了什么,污迹斑斑,裴青仔细辨认,见那上面简短地写着:

六月初四亥时一刻周军攻城,公主中箭惊动胎气,生产在即。初五辰时三刻城破,公主难产,泣曰:吾儿,此时不出更待何时。午时,皇城拱辰北门破。公主唤妾取凤鸣剑,亲手剖腹取子……

裴青看到这里,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在另一边的萧十三吓了一大跳,忙过去扶起他,急道:“你怎么了?”将他抱在怀里,见他两眼血红,嘴角哆嗦,一脸扭曲痛苦的样子。十三慌了手脚,连连惊叫。裴青闭上眼睛,努力压制胸中血气,哑声道:“不碍事。”

十三见他这样,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好,一颗心七上八下,又不敢大声。忆起少年时和裴青玩笑,也曾害他咳嗽不止,如今长大了这病根难道非但没去,反而更严重了?

裴青过了一会,睁开双眼,勉强将手里那片残帛看完,眼角已流下血泪来,道:“十三,我犯了大错。”

十三瞧着心惊肉跳,忙替他以手拭泪,软语道:“不急不急,小七,有话好好说。”

裴青泪流了满面,只是摇头不语。十三未曾见过有人如此伤心,情急之下一手点了他昏睡穴,见他双眼缓缓合上,方才觉得可以呼吸了。

想将他手里的软烟罗取出,谁料裴青捏得死紧,费了好大功夫才拿过来,看了一半,深叹了口气,又将下面的看完:

太子浴血而出,气息微弱,公主割断脐带,以太子见托,遂气绝身亡。妾点火焚宫,从密道出西城门,望先生念故人之情,急救之。

十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凤鸣剑、龙吟琴的下落。忽觉怀里裴青抖了几下,低头望去,见他纵然昏睡仍然满脸泪水,只觉心里刀剐一样疼。

他将裴青在地上放好,起身在室内细细查看了一番,别无出路,只得回到裴青身边,将他重新抱在怀里。他不听萧四命令,两次偷偷行动,如果今次再无收获,回去定不是重罚就能解决的。一时心烦无比,低头见裴青容颜苍白,不由叹了口气。

十三稍稍打了个盹,醒来时怀中已空空如也,静室中只闻纸张翻动的声响。裴青站在一排书架前,正埋头看着什么。十三踱步过去,伸头一望,道:“你在看什么?”

裴青一脸麻木的表情,十三心下微恙,将那纸张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却是一封书信。略略扫视一遍,那写信之人自称“二哥”,称呼对方为“三弟”,都是些家长里短,信中出现“淦阳”、“益州”、“幽都”等地名,还有“大哥”、“阿细女侠”、“庭儿”等等人名,信末的年份是宣武十三年。他心下一惊,纵然不十分了解当年种种,也明白了这是成武帝白雁声写给蜀惠帝孟子莺的私信。传言当年白雁声、孟子莺与萧瑀三人联手攻下大秦都城后义结金兰,他只当是世人神话,一国之君与他国皇帝、重臣又怎么能以兄弟相称。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信中的“大哥“想必就是北燕萧家当年的家长萧瑀萧大将军了。

他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白雁声语气极为亲切熟稔,问候了蜀惠帝孟子莺和太子孟庭的近况,又转赠了萧瑀的思念之情,提到白细柳在幽州镇守,扫尽边寇,大展雌威,言下暗含激赏之意,又满是舐犊之情。末了提到益州四月湿冷,提醒惠帝注意圣体,莫要伤春忧心,一切自有“大哥”、“二哥”担待。最后一句提到自己最近正在读唐史,正读到则天女帝传记部分。

十三看到这里,眼皮一跳,满目都是“女帝”二字。

抬头去看裴青,见他也愣愣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虚,只盼他并没注意到这行字,又想到他冰雪聪明,只怕早已猜出白雁声的原意。

他正想说什么,裴青已然哼了一声,将信取回来,放好到木盒之中。

十三不死心问道:“有没有蜀惠帝的回信啊?”

裴青扫了他一眼,凉凉道:“你偷窥宫廷秘辛上瘾了?”

十三给他噎住了。见他将一只只木盒打开翻检查看,动作极为优雅,暗道你自己还不是如此。

十三跑到蜀国的书架前,将标着洪光年份的盒子逐个打开,想找到与凤鸣剑龙吟琴下落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脑子里却不住回想刚才看到的惊天秘密。

原来,白雁声早有传位给细柳公主的意思。这样的信想必萧瑀那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封。白细柳的生母是萧瑀的亲妹子,想来萧瑀是高兴看到有燕国血统的人登上成国的皇位。那么孟子莺呢?当年孟子莺是什么态度?白雁声几年后将细柳公主嫁到了蜀国,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后来改主意了?白雁声晚年为什么既嫁了公主,又废了太子,令皇位后继无人,让裴烈白白钻了空子?

他想的头乱如麻,忽听那边裴青冷笑数声,道:“别胡思乱想,小心走火入魔。”

他大叫一声,将手里的盒子摔在地上,窜到裴青眼前,没头没脑地来上一句:“小七,要是能出去,你和我回燕国好了。”

裴青给他这一句砸得一愣,反应过来,脸上便微有讥讽的意思,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哼,我的处境便是你想得那么糟吗?”

十三直直道:“当年成武帝有立女帝的意思,那蜀国、燕国我猜也是同意的,你娘亲是三国都中意的人选,你身上有成、燕、蜀三国的血脉,论理可说是天下之共主……”

他话未说完便被裴青恶狠狠地打断:“住口!这都是你的猜测罢了,这样的话今后不可再说了。你要再说莫怪我和你翻脸。”

十三脸涨红了,也大声道:“你不让我说,我还要说。三国当年的态度,保不齐就有什么密信、密旨、信物之类的东西留下。将来若是落在别人手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便是众矢之的,天下哪里有你容身的地方。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只怕也会引来一场滔天祸事。你那哥哥我瞧着很不是东西,逼宫弑亲,帝王无情,想必头一个就是要杀你的人……”

他说话间,忽然听见裴青一阵剧烈咳嗽,忙要去扶他,却被他狠狠推开,见裴青抬头,眼中血红,胸中懊丧不已,怎么又惹他发怒伤心了。

裴青怒极反笑,哑声道:“就是我哥哥要杀我,到北燕去你便保得了我吗?”

十三给他问得亦是十分激动,挺起胸膛道:“有我十三在,定然保你无恙。”

裴青冷笑道:“只怕到时萧殊萧王爷一声令下,你也要靠边站。”

十三无语,红着脸要辩白什么,脸上颜色变了几次,终于将到口的那些话咽了下去,眼中神色却极为坚定,柔声道:“我们到雪山上去隐居,我师父在那里有一座山庄,风景极好,萧王爷定会庇护我们的。”

裴青听闻浑身一震,端视十三,只见他紧抿着嘴唇,脸上线条紧绷,眼中又是惴惴又是期待的神色,便扭过头去不忍看他。十三大急,连忙拉住他手,道:“小七,你可要想好了。这世上的人但凡和皇位沾上一星半点关系,哪一个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看不到那慕容氏,”他顿了顿,声音便低落了下去:“个个自诩皇族贵胄,自以为是,骄纵跋扈,还不是都叫萧王爷砍了头去……”

裴青知他素来是个直肠子,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会儿先前肚子里的那股火气渐渐淡了,又回味刚才十三情急之下说过的话,嘴角边擎了一丝微笑,抬头看他:“你道我恋栈权势高位?我现下不过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不能一走了之罢了。”

十三得了他这一句心下大安,拉着他手咧嘴笑了。他二人少时便是这样一边吵一边好,翻脸比翻书快,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却听见静室中有人鼓掌笑道:“果真是竹马情深。”

两人一惊过后,对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携手从书架后走出来,见一人正在堂前焚香叩拜,却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

苏别鹤转身打量了两人一眼,眼角含笑,道:“阁中遍寻不着侯爷,原来侯爷逛到这里来了。萧兄弟去而复返,我这御剑山庄还有什么值得萧四将军记挂的东西吗?”又道:“两位这般情深意重,当日聚义堂上为何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

十三大是尴尬,正要开口,裴青捏一捏他的手心,道:“我却好奇,苏盟主为何在这里供着前朝皇帝公主的牌位,那无字的牌位又是为谁而立?”

苏别鹤脸色微变,看了看裴青,见他脸上的大义凛然,又觉得好笑,暗道果然是白家的好孩子,懂得捡别人的心尖儿戳。道:“长夜漫漫,既然侯爷精神大好,我倒有些事情和侯爷商议,烦请借一步说话?”

他话音未落,十三挺身而出,道:“便在这里说好了。”

苏别鹤转眼看他,客气道:“萧兄弟有何见教?”

裴青以眼神止之,对苏别鹤道:“盟主请。”

十三再要开口,只见苏别鹤袍角在桌上一拂,后面墙上便缓缓开了一扇小门,二人相继离开,室中只余他一人。

第六十四章

裴青紧随苏别鹤入了另一处所在,也是一间石室,布置典雅,座椅俱全,似是会客议事的场所。裴、苏二人分别落座,室内一时沉寂。

苏别鹤眼神恍惚,仿佛不知从何起头,沉吟良久,方对裴青道:“公主去后,天下人都在寻找谢玉和小太子,却不知谢玉将你藏在平蜀大元帅裴邵家中,世人万万料不到你们竟在仇人身边待了这许多年。我也曾派人夜探晋王府,谢玉机警,深居简出,加之你小时候和现在长得很不一样……”

裴青知他是要说自己在十岁以前都是做女孩儿打扮,一声清笑,道:“这些陈年旧事盟主不提也罢。裴青只是想知道,盟主召集天下英雄开试剑大会,大费周章,引我入彀,到底意欲何为?”

苏别鹤微微一笑,亦不正面回应,反而问道:“太子可知那凤鸣剑、龙吟琴是何来历?”

裴青在那书架边看了半夜,心下了然,这时道:“当年白、孟、萧三人义结金兰,凤鸣剑、龙吟琴是北燕萧瑀、西蜀孟子莺所赠的信物。世人所传绝世武功、倾国宝藏却是子虚乌有。”

苏别鹤似是料到他这般说,哈哈大笑,笑罢方道:“既然如此,那萧殊为何又三番四次来抢夺?”他见裴青不语,继道:“那凤鸣剑原是有一双,双剑合璧便可号令北燕八十万萧家军,所以剑即兵符。当年萧瑀赠剑与白雁声,曾允诺有生之年绝不南侵,后世子弟如若挥军南下必先设法取回白家这柄凤鸣剑。一把剑可挡八十万铁骑,保中原万世无忧,这难道不算是传世宝藏、绝世武功?”

裴青一哂:“若是萧氏下定决心要放马中原,又何必在乎这一把剑?”

苏别鹤摇头道:“不然。萧殊出身寒微,当年弑兄继任萧家家长,血洗燕京,至今名不正言不顺,军中难免有异心,他若要号令三军,必须得取得这剑才可服众。”

裴青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至于那龙吟琴,传说是后蜀镇国之器,太祖建国之时命蜀中雷氏家族所造,历代帝王炼心调琴、治理天下,才开创了蜀国三百年蔓延不断的历史。当年谢玉岳阳楼上援琴奏曲,声传八百里洞庭,振古无及,兵器谱上列第一,反而超过凤鸣剑。其实帝王之琴,又岂容世人品评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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