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葱葱笼笼的树冠与树冠相互交错、缠绕在一起,遮蔽了整片天空,犹如一顶巨大无比的华盖。
因此,树林里显得格外阴暗、潮湿。
枝叶、草茎上融化的霜水,还未干涸,碰蹭间,轻而易举打湿了我的衣襟和裤脚。
虽然没有湿透,也让我感觉潮乎乎的,不太舒服。
幸好经过一处平缓的斜坡,又穿过道沟渠,再走过一片洼地,接着仍然是一处缓坡,穿行过去,就是林子的尽头——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站在树林边,我游目四顾,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一株足有三四个人合抱粗的老树。
它已经很老了,主干部分都中空了,有着碗口大的疤节。
灰褐色的枝桠,茫茫然地伸向空中,像一只只绝望、疲惫、苍老的手臂。
老树紧傍路边,它的树冠,有一小半已经斜探出了路面。
那是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泥路。
因为空气清新,环境清幽僻静,每天早晨或者傍晚,都有许多人选择在这条路上跑步、散步。
我预先打探得很清楚,今天行动的目标——陈晓慧,也有每天早晨,在这条路上跑步的习惯,不说风雨无阻,也差不多的。
121.
选择埋伏在这株老树后面,还有个原因,它正好位于路段的u形转弯处,正对着一座假山喷泉。
音乐喷泉节假日才会打开,而高大的假山,毫无疑问是做坏事时最完美不过的保护墙。
一星期前,我第一次跟踪陈晓慧,一眼就相中了这片树林。
再没有什么地方,会比此处,更适合伏击了。
戴上手套,四下踅摸一圈,我就近随便掰了根拇指粗的树枝,攥在手里,然后躲在老树后面。
剩下的,就是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我静静地等着,渐渐有些惴惴不安。
如果陈晓慧今天不出现,就只能拖到明天或者是后天、大后天……到那时候,我还会有机会吗?
说句老实话,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只知道,没有太多时间和机会,让我一次次来尝试。
大概是霜刚刚融化的缘故,浸湿的泥土、枯草和树脂的气息分外浓郁,还掺杂着植物腐败糜烂的味道。
厚厚的医用口罩也阻隔不住,肆无忌惮地钻进鼻孔。
我不喜欢这股味道,用力吸了吸鼻子。
啪嗒、啪嗒、啪嗒……
有匆促的跑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明知道是陈晓慧的可能性非常非常渺茫,我还是立刻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眯缝着一只眼睛,谨慎地窥视着路面。
有个身影,正远远地跑过来,渐渐近了,看得清楚些了,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细眉小眼,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蓝白相间运动服。
果然不是陈晓慧。
不一会儿功夫,男孩子就啪嗒啪嗒从我面前跑过,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存在。
这证明,我选择藏身在这里是正确的。
在男孩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人经过,都不是陈晓慧。
我低头看了眼腕表,快到六点了,十之八九她不会来了。
我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她还不来,我就放弃今天的行动。
不知道是她太倒霉呢,还是我太幸运。
在等到第七分钟的时候,一个穿着白毛衣、白色运动裤,身材娇小的女生,出现在水泥路左边的拐角处。
是陈晓慧。
我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半蹲下身子,将树枝伸出去一点点。
就在她堪堪从面前经过的时候,猛地挥出手中的树枝,正好打在她的膝盖上。
陈晓慧一点防备都没有,一下子被绊到,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了好几步,双臂胡乱挥动着,努力控制身体的平衡。
她终究还是没能站稳,扑通一声,沉重地仆倒在地上。
“啊!”陈晓慧痛得失声尖叫。
这功夫,我已经跳了起来,一鼓作气跑到她旁边。
根本没给她爬起来的机会,照准她的脑袋,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肘击,正砸中她左侧额角。
“砰!”地一声,她再次仆倒,脸颊狠狠磕在水泥路面上,蹭掉了一大块皮,鼻血马上涌了出来。
我看得出来,她伤得不轻,可这女孩子实在很顽强。
身子摇摇晃晃的,明显是撞晕了,居然还有力气、有勇气挣扎。双臂张开,死命地抱住我的左腿小腿。
猝不及防间,我被她拖倒了,左脚脚掌猛地别了过去,跟水泥路面发生了相当霸气的零距离接触,骨关节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疼……真的很疼,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
此时此刻,再疼我也只能咬紧牙关死命地硬撑着,左腿使劲挣扎,一边用右脚狠狠踹陈晓慧的面部。
一下、两下、三下……接连踹出十几脚,箍紧我的双臂才稍微有些松动,我赶紧趁机挣脱出来。
单腿跪压在她后背上,我用膝盖抵住她的脊椎,令她动弹不得,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渗出来的冷汗。
稍微定定神,从挎包里掏出绳子,双手撑开,在她刚刚费力地抬起头的时候,就猛地往她脖子上一套,双手一绕一搅,用力勒紧。
她发出微弱的、呜呜的闷哼,双手胡乱地抓住我的胳膊,拼了小命地拉扯、抓挠。
论体力,实际上我并不比她占据多少优势。
陈晓慧年方十九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平时喜欢跑步喜欢运动,还是校羽毛球队的队员,体力、耐力都算得上是蛮不错的。
绝对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但是,我不是心血来潮的突然袭击她,而是事先已经做足了功课,也就是行话所说的“探路”。
我很清楚她的威胁在哪里,绝不会因为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就小觑她——我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所以第一时间就狠狠压住了她的后背。
这个动作,既不雅观,又有点无赖,贴身肉搏的时候,却是非常行之有效的。
后背被制约住,她能够挣扎的幅度就很小,能够使用上的力气也很少。
我拽着绳子,不管她怎样挣扎,只是死死地勒紧她的脖子。
她继续撕扯着我的双臂,脚后跟胡乱地踢蹬地面。
我想,我应该内疚,应该难过,应该对她存有怜悯之心,毕竟,她只是个无辜的牺牲者。
但是,奇怪的,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就这么漠然地看着她无助地挣扎。
她坚持了大概两三分钟,双腿猛地一蹬,接着双臂软软地垂下,随后,脑袋也软软地耷拉到一边。
她死了。
松开绳子,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的确死得透透的,一点气息也感受不到。
抬腿从她身上下来,我蹲在她的脑袋旁边,仔细打量她。
她青春姣好的脸孔,已经被我踹得惨不忍睹,鼻子歪了,糊了一脸的血,还沾染了鞋底的灰土。
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大致的轮廓。
是个蛮清秀的女孩子,眉眼弯弯,皮肤白皙细致。
虽然个头矮了点——不会超过一米五五。
但是因为经常做运动,身材还是挺不错的,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纤细的地方纤细,称得上是玲珑有致、前凸后翘。
加上水灵灵的年纪,算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孩子。
现在,则像这秋天的枯叶一样,彻底的颓废了、丑陋了、破碎了。
由于淤血,她的面部在迅速的变得发紫发黑,眼睛鼓胀鼓胀地瞪着,睁得老大老大的,直勾勾地瞅着灰蒙蒙的天空。
血红血红的舌头,吐出小半截,软哒哒的,像章鱼的触角。
白嫩的脖颈上,被绳子印上一圈深紫色的勒痕。
不管见过几次,死人的脸孔,都一如既往的让我感到厌恶和阴森可怖,浑身不舒服。
别开脸,我按捺住心底惶惶然的感觉,手忙脚乱地收回绳子,将它放进背包里。
稍微定定神,抓住她肩膀,刚想挪动尸体,这时候,冷不防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传来,纷乱、交错、重叠,不是一个人。
声音不大,钻进我的耳朵,却跟炸雷一样,手心顿时冒汗了。
只要有人绕过道路两端的转角,就会看见我的!
顾不得多想,我弓着身子,拖着陈晓慧的尸体,费力地拽进身后的树林。
扭伤的脚踝刀割似的,疼得要命。
汗水滑进眼睑里,又刺又痒,眼前的视野都被水汽氤氲得模糊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楚。
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我费力地把汗水挤出去,虽然不舒服,好歹恢复视力了。
陈晓慧目测也就一百斤左右,没想到变成尸体后,死沉死沉的,直往下坠。
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拽着她,尽量往林荫深处走。
树林里当然没有道路可言,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就不说了,还布满了张牙舞爪的枝桠、带刺的灌木、乱蓬蓬的杂草,偶尔还冒出来裸露的粗大树根和树干树藤……
拖着陈晓慧这个超大号拖油瓶,我简直是步履维艰。
一路跌跌撞撞的,被绊到、刮到无数次。
勉强走了大概有几十米,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歇口气。
用视线四下里踅摸了一圈,我挑了块儿差不多的地方,鼓足劲,费力地将她拖过去,撂在那儿。
那里有几棵比较高大茂密的树,树后是相对宽敞点的一小块空地。
不但有树枝树干挡着,还丛生着乱蓬蓬的荒草,正好成为尸体的屏障和绝佳掩体。
藏好她以后,我抹了把冷汗,强忍着脚疼,掉头往回走。
估计扭到筋了,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走路已经一瘸一拐的了。
一路把刚才压倒的荒草枝条,手忙脚乱地扶起来,尽量让它们看起来自然点。
当然啦,时间仓促,我也不可能做得太好。
一直回到原来藏身的树后,我稍微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
定睛细细察看刚刚犯下命案的现场,瞧瞧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视线一点一点的扫过,我的呼吸停住了,居然真的有!
水泥路面上,有一摊巴掌大小的红褐色血渍,血渍上还有一小包心相印纸巾。
毫无疑问,纸巾是从陈晓慧身上掉下来的,我竟没留意到。
一阵心惊胆颤,我从树后面猛地跳出来,如离弦的箭般,狂冲过去。
抓起那包滴着血的纸巾,用橡胶鞋底在路面使劲蹭了几下,让那些血渍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了,然后,赶紧飞快地跑回树后。
跑得太慌张太着急,连脚伤都忘了,心脏砰砰狂跳,紧张得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122.
我刚躲好,就看见水泥路左边的拐角处,闪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瘦一胖。
俩人肩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匀速慢跑着。
幸亏他俩跑得慢,再快一点点,就会看见我了。
我在心里暗戳戳直呼:“侥幸。”
过了足足有三四分钟,他们才从我面前跑过。
高个的是个年轻人,身材瘦削,梳着时尚的莫西干发型,漂亮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了,服帖地垂着。
浓黑的眉毛,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睛,鼻梁高挺,模样还算周正,有点像电视上常出现的某位韩流明星。
矮个的岁数比较大,瞧着大概四十六七岁,身材已经发福了,五官轮廓和旁边的年轻人很像,只不过放大了一圈儿,估计是父子俩。
他俩边跑步边聊天,交谈的内容,证实了我的猜测。
年轻人说:“……爸,我心里有数的,你不用担心。”
岁数大的中年人叹道:“你爷爷年纪大了,这两年精神越发的不济了,身子骨也不成了,常常头疼脑热的,难免心情不好。你二叔又揣了私心,老怕自个儿吃亏,话里话外挑拨着。我也知道,是委屈你了。”
年轻人又说了几句什么,无非是那些祸起萧墙、狗屁倒灶的破事儿,我已经没兴趣往下听了。
等他们跑远了,我终于安下心来,长长松了口气。
站起身,这一动弹才发现,受伤的脚踝,疼得都发木了。
此时此刻,只能咬紧牙关硬忍着。
我转身钻进了树林,匆匆忙忙往陈晓慧的藏尸处奔。
距离很近,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刚要靠近她的尸体,忽然看见她的嘴巴居然在动。
一撮一撮的蠕动。
别说树林里一丝微风都没有,就算是有风,会动的也不可能仅仅是嘴巴。
难道她还活着?
不,不可能,她绝对已经死得透透的,我确认过的。
我宁愿相信自己眼花了、看错了,把防护眼镜推到头顶,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瞪大眼睛仔细瞧。
我没有看错,她的嘴巴的确在动!
难道是诈尸了?!
瞬间,我头皮都炸了。
她的嘴巴还在蠕动着,并且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
不受控制地,我的牙齿开始咯噔咯噔打颤,双腿也直哆嗦,抖个不停,我想起了林正英的鬼片,想起了美国的丧尸,想起了日本的鬼娃花子……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这树林里鬼气森森的,眼前的尸体,也诡异诡异的,面皮发青。
我正吓得魂不守舍,她的嘴巴动着动着,突然裂开了,就像豁口的萝卜。
一只灰乎乎的小东西挤压挤的,从里面钻了出来。
毛茸茸的,像是只小老鼠——靠!那根本就是只小老鼠,也不晓得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它是怎么钻进去的。
我终于恢复了心跳,暗暗咒骂着可恶的老鼠,在地球上我最讨厌的生物中,老鼠绝对高居榜首。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快到五点半了,我得加快点速度。
拖着受伤的脚踝,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陈晓慧的尸体旁,将蛇皮袋子覆盖在她脑袋上,掏出刨锛,一下接一下,使劲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隔着坚韧的蛇皮袋子,我听见恍若枯枝断裂般的沉闷响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血液从蛇皮袋子下面淌出来,把旁边的荒草都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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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总是有些迫不及待。
九月下旬,b市就迎来了第一场落雪、袭来第一拨寒潮。
气温一夜间降低了七八度,感冒的人数呈几何倍数蹭蹭往上涨,开药店的个个拨拉着算盘珠子,抿着嘴偷着乐。
夙夜的身子骨素来不太好,立马就加入了感冒大军。
整天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红着眼眶流鼻涕,一副饱经辣手摧残的残花败叶相。
本来以为过几天气温回暖就好了。
没想到,这股冷空气缠缠绵绵的,竟然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月。
昨夜,温度更是降到了零下十三四度。
灰白色的霜,彻底遮蔽了远远近近的商铺、街道、围墙、小楼和小楼下悬着的八角风铃。
大概是因为感冒鼻塞,呼吸困难,夙夜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凌晨的时候,他做了个很古怪、很恐怖的梦。
梦中一片冰天雪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面前是个陌生的院落。
普普通通的黑漆木板门,大敞四开。
门两边,是一排榆树墙,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青灰色枝桠,参差交错、盘桓向上。
枝桠上,挂着一团一团白绒绒的雪,倒似开了满树的雪绒花。
榆树墙后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铺着层厚厚的白毛毡。
白毛毡后面,是栋红砖青瓦的房子,房顶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房脊的瓦楞上,停着只麻雀,封了层厚厚的雪壳,像是冰雪雕琢成的。
这只可怜的麻雀,已经被活活冻死了。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呼出的气息,都被这寒冷冻结了,物化成白色的蒸汽。
脚下的柏油路面,结了层薄冰,邦邦硬。
夙夜冷得要命,使劲搓搓冻得生疼生疼的指尖。
他的眉毛、睫毛都挂了霜,竖起的衣领,也结了霜,鼻尖冻得麻木了,缩在雪地靴里的脚趾头,更是猫啃般难受,又痒又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