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余达欲言又止,这件事对他来说当真难以启齿,可当下由不得他了。
“我本以为前几天找来的是我当年抛弃的一个相好,是我做错了事,对他一直有些内疚。后来以为他死了,让我更加的忘不了他,接过那天在房里忽然碰上,我惊喜得昏了头。他说他一直忘不了我,让我跟他去常乐巷,我们第一次遇到的地方,有东西要给我看。”
他悄悄地瞥一眼宋光干的脸色,被瞪了回去,余达赶忙接着说。
“我承认自己是精虫上脑了,这阵子陪着二皇子老是清心寡欲,有人送上门为什么不要。谁知……后来多亏周大人救了我。”
“你既然已经知道是谁,为什么不告诉小茂?还让他劳师动众的派这么多人保护你?”宋光干的修养也快用光了,看见这人就拳头发痒。
余达哪敢说,他是想借机会多接触周茂,自从东西被退回来,他就知道这条路走不通。现在正好有人替他铺了另一条路,不走是傻子。
他只有支支吾吾的再编一条理由:“我得罪那么多人,现在有捕快替我压阵,正好可以威慑一下其它心怀不轨的人,所以我就一时贪心……”
余达的理由算是正当,宋光乾姑且相信了。以后怎么整治他再说,现如今把小茂平安救出来才是正事。
“等下就轮到你将功赎罪,我们的人会在后面保护你的安全,换回小茂他们就会动手。”宋光乾从腰上抽出一把非常小巧的匕首,扔在余达面前,“拿去防身,逼不得已的时候再用。”
余达感恩戴德的接过。
周茂同魏英两人又聊了一阵天,他发现魏英神智有些不正常,连同才华也优秀的不正常。三步成诗,五步出曲,简直就是诗词界的鬼才。周茂的才华在于学什么像什么,考试拿九十八分没问题,剩下的两分就要靠天才了,这点他没有。
周茂还是觉得魏英是个人才,这么疯了太可惜,他一直在努力教化他。
“你为什么没去参加科举?”周茂问。
魏英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谁说我没参加,我十六岁就是举人了。可因为脸上的疤,殿试被拒之门外。”
他笑的太沧桑,周茂却找不到话安慰他。从圣祖开始,大炎朝选拔官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仅看文才,还要看脸。朝堂里站的不说各个风华绝代,最少也要中等偏上水平才能过得了官家的眼,当真是相当不公平的规则。
“周大人不用替我惋惜,小人一点也不在乎,当时只是想完成父母的心愿,光耀门楣而已。既然老天不允许,那也就罢了。”
他对周茂浅浅一笑,忽略那道疤,真是千里挑一的好相貌,怪不得他哥一眼就被余达相中了。
“我敬你的文采,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听我一挥,放下这些事吧,假以时日我一定让你在金榜题名。”周茂很认真地说。
魏英还是摇头:“我心不在此,这一身才华不过是糊口的工具而已,父母哥哥都不在了,我光耀门楣给谁看?”
“你……”
“大人别劝我了,过了今晚好好当一个造福百姓的好官,别老和余达这种人混在一起。”他把周茂从地上扶起来,“大人,我们该动身了。”
他从门口拿出一条手指粗细的麻绳,“得罪了。”
还好是深夜,要是被太原城的百姓见到他们的青天大老爷被人绑着手牵着走,何止是英明扫地,简直就要遗臭万年了。
想必王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魏英在自己家里捣鼓出了一处地下室,跟柴房相连,这么个破地方正常人压根想不到。
魏英家里连根烛火都没点,他们俩抹黑出去时,看见余达一个人提着盏灯笼现在他家门前的桂花树下。
魏英牵着我,手里拿着把柴刀,绳子的长度比刀还稍短一些,真想周茂也就是手起刀落的事。不过周茂感觉得到拿刀的手在颤抖,幅度太大,魏英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压着。
他表面上还是十分镇定的,来到虚掩的门前。
“余达,你进来。”
深更半夜,一幢停了三口棺材的屋子,有个人突然从里面叫你进去。幸亏余达不是一般的小人物,多年经商也练就了不俗的胆量。他只是微微一愣,立刻就反应过来。
“珉儿?是你吗?”
周茂几乎贴着魏英站着,他明显感到魏英抖动的幅度更大了。
“我不是魏珉,你找的珉儿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喔,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余达也显得很平静,但他话中透出的一点点落寞,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
“你可愿给哥哥上柱香磕个头?”
“应该的。”说完余达提起灯笼朝屋内走去,周围寂静的可怕,只听见脚步摩擦的沙沙声。
魏英拉开了门,用刀抵着周茂,警惕地退到神龛前。
余达的灯笼照亮了大堂,三口漆黑的棺材赫然在目,最左边的棺木前摆放着的牌位上这些魏珉的名字。
余达径自燃上了烛火,原本阴森昏暗的地方即刻亮堂了起来。
“珉儿不喜欢黑呦呦的地方,你这个做弟弟的还是不够细心。”余达点了香,拜了三拜之后掀起衣摆就跪了下来。
“珉儿,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前去投胎再是为人,我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
余达说完干脆地磕了头,他磕完抬头望向魏英:“我人已经到了,你是否可以遵守承诺放了周大人?”
周茂对余达认识不深,从未见过他如今日一般的哀伤,仿佛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连周茂都动容了,魏英依言解开了周茂的麻绳,把他推向门外。
魏英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说:“周大人,今日辛苦你了。接下来是我和余达之间的事,请你和你的人不要插手。”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周茂退出门外,放心的把余达交给他。
经过半天的相处,魏英并没有为难过他,反而一直以礼相待,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再者他曾经有机会杀了余达,可他没有,足以见得魏英是没有杀心的。周茂猜想应该是魏珉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余达配合,只要余达照做了,那就可以皆大欢喜,结束这场闹剧。
魏英预料的没错,周茂才出门口就有一群人奔过来,为首的正是王勇。
“大人,你有没有受伤?”
周茂见到一脸焦急的王勇赶忙安抚道:“我没事,他没对我怎么样。”
话刚刚才说完,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纷纷落下,难为大炎四皇子为了不被人发现,一直藏身于房顶上。还有一个人,自不必说,是师彦无疑了。
周茂见到他,全身的别扭劲都扑上来造反,他极其不自然的转移视线。僵硬地对宋光乾说:“我没事,你们不用紧张,盯好余达。”
“你没事就好。”宋光乾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恨不得把周茂扒了裤子揍一顿,让他学别人喝酒喝到人事不醒。不过长达几个时辰的担心与愤怒,在见到周茂时都化为乌有了,只想着——他平安就好。
“看你穿这么少,”宋光乾又一次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还吩咐道:“王勇,带他回去洗澡睡觉,这里的事交给我们了。”
“这怎么——”
周茂刚想说他放心不下,就听见房里传来重物翻倒的声音。周围的捕快顾不得许多,踢开门就冲进去,透过敞开的大门,周茂看见魏珉的棺木旁,黑红色的血水蜿蜒流出。
不好,周茂拔腿就冲进去,宋光乾拦都拦不住。
千万不要……
周茂不担心魏英会伤人,却害怕他会自尽。他还没来得及吩咐所有人手下留情,就看到余达从他心口处拔出一把匕首。
魏英眼睛已经翻白了,他还在用最后一口气说:“哥……他……真不……是……好人。”
33、病中(一)
周茂扑上去抱住魏英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不明所以的宋光乾和师彦也赶过来。
“小茂?”宋光乾似乎不明白周茂为何要对这个绑架他的人这般紧张。
手里还举着带血的刀的余达慌张的解释:“他刚才疯了一样向我扑来,我一害怕就失手……”
他的话被淹没在周茂愤怒的眼神里,看着余达虚伪地假模假样,周茂内心几经盘桓终是把为魏英一家讨公道的心给压了下去。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是周茂的眼眸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清净无澜。
周茂小心地放下魏英,看着他嘴角一缕深红,用袖子仔细的替他擦干净。然后周茂转头对王勇说:“找人来好好将他收敛了,挑个好点的地方把他们一家四口葬了吧。”
周茂借宋光干的力站起来,漠然的对着余达:“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谢庄也是可怜,看在魏英已死的份上达老板就别再追究了。”
随后周茂没再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踏上马车回了自己的府邸。
师彦一直现在宋光乾身后,两个人几乎没有交集,可周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时刻牵动着他的心。师彦很烦恼,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他还是第一次面对。
是该追上去跟他道个歉吗?可昨晚明明就是大家你情我愿的,他道歉了周茂会怎么想他?
犹豫不决之间,就放任周茂自己走了。
大家都在疑惑周茂对魏英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没人注意师彦的别扭。
宋光乾也只是当周茂累了,就没打扰他,放他回去休息。
事情既然已经了结,除了留下几个人善后,大多数人都回家洗洗睡了。在离开之前,宋光乾悄悄对师彦说:“余达这回是吧小茂得罪狠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他对小茂动什么心思,我打赌很长一段时间余达都靠近不了府衙一步。”
师彦往余达方向看了一眼,他正看着魏英的尸体发呆。余达、魏英和周茂,他们三人之间有微妙的关联,师彦多少也感觉到了,只不过宋光乾更敏锐。
“小茂这次动了肝火,别病了才好。”
宋光干的乌鸦嘴一语成谶。
周茂回家后洗了澡就睡下了,小三子心疼他被关了一天,想让他睡到自然醒,就没按时叫他起床。直到大中午了还没见到屋里传来动静,他才发觉不对。进去后发现周茂已经烧的满脸通红神志不清了。
去请大夫的时候碰上了师彦,他挣扎了一晚决定今天来和周茂说清楚,不管是道歉还是抽他一顿他都毫无二话。可在府衙徘徊半天硬是没等来周茂,下定决心找上门时正巧看见进入医馆的小三子。
他连忙跟了进去,小三子没看见他,一门心思找大夫。
“有出诊的大夫吗?知府大人病了,赶紧来人跟我去看看。”小三子抓着个药童就说,跟在身后的师彦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周茂怎么了?”师彦扳过小三子的肩膀,看起来比他还急。
小三子怔了怔,如实告诉师彦。
周茂病了这还了得?师彦着急起来顾不得许多,抓起一个重在替人切脉的老郎中就走。
老郎中见到这等金刀大马的武将就腿软,他连连告饶:“官爷,官爷,小人没犯事啊。”
小三子也被师彦的蛮霸行径吓到了,好在瞬间就恢复了神智,他解释道:“知州大人急病,劳烦您即刻出诊去看看。”
老郎中腿还在筛糠似的抖,师彦不耐烦道:“快带齐东西跟我走。”
马车上,师彦问小三子:“你家公子什么时候生的病?”
小三子从来就有些怵这位大少爷,怕他怪罪自己粗心没早发现病中的周茂,他低着头小声地回答:“中午我去叫公子起床时发现的,具体什么时候不知道。”
果不其然,师彦狠狠剜了他一眼,小三子使劲把自己缩到最小。
他们三人匆匆感到周茂的卧房,发现他已经醒来了,只是意识还不太清楚。
周茂隐约听见有人进来,可他一睁开眼就头晕的厉害,只得低低的唤一声“小三子”。
“是我。”
来人把手掌贴在他额头上,微凉的体温让周茂感觉很舒服。
“先生快给我家公子看看吧。”
这个才是小三子的声音,刚刚那是谁?周茂快停摆的大脑怎么都转不过来。
老郎中看到病人即刻忘记了刚才畏之如狼似虎的师彦,非常职业地对周茂上下其手,切脉检查舌苔,然后絮絮叨叨地开药。
“年轻人身体底子这么差就不要整天操劳,这种脉象都是四十岁的人才有的。不知道爱惜身体,天寒地冻不多穿些,寒气入体。加之阴虚肾虚,要不是看他年纪小尚未成亲,老夫都要以为他是纵欲过度。”
说到这师彦的眼角抽筋般的跳了两跳,有些阴虚的别来脸。
老郎中职业病犯了,数落起人来不留一点脸面,好在屋里的大人物一个晕着,一个兀自心虚中。
“我这药方赶紧去配好,一天三回。这么差的身体不养个十天八天的绝对不行,卧床修养,一定要卧床。油腻荤腥都忌了,多喝热水,茶水寒凉,病中一定不能吃。不过他的身子,平时最好少吃,不吃为最好。”
老郎中忍不住回头又给周茂切了回脉,一个劲地叹气:“年轻不知爱惜身体,到老了可有罪受。你家公子平时什么时辰入眠?”
小三子被老郎中突发的英雄豪迈给折服,恭敬地回答道:“一般都是亥时左右就休息了,可前几日熬了好几次通宵,公子他可忙了。”
“忙就可以不要命了吗?”老郎中好像完全忘了手下的人是知州大人,恨铁不成钢道:“眼底发青,面色晦暗,血气亏空,不想让他英年早逝就得好好看着他的饮食和作息。不能让他思虑过重,长期结郁于心使他有病不能断根。”
老郎中放开周茂,又提笔写了一张药方:“这服药待他病好,每日一次,专门用来调养身体的。”
师彦让小三子去抓药,老郎中从权威发言中回过神来,房内只剩下他和师彦两个清醒的人,他的气慨就像漏气的皮球,外强中干一碰就蔫儿了。
见老郎中恨不能躲出门外去,师彦检讨了一下,自己有这么吓人吗?
此时内心的焦急已经平复,他客客气气地跟老郎中拱手行礼:“晚辈刚才心急了一点,有失礼之处请先生包含。敢问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老郎中精分多年,才发现这位凶神恶煞的官爷跟他有相同的毛病,可惜此时他已经分回战战巍巍的老鼠样,不然铁定要大战一场。
“没……没有了,回……回官爷,要是没什么小的就先告……告辞了。”老郎中小心翼翼地摸进房拿走药箱,师彦没说什么,好说话地笑了下表示同意。
老郎中如蒙大赦,脚底抹油健步如飞耗子见了猫似的夺门而出。
剩师彦一人的时候他才敢好好正眼看周茂,他已经烧的双颊酡红,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刚刚已经试过温度了,才一会功夫师彦甚至觉得他又烫了一点。他见周茂的嘴唇干裂,赶紧倒杯热水吹冷,轻轻地把人抱进怀中,轻柔地唤他。
“周茂,周茂醒醒,起来喝水。”他把杯子凑到周茂唇前,见他根本没反应,干脆捏开他的嘴打算灌下去。
师将军杀敌有两把刷子,照顾人却是笨拙得很。周茂毫无意识的时候连吞咽都做不到,下场就是一杯水一滴不剩的全洒在衣服上。
师彦手忙脚乱的把水擦干,发觉大片衣服都是湿的,老郎中说他再也不能受凉,师彦没办法,只有从柜子里找来衣服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