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如画——诗念

作者:诗念  录入:11-22

他知道不能心存侥幸,又在城门口布下紫杀瘴。这种瘴气比桃花瘴厉害,一旦沾身,奇痒难挡,意志力稍弱之人便会不堪其痒而自尽,若三日不服解药,皮肤溃烂而死。

他们出城之时含了克制瘴气的叶子,但只能抵挡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便全凭意志抵挡。萧庆来城门到现在已有半个时辰,六甲将士尚能用内力压制,苏青拟则全靠咬舌来压制。

此时金兵虽退,他并不敢大意,用青匕划破自己的手腕保持清醒,空城计使用一次便够了,再有金兵前来,只能硬拼。呼吁全城老弱妇嬬共同守城。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两个时辰后牧野终于带兵回来了,苏青拟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苏青拟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竟不痒了,他记得舒南并没有带紫杀瘴的解药,是如何治好的?想到苏南他便来了,“可算是醒来了。”

“战况如何?”

舒南道:“牧将军正好升帐议事,你若无碍也去吧。”

苏青拟见他神色沉重,披了衣服去中军帐,进帐便听人说:“东山一丢,我将一举一动皆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形势非常不利!”

东山是群山至高点,从山上可以俯瞰此城,他虽料到敌人会偷袭东山,只是手中兵力有限,捉襟见肘。

牧野面上带煞,愁眉不展。

众人见到他,神色十分复杂,“军师可有良策?”

苏青拟低眉沉吟,脸色变换不定,也难以抉择,半晌才道:“唯今之计,只有退守关中。”

徐泰疾声道:“一旦退后,城中百姓必被金人屠杀。”

陆崇怒声道:“我们攻下此城死了多少兄弟,绝不能拱手让给金贼!不能退!死也不能退!”

苏青拟沉声道:“让百姓一起撤,以我们的兵力守不住这座城!合谷、东山都是我军命门,不退只能等死!”

徐泰握剑,“我去把东山夺回来!”

“站住!东山易守难攻,必会损兵折将,纵然夺回谁能保证不再丢?我们如今一万人不到,分守三处,必会被个个击破,若入关中,齐兵一处,关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或可抵抗。”

牧野也道:“若此城一失,城中百姓和周围村庄都再无遮挡,万一关中有失,金军再次渡过黄河,进入中原,形势更加危险!”

苏青拟目光坚定悲沉,“合兵一处尚可阻拦,如若不然,我等必死,河北再无人守!”

牧野犹豫不决。

一位将士怒叫,“不退!不能退兵!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山上就是我家祖坟,我娘宁肯死也不远离开,我走就是不孝!我们冒着杀头的危险逃出军队,就是为了保护家乡,不能撤兵!宁死不退!”

“城里就有我的父母妻儿,我们走了谁来保护他们?不退!死也不退!”

众将齐声道:“坚守城池,宁死不退!坚守城池,宁死不退!”

牧野无奈,只能让众人将先退下,从长计议。

是退是守尚未有定论,军中倒是流言四起,苏青拟竭力想忽视,仍无法避开那眼神中的厌恶、痛恨、可怜或是嫌弃。

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无论你再无辜,再不情愿,也无可避免。

那日他去牧野营中,被个士兵拦住,“你要退兵是吗?”

很多人都围了上来,那士兵又说:“如果我们撤走了,我们的亲人怎么办?我爹娘死也不会离开家的,我们要眼看着他们被金人杀掉吗?”

群情随之激愤起来,“我们宁愿死在家乡,也不要退兵!要退你一个人退,我们不走!”

那个士兵又说,“我听说你是李若水李大人的儿子,却做了秦桧那狗贼的脔宠,你是不是他派来的女干细?你们都是卖国贼!”

又有人道:“你也是受害者,被金人轮女干……”

苏青拟脸唰地一下苍白如死,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感觉人群将他层层地包围,他们指手画脚,眼神嫌恶,张着口无声的痛骂。

那些过往,那些不堪的过往,被他曾经拼死保护的百姓翻了出来,他们打着最有情的口号,无情的揭开他的伤疤。

他们越挤越紧,嫌恶的、肮脏的、猥琐的目光将他包围,他觉得自己像被当众剥了衣服,赤裸裸的曝光在众人面前。

原来临安城里人人追捧的玉伯牙苏青拟,竟曾这么肮脏过。

原来那个清冷卓绝的苏公子,竟雌伏于女干相身下。

原来李若水大人的儿子,竟是这种没有骨头的下流胚子……

那么羞愤!那么难堪!那么耻辱!

他甚至痛恨,痛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一死子之,苟且偷生到现在。可是,他不能死,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来,因为还有仇未报!

他紧紧咬住牙关,昂起头,端出平常那种清冷不羁的样子,却发现是如此的难。原来无论伪装的坚强,内心终究还是脆弱不堪的。

然后他对上了双眼睛,那眼神温柔而痛惜,继而有双大手将他揽到怀里。

苏青拟知道这人是谁,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不堪,也无所谓,只要这个人不知道。害怕看到他的嫌弃、厌恶,更害怕看痛情和可怜,想要推开他,可他的手臂那样有力,犹如铁箍,坚定不移。

他的声音如同手臂般坚定,“从今往后,他是我景致的人!”

牧野权衡再三,最终决定退兵关中,面对迟疑的将士,他沉声问,“你们信不信我?”

“若非将军,我等妻儿皆无法保全,将军于我们有再生之恩,如何不信?”

“若信得过我,便随我前往关中,日后必有收复故土之时!”

撤退之时,老弱无不洒泪。

金兵驻守东山,对城中情形了如指掌,萧庆上次带一万人马却被苏青拟空城计给吓退,颜面大失,见此机会如何肯放过,便带轻骑前往偷袭。

苏青拟早料到此,与景致舒南等在谷口摆下天罡阵。萧庆带兵到谷口见谷中雾气深浓,不敢冒然前进,派两骑先行探路,不刻两人回来禀道:“谷中仅有乱石数堆,并无埋伏。”萧庆这才下令大军前行。

苏青拟在高处见萧庆完全进入谷中,才下令启阵,刹时谷中飞沙走石,虎吟龙啸,伏兵尽出,杀得萧庆措手不及。

一番激战罢,眼见萧庆所带三千铁骑就要全军覆没,苏青拟忽然下令开启生门,舒南大惑不解,“何不趁此杀了这狗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庆与苏青拟的仇恨,难道他真不想为父报仇?

苏青拟道:“萧庆才疏目浅,又好大喜功,且深得金帝信任,若他一死,军权皆落在撒离不手中,与撒离不为敌,不如与萧庆为敌,间接削弱金军实力。”

舒南明白其中玄机,依然开了生门,放萧庆回去。

经这一阻百姓顺利撤入关中。萧庆连番败在苏青拟手中,心中不愤,又带兵入城,搜罗粮食,却不料门梁房顶到处都放有火油,一不小心油洒到身上,城内埋伏着数百死士,手拿火箭,箭到火起,金兵死伤无数。

此后舒南又揪出军中金兵细作,那些关于苏青拟的流言便是萧庆散播,扰苏青拟的心神,使士兵对他不服。然而细作虽然揪出,事实并不能被掩藏,虽止住了流言蜚语,却止不住人们异样的眼光。

挡在苏青拟面前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他的心。如果他不能面对将士的目光,又如何能号令他们?

舒南问景致该如何是好,景致沉吟不语,半晌道:“他能解决。”如果连这点目光都承受不了,他便不是苏青拟。

果然如他所料,那日教练场上,苏青拟亲口说出了过往。“我的母亲出生书香门第,自幼便与李家订了亲,到她及笄之时,嫁于李若水。却未曾料到他已与人私定盟鸳,成婚不久便将我娘丢下,娶那女子进门。两人自是情深意重,恩爱非常,留母亲与我在老家孤独度日。”

“此后的事诸位都知晓,金兵南下,缚了徽钦二宗,逼钦宗易服,李若水抱持而哭,诋金人为狗辈,任金人百般拷打而不改口。粘罕见他如此愈发想征服他,利诱不得,便抓了母亲和我,想以此威胁他。”

“母亲不忍他为难,自尽而死。呵呵……真是自作多情,李若水自守着他的大义,岂会因她而为难?就如同他眼睁睁地看着……”

他只是顿了顿,接着语气轻松,甚至嘴角还含着笑地说出,“我被轮暴。”

“他深明大义,有气节,足以青史留名,却苦了我的母亲,我有我甚至想,如果被抓得是那个女子,他会如何选择?可笑的是,他爱若珍宝,海誓山盟的女人,却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嫁给了萧庆,真是讽刺。”

听者激愤地道:“这都是金人作下的孽!”

苏青拟笑了起来,“你错了,强暴我的……是宋人。”

景致震撼地看着他,才明白那日他拒绝舒南时,说得那句“亡我族者,亦是宋人”是何意。朝中自有无骨者,为讨好金人而做出无耻之事。

负他者良多,他却未曾有负一人。

他附掌而笑,“呵呵,害我者,忠臣;救我者,女干相,可笑,甚是可笑!”

“今日我站在此处,不为苍生,不为大义,只因曾有个七尺男儿,为了你们跪在我面前。男儿何辞为国死,泰山压顶不折膝。他既肯折膝,我怎敢不誓死报之?”

第13章:东篱之约谁与同归

退守关中之后,宋军终得喘息之机。苏青拟对牧野道:“我们不能将目光只放在河北战场上,金廷才是关健。南渡至今已经有许多金人已被南朝繁华吸引,战斗力有所下降,金廷朝臣已有许多主和派,何不利用这些人牵制完颜宗望?”

牧野问,“军师有何策?”

“买通这些人?”

牧野不同意,“这与秦桧主战的议和有何区别?”

“秦桧为不战而屈,这是战而佯屈。”

牧野苦笑,“军中粮草尚且不足,如何有钱买通金人?”朝廷并未给他们发军饷,所有用度都是江湖侠士筹积。

苏青拟胸有成竹的,“此为长远之策,日后自见分晓。当下却是要拖住撒离不,使我们有时间修建关中城防。”

牧野沉吟,“撒离不跟随完颜宗望多年,深谙行兵之道,我与他交手多年,也未曾分出胜负,如何拖住他?”

“离间计。”

“萧庆心思诡异,最精权谋,撒离不深谙战术,怕难以上勾。”

苏青拟摇头,“萧庆心胸最为狭獈,又连番折在我们心中,怕吴乞买责罚,必想尽办法推脱责任,他与撒离不素来矛盾重重,不会不利用此机会。”

牧野以为然,苏青拟便起草了封给撒离不的信,措辞言语都很平常,像是一般的外交之书,只是隐隐透露出未能利用消息,杀了萧庆的遗憾。

这封信落到萧庆手中,虽知是假,然保住军权要紧,便呈于吴乞买,他巧舌如簧,吴乞买虽未全信,到底对撒离不存了几分戒心。金军攻打关中之举暂缓下来。牧野又派细作潜入金营中,专门挑拨是非,激化萧庆与撒离不的矛盾。

宋军中苏青拟也加演练阵法,他并未藏私,将从《长歌》和《击铗九式》中悟出的阵法尽数告知众将。

此时又有批江湖侠客到达河北,如剑末、萧清绝等,尽是武功高绝之辈,苏青拟挑来七人,排练最关健的北斗七星阵。

岂料他们虽拖住了撒离不,自己也后方失火,由易家庄筹积的十万石粮草原定十五送到,如今都已二十日的仍未见踪影。牧野派舒南前往查探,舒南回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原来粮草竟在关口被扣押,下令的人正是秦桧,其目的不问也知,——苏青拟。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只是望着远方,目光涣散,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

军中粮草只够五日,若再得不到粮草,关中必失,金人铁骑长驱直入,则中原危矣!百姓危矣!

那晚,牧野与苏青拟摒退左右于中军账中议事,月至中天才出来,景致在账外候着,见月光沉入他眸子中,他似有所决断,神色从容自若。

“将军叫你。”苏青拟对景致道,接着长身而去,一身青衣,两袖清风,走得极为洒脱。

景致进帐后牧野交给他张藏宝图,“昔年南唐覆灭后,曾留下大批财宝,就在这图中,此事关系到数十万人性命,别人我放心不下,还劳景兄走趟,拜托!”

他如此郑重其事,景致纵担心苏青拟,也万不能私情推拖,只得应了下来。

牧野又道:“事不宜迟,景兄明日便动身如何?”

景致颔了颔首,出来后直奔苏青拟帐中,却不见他身影,询问才知他与舒南去后山饮酒了。他寻过去,但见皎月如水,绿竹猗猗,两人枕在石桌上,相谈甚欢。

舒南见他来了,对苏青拟道:“明儿我还要事,便先回去了,阿拟,你……”说到此声音有点儿沉,顿了顿忽地扬起声音,“我们蜀中有片竹海,你素喜竹子,待此间事了,便与景兄前去一游,如何?”

苏青拟莞尔,“必不负雅意。”月光下,那笑容浅白如花。

舒南深深看了他眼,转身而去。苏青拟目送着他离去,低头把玩着杯盏,嘴角笑容一直未散,苍白而带着忧郁。

景致也未动,垂眸凝视着他,那日教场之后两人皆未提当时之事,好似从未发生过。

半晌苏青拟抬眸,“曲有误,周郎顾。素闻你有‘小周朗’之名,我竟未认真听过你弹琴。”仅有的几次也是在打斗时候,带着杀伐之声。

景致便解下琴,横琴膝上弹了起来,不是什么古曲名调,倒好似随兴而弹,一波九折,缠绵时如江南烟雨,灵动时如空谷回风,浩荡处如长河落日,萧瑟处如立马西风。

苏青拟枕在石枕上,且听且饮着酒。一曲悲欢离合,言之无尽。

景致止了弦,“明日我便离开。”

苏青拟折了片竹了,噙于唇间,便有悠扬的曲子响起,不似景致的琴声饱含情意,只是淡淡的,有种细水长流的隽永。景致顿了顿,便也抚动琴弦跟了上去。

从最初杏花楼里相遇,他青衫木屐,魏晋遗风;他兰章素质,清隽遗世,到江上一战,患难与共。这两人无不袖担风月,风骨卓然,好似雨落青山,又似春江流碧,如此相似,却也只落得歧路而行。

景致说:“师父是在个绝世找到我的,那里四面皆是万丈悬崖,长年云雾缭绕。崖上有座茅屋,左边种着桃花,右边是块菜畦,有泉从山涧垂下,呜珠迸玉。”

“左为桃花右悬崖,茅檐低小采桑麻。莫问仙君居何处,无路可通是我家……待到海清河宴,你可愿与我同归,闲饮西窗,葬剑东篱?”他瞬也不瞬地望着苏青拟,纵桃花潭水深千尺,亦不及他眼中情深。

苏青拟别开眼,涩涩地道:“……定归东篱,到时,莫忘了在篱笆上种满蔷薇……”

天将破晓,东方浮白。

景致背负古琴,青衫墨襟,长身而去。古道旁,黄尘里,落花成阵。

苏青拟一直未看他的背影,把盏浅笑,有温热的液体落入杯中。

彼此都知,这一别生死难测,东篱之约也不过是个空许,可是,他们也只能沿着自己选择的路,昂首直行。

路长而歧,君自珍重!

秦桧为苏青拟扣押十万粮草的消息不胫而走,牧野为粮草不得不派一队人马送苏青拟回临安,却未料萧庆得知消息派伏兵出击,要擒住苏青拟要挟秦桧。牧野得知亲率骑兵出城,营救苏青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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