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薪换好鞋,进了屋,“好干净。”
“上午才大扫除……”文子启爬上又宽又软的沙发,深深的疲劳和困倦再次袭来,哈欠道,“不是什么豪华大屋,可能让你失望了……随便坐,别客气……”
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左右张望一番,片刻后,“子启,我——”他低头一看,文子启已经蜷缩在沙发上,如同一只圈起柔软身躯的猫咪,打起盹了。
文子启这次的回笼觉睡得并不踏实。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正失重往下坠,一会儿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漂浮在空中。忽然间又梦见家里养了一只大肥猫,趴在自己胸口,自己半口气都喘不过来。大肥猫细细喵叫了一下,竟然像周芷瑶的声音。他低头,认真瞅瞅,大肥猫还长了一张神似孙建成的圆脸。猫眼睛圆润晶莹,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韩光夏。
……光夏?!
文子启骤然苏醒,双眸睁开。
天色暗了,屋子里没开灯。静,相当安静,静得仿佛有了沉坠坠的质感,连邻居家的电视节目声和厨房爆炒菜肴声也变得遥远。
文子启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后,将现场状况观察一遍。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而沈逸薪坐着地板,上半身仰靠着沙发,脑袋正好枕在自己的胸口上。
沈逸薪抬头,转看向文子启,醇和的嗓音在黑暗中格外悠然,“子启,你醒了?”
文子启扶着额头,“嗯,睡醒了……好像做了噩梦……”
发问的人饶有兴趣,“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一只大肥猫趴在我胸口上,好沉……”
沈逸薪用手肘支着脑袋,笑得不亦乐乎,“我能做你家的大肥猫,荣幸之至。”
“你还是做狐狸吧……”文子启嘟哝,深亚麻色毛发的狐狸,以前不觉得像,现在倒是愈看愈觉得像,三年没见,物种特性怎么就进化了这么多,“我……睡了多久了?”
沈逸薪抬臂,拉亮了沙发旁的落地灯,“大概一小时吧。”
“一小时?”文子启惊讶自己竟然打盹打了这么久,全然把来访者晾在一旁,“怎么不叫醒我……”
柔暖的灯光洒落在二人身上,在黑暗中缔造出一方独属于二人的空间。沈逸薪伸出一指,指腹轻轻抚过文子启的眼底,“你瞧你的黑眼圈都这么深了。晚上睡不着,有心事?”
“呃……可能是前几天值班,太累了。”文子启掩饰道,岔开话题,“嗯,对了,你以前养过的那只猫,后来怎样了?”
沈逸薪稍稍扬眉,“我养过的猫?”
“嗯,叫Orange的那只。你在甘肃时跟我说过它年纪大了,牙不好,你带稀饭去喂它,然后就没继续说下去了。”
“Orange后来——”沈逸薪的表情僵了一瞬,恍若被某种记忆的利针戳刺了一下,但旋即又露出一种极为温柔的笑意,抬手抚摸着文子启那睡乱的松软头发。
文子启不明所以,看着他。
沈逸薪忽然笑得更深,“子启,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啊?”文子启茫然:我跟你说猫,你跟我说饺子,这话题跳跃得太快了吧。
沈逸薪:“我饿了,想吃饺子。不如我们做饺子吧。”
文子启:“……”
沈逸薪:“我吃饱了就跟你分享Orange的故事。”
文子启:“……真的?”
沈逸薪信誓旦旦:“真的。”
“咳咳,做饺子这事儿……”文子启无奈,狐狸先生你这是靠吊人胃口来换取条件么,“储物柜里好像有擀面杖,不过呢还得去买面和肉……不知道掐完饺子会到几点钟。”
“材料我去买。”沈逸薪一下子来了精神,语气里透出兴奋,仿佛一只眼神精亮的狐狸竖起了耳朵,“我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见到凉面店,有现成的面皮和肉馅卖。”
文子启:“……”还真有备而来。
沈逸薪笑道:“多谢夸奖,有备无患嘛。”
文子启:“……我把心声也说出来了吗?”
沈逸薪依然笑:“没有,是我看出来的。”
文子启:“……”
沈逸薪兴致勃勃地跑下楼买面皮和肉馅——在文子启眼中,就是一只狐狸蹦蹦跳跳地奔向落叶堆后方的甜果子。说好的风度翩翩的混血儿大帅哥呢?接触深了才明白每个人果真都藏着外人所不知晓的另一面。
工程师慢腾腾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一揉太阳穴。
自己与光夏搭档一年多,出差在外同吃同睡,接触得也深,可如今回忆,只记得他一贯从容冷静的神情。光夏他好像没有大笑过,即使在庆功宴上也没有,只是得体的微笑——他是个不轻易表露情感的人,至少在自己面前不轻易表露。
工程师摇一摇头,将注意力调整回饺子晚餐上。他转头瞧闹钟,“啊原来都晚上六点了……难怪狐狸饿了……”
阳台外的夜色清辉如水,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
积极准备晚餐的二人都没仔细看春晚究竟到了什么节目。一人用筷子把芹菜猪肉馅夹上面皮,一人接过来捏饺子褶,静静的,配合十分默契,宛如已共同生活多年。电视传出的音乐不过是衬托气氛的背景。
文子启捏的饺子四平八稳,褶角分明,出锅了也是精致圆润的样儿,饱满,不露馅。饺子全捏完,接着是煮开水下锅。第一锅出的二十五只饺子刚刚搁凉没多久,就被沈逸薪一下子全倒下肚。文子启无奈只得赶忙下第二锅,将剩下的三十只煮了。煮好后,文子启瞅了瞅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饺子,又瞅了瞅一脸可怜兮兮神情如饥饿小狐狸般盯着自己的沈逸薪……不对,是成年大狐狸,还是食量巨大的那种。
文子启投降了,默默分了一半给沈逸薪。
贪吃的狐狸将食物风卷残云地干完,又盯着文子启。
饭桌在客厅的沙发旁边,折叠式,需要用的时候才展开,能边观看电视边进餐。“你在看什么?”文子启斜斜瞥一眼电视里的春晚民族舞,长筷子夹起碗里倒数第三只饺子,放进醋碟里均匀翻滚沾满醋。熟透的饺子嫩白嫩白,透着隐隐的绿,沾了醋的酸香,愈发诱人流涎。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沈逸薪托着腮帮。
文子启细嚼慢咽,被咬开一半的饺子露出了内里热气腾腾的芹菜肉馅:“我吃东西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吃不到,看看也好。”
“再给你吃,我晚上就得饿肚子了。”
“我不是说饺子,是说人。”
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芹香味,春晚已经播到现场观众互动环节。
文子启瞪着沈逸薪——这只狐狸该不会饿急了咬人吧,冰箱里好像没余粮了,“……本人不提供人肉包子人肉饺子。”
沈逸薪不答,不接话,发现文子启的长袖毛衣的袖口上沾了点面粉,估摸是包饺子的时候沾上的,便帮他轻轻拍干净,并注视着他咀嚼吃掉最后一只饺子。
文子启放下只剩清面汤的碗,抹一抹嘴,“好,既然大家都吃饱喝足,那么轮到你了。”
“……我?”沈逸薪略茫然。
“你不是说吃饱了就告诉我猫咪Orange后来怎样了吗?”
沈逸薪愣了一下,明显已经忘记自己早些时候答应过的事。他凑近,用一种小孩子商量讨几颗糖的语气说:“这个嘛,不如先记在账上,怎样?——唉,拜托别用这么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好嘛——”
文子启学着对方的托腮模样,以执着的目光凝睇他,“这账难记,不成交。”
沈逸薪:“……”
文子启:“可别胡乱编些什么糊弄我。”
沈逸薪抿一抿唇,移开视线,神情与言语皆沉寂下来。过了一阵子,他摘下金丝框眼镜,深黑眼眸中依旧流淌着温朗平静的情绪,但其中含着隐匿的悲伤,犹如溪河下若隐若现的礁石。
他举眸,认真直视着工程师那双期盼的眼,“子启,你确定是想知道真实的结局吗?”
文子启有些困惑,点头,“嗯。”
沈逸薪的语气淡静,一字一句压着,缓缓说道:“Orange老了,动作不再敏捷,牙齿和爪子不再锋利,无法捕捉食物,附近垃圾桶的垃圾也没什么可吃的。它虚弱得动不了。那年的冬季降临,纽约开始下雪。天气很冷,冷得公园里的喷水池都全结冰。我想带Orange回家,因为家里有暖气。可是养母她不准。十一月份的二十九日,清晨,又一次降雪,我去废铁厂找它,但只是在废铁堆里找到它已经冻僵的身体。”
沈逸薪停顿一会儿,仿佛喘息平复后缓了过来,“这个,是真实的结局。”
悠悠的夜色落满窗台,房间上空飘荡着春晚节目的热闹哄笑声,却又似乎岑寂得几乎可以听见人心在胸腔中那一怦一怦的搏动。
文子启恻然沉默,不晓得应该如何回应。他从他的眼神里知道那些是真话——他完全没料到Orange是这样悲惨的结局,而逸薪,说和养母一起住,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父母就已经不在世,养母严苛待他,以至于他连想带一只猫回家都得不到同意。
沈逸薪端详着文子启郁闷的模样,主动打破了尴尬气氛,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头发柔软,触感很好。
“子启,今晚打算怎么过呢?”
“……啊?今晚……看电视吧,反正也没事干。”狐狸先生转换话题的功力堪称一流,文子启静了一下,而后带着忐忑,小心谨慎,与对朋友的关切的心情,问:“逸薪,你今晚留下吗?”
沈逸薪微微露出惊异神色。
“我的意思不是要赶你走……”文子启努力组织词汇阐明本意,“时间不早了,又是除夕夜,外头应该没有多少计程车司机还在兜揽生意。坐公交车回酒店的话,又没有直达的公车……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家住一晚,大家聊聊天说说话……虽然我家不够酒店套房那么豪华……”
大年三十原本乃阖家团圆的喜庆节日,若一个人孤独地在酒店的空寂房间里度过——仅仅想象一下这冷清的场景,文子启就于心不忍。
沈逸薪的眸子闪着清透的光,如不含一丝杂质的明净晶石。
文子启觉得这是自己所见过的,沈逸薪的最开心最真切的笑容。
“好。”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欣喜地回答。
三十四
大年三十的夜晚。
屋外寒风料峭,屋内即便关门关窗亦不算太暖和——南方的冬天,带着几分无孔不入的潮湿,真冷起来也是刺骨渗髓的难受。
文子启蜷缩在沙发上,揽着抱枕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正播到小品节目,赵本山和蔡明逗得现场观众们哈哈大笑。
白色的热水汽从浴室门的顶缝悠悠漏出来——沈逸薪正在洗澡。他本没有预料到会留宿在文子启的单身公寓,所以也没带换洗的衣服。起初,文子启在衣柜里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适合沈逸薪穿的衣服——体型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想不承认也不行。“似乎型号都偏小。嗯,都怪我长得太高了。”那时,沈逸薪站在一旁摸着下巴,语气中透露出喜滋滋的炫耀。“我这是中国人正常身高……是你这个外来物种长得超标了而已。”文子启从折叠工整的衣物中随便抽了一套睡衣甩在沈逸薪脸上,然后不客气地把他推进浴室。
要是那件睡衣他穿不进……应该不会直接光着身子出来吧?文子启听着隐约传来的哗啦啦水声,郁闷叹息。
他想起在甘肃的时候,招待所的小房间里,沈逸薪赤裸着上半身走出洗浴间,袒露着结实的胸肌和腹肌,以及肩膊和后背上的大片刺青。
白头海雕的刺青,几乎破画而出的狂野凶猛。
浴室的门嗑哒一声开了,深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走出来。
很好,没光着身子,可惜欣赏不到刺青了——文子启上下打量沈逸薪——这件睡衣虽然是自己的,不过恰好是型号偏大较为宽松的那件,所以穿在沈逸薪身上勉强够。
沈逸薪:“好冷……我能穿回我原来那件保暖内衣吗?”
文子启用眼神一指阳台那部正在运转的旧式滚筒洗衣机:“扔洗衣机了。”
沈逸薪:“……”
文子启:“风大,晾一晚,明天能干。”
沈逸薪一副备受屋主人虐待的凄凉宠物样貌,“我感觉我快冷死了……”
身高一米九的大男人在自己面前假装瑟瑟发抖,文子启扶额,心底却又觉得沈逸薪这样子挺有意思——像一只饥寒交迫的落魄狐狸,噢不对,不饥,狐狸吃饱了饺子。
“……你进卧室,我开暖空调。”
两房一厅,自小开始便分了一间房是文子启睡的,另一间是他父亲睡的,父亲离世后便一直空置,枕头被褥等床上用品好好的摞在壁橱里,时日长久,再取出来用前需要先洗晒,暂时睡不了人。
文子启起身关了电视,进自己的房间开了空调制暖,然后从衣柜里找出了自己穿的睡衣,进了浴室。待他洗完热水澡,洗衣机里沈逸薪的那堆衣服也洗好甩干了。
晚风飒然回旋涤荡,掠至远处的深圳第一高建筑地王大厦和第二高建筑京基100大厦。京基100的中高位置亮着农历新年的时分秒倒数LED荧幕,映亮半边天幕。文子启随意套了件开襟毛衣,出阳台晾衣服。高悬在衣架上的衣物因风吹拂而微微摆晃,文子启放下晾衣杆,祈愿的目光远远投在那块闪亮的倒数荧幕上。
光夏,老孙,Sherry,诗蕊,蔡弘,祝你们新春快乐,一切皆好。
屋主人一进房门,就发现自己的床被狐狸霸占了。
文子启:“……”
沈逸薪:“我能和你挤挤一起睡么……”
工程师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心怀怜悯收决定留这只狐狸之时,压根儿没考虑到同床睡觉的问题——总不能让他在地板上冷一晚,然后控诉自己虐待动物吧。
挤挤就挤挤,幸好床够大。
狐狸乖乖蹭着往后退到了靠墙的位置,留出一半空间给文子启。
文子启爬上床,躺下,扯棉被……
惨了——棉被不够大,只能盖半个身。
沈逸薪眼巴巴地纠着另一端的棉被角:“我冷……”
文子启:“……好吧,我去拿多一床棉被。”
“等等。”沈逸薪窸窸窣窣往前挪,整个人蹭到文子启身边,用厚软的棉被将两人同时围裹,修长的手臂越过文子启,拉熄了床边柜上的台灯。
空调呼呼地送出一股一股暖气,卧室里充满融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