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程师微微一颤,心口与腹部伤处同样痛得仿佛被锋利的锐器狠厉无情地贯穿,他不禁以虚弱的语气脱口而出:“我从未接触过康鑫的人,怎可能参与签订那份合同?”
“文经理,我相信你不是会借职务之便做出违法违规的行为。”崔吟芳的坦诚笃定的声音传来,“公司的内部调查进行了那么久,若是有真凭实据,早就拿出来了,哪至于流出这么多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顿一顿,“其实,我听闻……康鑫的案子已经被突然全面停止调查了。”
工程师强迫自己的脑子运转思考,问:“……调查为什么会突然停止?”
“有一次我经过总裁办公室,”崔吟芳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听见冯总在讲电话,说是韩老大的家人起了作用。”
文子启极力回忆。
搭档工作了一年多,一起出差,同住酒店,相处亲密。韩光夏唯一避而不谈的,就是自己的家庭。文子启察觉到韩光夏的刻意回避,于是也不问,仅仅隐约从别的同事的无意交谈中得知过少许。
——韩光夏本籍北京,出身高干家庭。居高位的父母曾经希望独生的儿子能继承家中的政治事业,走上平步青云的仕途。但韩光夏有心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他拒绝接受家里的安排,从英国留学归来后便执意去上海,投入商海打拼。
“文经理,我觉得事情不简单,远远没有结束。”崔吟芳踌躇地说,“冯总还吩咐了人事部通知你,这事牵涉到整个华东区团队,等你回来了他要跟你聊聊。”
“……我明白了。谢谢你,小崔。”文子启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早回到上海总部,面见冯总的。”
而且,我也必须向光夏问个明白。
文子启放下手机,按响了病床旁的呼叫按钮。
一名医生赶来病房。
年轻的工程师艰难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医生,我要出院……”
二十七
赵厂长站在招待所的双人房里,忧心忡忡地瞧着文子启强撑起尚未伤愈的身体收拾和整理衣服。
“小文,要不,先休息休息?”赵厂长试探地询问,语气中流露出长辈式的关切。
赵厂长于昨日傍晚接到文子启电话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腹部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好的文子启竟然语气冷静地说要出院,连飞机票也已预定好。现在的年轻人敢情都不要命了?今日一大早,晨光甫照大地,赵厂长赶到医院,当见到医生极其无奈的表情和文子启坚决的眼神,便明白到他的主意已定,其他人无法劝阻和改变。
“不了……我想早些收拾好,然后去机场等。”工程师摇了摇头。他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差,从招待所门口开始,踏上楼梯,至三楼房间,这往常花不了五分钟时间的路程,今早他花了十多分钟,几乎每走四五步就得停下脚步歇一歇——幸好那会儿赵厂长去了停车,没见到自己虚弱的模样,不然又得花一番口舌才能让赵厂长宽心。
“小文,你这伤刚缝上,还没全长好。”赵厂长满脸愁虑,“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
“不担心……”仅仅站立叠了一会儿衣服,工程师就已感觉疲惫得堪比以前工作了一整日,他喘了口气,“我会注意的……我让医生开了消炎药和止痛药给我带回上海。”
“小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赵厂长尽着最大的努力劝道,“万一遇上啥事,伤口裂开了咋办?干啥这么急?”
——我不得不急。
文子启的眼神黯了下来,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光夏,我始终相信你。你向来凭借自己的实力能力取得成功,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公司项目或订单而做出黑幕交易这种有污你事业发展行为。
一定别有内情。
工程师静静放下手中的衣衫。
赵厂长见文子启不语,以为是自己讲错话,赶忙说:“唉,你瞧我,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没事没事,伤没事!”
“赵厂长……”文子启低垂眼帘,眉心凝聚着恳求,“无论是谁问起,请别告诉他我受了伤……”
赵厂长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白日朗朗,天气好得一塌糊涂,阳台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工厂区的喇叭响起了工作时间提示中场休息的音乐广播。干燥而微热的风吹拂入室内,拂得长长的窗帘一扬一扬。
赵厂长建议趁早吃些东西再走,说罢便急忙转身下楼快步向食堂。
独自一人留在房内,工程师在床畔缓缓坐下,取过手机,拨出了冯浩的私人号码。
自从数年前冯浩荣登东方旭升副总裁的宝座并负责国内销售业务后,相关的商务应酬、会议以及下属面谈均交由秘书安排时间地点,使用的联系方式亦多为办公室电话。但是为了能在重大的商业交易与项目投标中及时获得沟通,国内区域总代表团队的成员有冯浩的私人手机号码,可以无需顾忌地在任何时候拨打此号码以报告第一手消息——曾为华东区总代表团队成员之一的文子启自然也有。
通话嘟嘟地等待时,文子启突然想到,自己虽然一直以来都称呼他为冯总,可这回他是名正言顺的冯总裁,而不是冯副总裁了。
电话接通了,冯浩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淡,好像早预料到文子启会在这个时间打这个电话,“小文。”
“冯总您好,我现在甘肃,我想尽早回上海总部,就先前发生的一些事向您解释。”文子启语速连贯,语气平稳地讲完这句话,发觉自己乃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如此确切的语气对上司表明:即使您不同意,我也要回去。
“好。”冯浩没犹豫,直截了当地答应下来,声音随意而冷淡,淡得仿佛只是吩咐秘书为他推卸掉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这两日上午我都在办公室,你直接过来吧。”
“谢谢冯总。”
冯浩挂了机——没有询问讨薪的施工队有无再闹事,没有关心甘肃生产厂职工的情况,没有提到本说好下月到位的资金情况如何——没多一句话,冷冰冰的挂机音。
即便是被冯总在电话里骂一通也比接受这种冷漠对待要好。文子启看着手机,默默地想,或许冯总已从心底认定自己是涉及商业不法行为、给公司蒙羞的人了。
中午两点钟起飞的航班,当波音737飞跃半个中国,飞抵浦东机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半。
天色暗沉,飘洒着蒙蒙细雨。夏季末的阴翳的下午。
航站楼的自动门一开,上海的湿热空气扑面而来。
文子启一手拉着行李箱,轻轻喘着气。计程车搭客区离得较远,要绕一个半圈。他不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蹒跚走完那半圈。西装衬衣遮掩下的伤口疼得厉害——刚才在飞机上没有服用止痛药。
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发一班车的蓝白双色机场大巴停在左手边不远处,文子启勉强加快脚步,赶上了大巴。
车里并未满人,最后几排有空座。文子启随意选了一个空座坐下。
南方的阴暗天空响起一个闷沉沉的雷,隆隆如鼓。
工程师侧过头,看向倒映在玻璃车窗里的苍白憔悴面容。
他记得有一次与孙建成出差,乘坐航班于深夜回到上海,计程车区人多车少,不知要排队等到什么时候,文子启拽着孙建成去坐机场大巴。可怜的孙大胖子被迫屏息腆着肚子,才能堪堪将肥胖的身躯塞进大巴的狭窄车座,于是抱怨不休,说日后如果离开东方旭升,打计程车的费用将不能再报销,只能节省地搭巴士,那该是多糟心的事。
搭巴士比遭受这种煎熬要好得多,工程师如今心忖。
又有一对母女上车。
母女二人在文子启的前排空座坐下。女儿娇嗔问,妈妈,雨会大吗,鞋子会湿的。母亲回答,没办法,鬼天气。
大巴震动一下,启动驶向市区。
车窗外的航站楼越行越远,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细雨落湿车窗,凝成水滴,留下蜿蜒的水痕。
文子启望着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
鬼天气。
抵达甘肃的那天,也是傍晚,一个刮风的傍晚,今天回到上海,又遇上下雨。
文子启心念一沉——果真是风里来雨里去。
黄昏的茫茫雨帘中,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华灯初上。
文子启回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
离开许多日,房内一如往常,只不过家具上添了一层薄尘——熟悉的空间让文子启感到安心。
他换下风尘仆仆衣裳,并遵循医生的嘱咐处理伤口。
捆上绷带的时候,工程师脑内浮现出以前看过的电影里的情节:一个小混混被黑-帮追杀,受了伤,偷偷躲在贫民窟村屋里清理和包扎伤口。
夜黑,小区内其他窗户透出明亮团圆的灯光和电视机播放的肥皂剧声响。再远些,一幢高层写字楼的“东芝TOSHIBA”LED广告牌发出如涟漪般变幻的光,照得一方夜空也明亮。
文子启扔掉染血的旧纱布,慢步去阳台,呆呆站立,凝望万家灯火。潮湿的晚风夹杂着朦胧的雨腥味拂过他的柔软鬓发。
光夏,我想你,文子启说。
次日,一轮朝阳的金色光芒唤醒了沉睡的东方大地。
正常上班时间,文子启抵达新上海国际大厦。
电梯在二十楼打开门。东方旭升,金碧辉煌的大字。
文子启恍惚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僵硬地站在接待台前,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继续迈开步伐前行。
推开技术服务部办公室的门,扑鼻而来的是内里弥漫的包子、油条、豆浆和咖啡的混合味道。
上海总部的年轻工程师们正在一边翻阅报纸一边啃早餐,抬头,一见是文子启,纷纷愣住了,张着嘴却不吱声,连翻报纸的声音也停止。
面对众人沉默的目光,文子启尴尬地笑了笑,示意问好,接着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椅。
年轻的工程师们相互瞅瞅。
范工程师蹭蹭鼻子,干笑了几声,“呵呵,小文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哈,之前听说你要在甘肃那边待到下个月。”
文子启平静地回答:“因为有事需要见冯总,所以回来了。”
“冯总啊……”范工程师耸了耸肩,“他新升了总裁咯,搬去了二十一层。”
“二十一层?”文子启抬头,“我们公司连上一层都租用了?”
“是哈,整整一层,扩展办公场所嘛。”范工程师咀嚼完最后一口小笼包子,把喜士多的塑料袋撇去办公桌角落,姿态悠闲翘起脚喝豆浆,“公司高管们的办公室,冯总啊,梁总啊,都会搬去二十一层。楼上的装修够豪华,连洗手间都五星级。”
文子启瞧了瞧时间——冯总该回来了,差不多去见他了。
“区域销售总代表的办公室也搬去。”范工程师吹一口豆浆上的热气,悠悠地说,“不过韩老大是没份儿搬上去了。”
文子启缄默地起身走向门口。
“他原本的办公室保不保得住都还是问题——”范工程师在文子启推门而出的时候补了一句。
文子启背对众人,走出技术服务部,紧紧关了门。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门,文子启踏入二十一层。
经过装修,该层的中心区域新添置了一枚硕大的阿曼米黄云纹大理石风水球。风水球的底盘承盛清水,水波粼粼映衬云纹,底部以水泵抽水,令水流向上,不断冲动上方的大理石球。浑圆的石球缓慢转动,长久不歇,寓意“财源滚滚”。
工程师绕过风水球,一眼便望见冯总的美貌女秘书正闲坐着修指甲——唇瓣与蔻丹皆是润泽鲜艳的香奈儿红。
女秘书的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也在同一时刻见到了文子启,精致妆扮的面容登时浮现出大为惊讶的神情。
“啊——文经理,请稍等。”恢复仪态的女秘书放下指甲磨砂棒,拿起固话的听筒,用刚修过指甲的手指按下通话键。
“冯总您好,文经理来了。嗯,好的。”放下听筒后,秘书示意旁边的门,“那是冯总的新办公室。他在等你。”
文子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东方旭升的新任总裁冯浩深深陷坐在宽大厚实的深黑皮椅里,翻阅着一份装订成册的文件。日光照进玻璃落地窗,古典风格的实木书柜中整齐摆放着金融经济类的书籍,墙面中央悬挂的42寸液晶彩电正播放着凤凰卫视的晨早财经专栏。
冯浩听见有人敲门并进入的声音,懒洋洋地抬眼。
“冯总,早上好,我来了。”文子启纤尘不惊地走到冯浩面前。
新装修过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薄薄的油漆味儿。冯浩慢条斯理搁下文件,拿起彩电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坐吧。”他冷冷开口,“你之前打电话来,说有事要解释。”
“是的。”文子启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对方的双眼——冯总的气势,这居高临下的气势,与他为副总裁时的平易近人态度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冯浩用尖刻的目光逼视文子启,“OK,你解释吧。”
“冯总,我从未接触过康鑫的人,我相信韩光夏也没有向康鑫做出以协助取得银行贷款来换取独立进驻协议的承诺。”
“你没接触过?韩光夏没有做出承诺?”冯浩反问,上扬起全然不相信的语调,指尖笃笃地敲击着桌面,“你有证据证明你跟韩光夏的清白吗?”
“我……没有。”文子启一时语塞,他感到公司的中央空调相当冷,前所未有的寒冷。
冯浩笑一笑,身体稍微前倾,目光愈发尖锐,犹如无形的锋利刺刀,“韩光夏,他已经承认了。”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文子启仍是霎时怔然,“……什、什么?他亲口承认了?”
光夏,你……承认了?
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冯浩不屑于回答对面人的问题,自顾自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间身子仰靠回宽软舒适的皮椅,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仿佛是满足地观赏到了预料中的变化。
文子启茫然低垂了头,彷徨地看向自己双膝上紧握的双手,苍白的手背因紧紧攒握而绷起淡青色的血管,“这……不可能……光夏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冯浩喷出一口白烟,手指夹着烟,黑陶瓷嵌黑缟玛瑙的万宝龙袖扣泛着冷酷的光。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文子启,有嘲弄的笑意,“韩光夏已经坦白一切,并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但是他请求我,看在他和你曾为公司效力,也曾为我效力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工程师的思绪仍陷处于骤然而至的混乱中,张口意欲为自己辩解,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冯浩弹一弹烟灰,语气森森如铁,吐出一番由深思熟虑酝酿而成的说辞,“小文,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年轻、勤奋,是个本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韩光夏也是。你们都是公司准备重点培养的人才。可惜,你和韩光夏居然做出这等让人痛心惋惜的行为,让公司的声誉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本来,我打算直接开掉你。但韩光夏说得在理——你们俩确实曾为公司争取到不少项目,那些项目提前完成了秦总定下的销售额,为我的事业发展提供了帮助。所以,我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将韩光夏降职——毕竟他来公司多年,贡献大,如果突然离开,会对公司运作产生一定影响。至于你,我希望你自己辞职——自行辞职比起被公司开除,更有利于你的下一次就职机会。辞职文件我已经让人事部准备好了,就在秘书那里。你随时可以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