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庆幸,路鸥然失踪时的确带着手机,看清信号显示的位置,熟得不能更熟。
他亲自选定的位置,耀世新商业区开发板块的地图像一顶皇冠加冕在城市的极东之上,那里藏着灏宇对未来的无穷希望,也藏着他深爱的人。
只是这样大的区域,别说定位只是一个大概的位置,连路名都没有的设立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工地鳞次栉比,上哪儿找两个有意藏匿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安靖比他急切,他急需程扬禹知道他们的所在。
彩信上的人,比程扬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惨多了,脸颊被煽肿了,破了点皮,血流得惊人,看起来就疼得要命,可是这小子眉头舒展,嘴角挂笑的样子,到比凄惨的皮相更看得他疼。
真蠢,就是装一装呢?如果你肯服软,安靖又怎么舍得动你一个指头。
程扬禹到的时候,恭候他的只有一地凌乱的纸箱,上面殷殷地洒着血,是路鸥然的血。
灏宇未来的主楼体,上个月刚完成的地基和外部钢筋结构浇筑,平层上堆积着水泥沙石,一些堆放成捆的工字型长条钢筋半悬在3层高的平台边上,有一条危险地露出楼面在半空中摇晃,路鸥然就像条被人去了鳞的死鱼挂在上面,衣不遮体,遇风摆送。
程扬禹的呼吸在看到他的那刻就停了,而后脚便不听使唤地奔向他,二支弩弓直直擦过他钉入厚重的水泥袋,阻挡了他的去路。
“美国最新型的Crossbow,添加了装弹药的弹槽、带有稳固性的悬刀和具备夜视功能的望山,你说得对,加州果然是个好地方。”
暗黑中走出来的人,满意地端详手中十字弩的攻击效果,煞有其事地向程扬禹介绍:“我知道你想放他下来,我也一样,他已经在上面吊了好久,你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安靖蹙眉,一副埋怨的样子。
“先放他下来。”程扬禹转头平和地看向他,声音低而轻,“他这样挂着不好受,一会儿手臂就该脱臼了。”
安靖很认真的考虑了几秒,抬起头:“当然,最多15分钟,15分钟后鸥然一定会下来,我也舍不得他这样太久,所以我们要加快时间了。”
“好,我听你的。”这个时候,配合是唯一正确的方式。
“你果然很爱他。”安靖没有因此不悦,反而冷冷一笑,“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笑容在阴影中古怪到不协调。
安靖很享受此刻程扬禹的表情,这个人纵然俊伟如君王,依旧要向他低眉顺目:“我们来玩个小游戏,你会有三次选择的机会,赢了,你带他走,输了,你放弃,他是我的。当然,你有权拒绝,怎么选决定权都在你。”
“我接受~!”程扬禹当即同意,他本来就没得选。
“至少先听听规则。”安靖不满被打断,狠狠刮了他一眼,“看到我手中的弓弩了吗?如果你尊重规则,它也会尊重你。”他伸出手指朝三层平台的上方钢架的某个方向一指,“在那个位置,有一个和我手上一样的十字弩,定时器设定的时间是15分钟,15分钟后上面固定的弩弓会直接射断系着鸥然的绳子,这里的高度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吧。如果你的速度够快,就可以赶在弓弩触动前救下他。”
程扬禹面无喜色,深邃的眸眯起,冷冷地看着他。
“为了让你有紧迫感,我会为你设置一点点小小的障碍,不足以给你带来伤害,只是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安靖的脸上多了一抹残忍的厉色,他缓缓褪出弹槽,金属的冷光让他的笑看起来邪祟冷酷,“等下,我会背身向你射击,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绝不会瞄准你,会不会射中,会射中谁,全凭你们的运气。希望在弩弓射完前,你能平安无事的到他身边,但别忘了,你可以躲,鸥然是避不开的。”
程扬禹的眼掠过弹槽,至少5支,安靖是故意的,他在暗示,他甚至会对路鸥然扣动扳机:“当然,如果你现在就跪下求我,并且保证今后离路鸥然远远的,我可以立即放他下来。”他终于道出目的。
程扬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就在安靖锁紧瞳仁以为他认输的时候,他挽起西裤的裤脚,从容淡定的态度非但没有显得狼狈,反而预示一种决心,他势在必得。
“你知道答案的。”程扬禹解开衬衣的袖口,也挽高至手腕处,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两颗,活动手臂热身,15分钟,避过所有的冷箭,确保两个人的生命安全,爬上钢筋架救虾路鸥然,按下绑在他手中央的控制器,听起来更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不试一试就放弃,我们谁都不会答应。”
至始至终,程扬禹都没有看过路鸥然一眼,嫉妒之火却尤要将安靖焚灰,他猝然转身就是一箭,程扬禹差点没有避开,大腿侧隐约渗出一片暗色,安靖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你可不会回回都这么好运气,计时开始……”
身后的箭不知何时就会射过来,程扬禹干脆不想了,全力跑向路鸥然,第二支箭隔了很久,射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有本能地停下避让。第三支箭在他登上钢筋堆的时候如约飞射,击打在冰冷的金属上,砸响穿透感极强的回荡。还有两支箭,关键的两支,致命的两支,程扬禹清楚,安靖一定在这儿候着他。
钢架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在空中吱呀,风一来,晃得更厉害,路鸥然张开眼,第一幕看到的就是程扬禹像个马戏团的高空演员般展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挪向自己。
程扬禹发现他醒了,极快地喊了一句:“鸥然,别动,也别往下看。”他全神贯注,与时间做竞技。
已经能够够到路鸥然的手了,扳机却在近处被叩响,程扬禹几乎脱了手去抱路鸥然,绳索同时断落,安靖反悔了。
钢架受到猛的重力,前半段完全突出外部,程扬禹抱着路鸥然,冷冷地看着面目狰狞的人,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人格可言,安靖,疯了。
“第二次选择,把他交给我,至少你们有一个是安全的。”他势必要留下他们中的一个。
程扬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路鸥然,温柔地问:“还信我吗?”
“不许死,不死我就信你。”路鸥然最快程度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答应你。”程扬禹将他手中的绳索解开扔掉,“现在,慢慢地往前挪,别回头,我就在你后面。”
路鸥然脸上是被夜风阴干的血渍,凝住睫毛影响视力,程扬禹不放心地冲安靖喊:“他看不清,你接好他。”
安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向路鸥然伸出手,还差一点就够着了,安靖往前两步,程扬禹突然大叫:“鸥然!跳~!”
路鸥然想也没想就是纵身一跃,安靖想去抓他,脚下重心一偏,低头看,那根原本绑在路鸥然手上的绳子此时正圈住自己的脚踝,他看到程扬禹在10几米的高空外,笑得像个凯旋的王者,然后,他像一道抛物线般被抛了出去。
路鸥然还未站稳脚跟,就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的心鼓到了嗓子眼,血液却停止了流速,身体比意识更先地行动,牢牢拽住程扬禹的半个手臂。
胭脂色的眼泪滴答在他脸上,程扬禹笑:“路鸥然,我没骗你。”
来自两个方向的扳机声同时响起,15分钟计时结束,而安靖的手上尚余一箭。
那支定时的箭果然不是射向路鸥然的,它被设定成朝着钢架的方向,而此刻路鸥然正整个人爬在上面,电光火石一瞬,他如闪电跃上钢筋架,将路鸥然推开。
制衡钢架的最后力量被打乱,轰鸣着如钢铁瀑布般冲着程扬禹一起坍塌。
安靖挂在二层的防护网罩上大笑,而路鸥然只在黑夜中看到程扬禹卧在一堆横七竖八的钢筋之中,胸前和腰侧,各插了一枚闪着阴毒的弩箭。
26.膏肓
警灯和120救护的急救灯交织成一片红色海,映透S市最东边的这块规划地的夜空。
程扬禹被抬上担架时,路鸥然一直守在他身边,无论别人说什么问什么,两人的十指始终紧紧交叩在一起,掰都掰不开,直到他被推进手术室,路鸥然还揪着那团被鲜血染红的被单不放。
太多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流那么多血。
路鸥歌和她的艺术家赶来了,魏哲也同JAMES一起出现,所有的人围着他,各式各样的嘈杂都有,唯独落了那个霸道又好听到不像话的声音。
路鸥然睁开眼,漫天漫地的昏黑,晕倒前,他对路鸥歌说:“我是A型的……”
JAMES接住他,手在后脑勺上一按,黏稠的血糊了一手,魏哲抱起他就往急诊送。
次日,路鸥然醒过来第一件事,是去找程扬禹,挂着他名牌的ICU病房内空空如也,路鸥然双脚一软,直接跪下,护工火急火燎地找到他时,他满目泪痕,鸦黑色的睫毛下不断有泪珠滚落,他又一次磕到脑袋,晕得人事不知。
再度醒来,路鸥然只开口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没了?”
路鸥歌跑出病房,她说不出口,更见不得她弟弟这副样子。
JAMES也忧心忡忡地一步不离,他总觉得路鸥然现在状态平静到可怕,仿佛已经不再介意程扬禹是否安在,只盼与他速速相聚,多耽搁一秒,他都不乐意。
到底还是魏哲脾气暴,这几天糟心的事儿够多了,要是连路鸥然都没护住,按程扬禹的个性,每月初一十五,非托梦吓死他不可。
他告诉路鸥然程扬禹没死,却也不远了,左肺血管破裂,有半边的肾应该也保不住了,其他伤口虽然严重但不及命,唯独脊椎麻烦了点,断了可以植入钢钉,偏偏碎骨压到了神经。程扬禹三场手术完,已经由专机转往美国继续治疗,生死全看造化。
路鸥然安静地听完,冲路鸥歌说:“姐,我想你做的红烧肉了……”
当天晚上,他大口大口就着肉干掉三大碗白饭,连汤汁也没有放过。
魏哲看着那个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感情还有比他没心没肺的主?何儒彦却一下子开了悟,伸出一指顶着他的脑门,你丫懂个屁,那天路鸥然的表情你没看明白啊,程扬禹要是真没了,他也就没了,他那是准备好了去见他呢。和魏哲处得久了,他已能操持一口流利的京骂。
两个人待在门外说得很小心,病房门就开那么小条缝,路鸥然还是瞧见了。那份亲昵的感让他又羡慕又嫉妒,他和程扬禹只顾想杀,没时间把相爱来试。
程扬禹,路鸥然在心里念,你答应过我不死,就不准死,我还没活够,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没做,好多场爱没厮杀。你要是没了,我就找个人,把想对你说的做的爱的全部对着他来上一遍,到时候,你上哪儿说理去?
模范病人路鸥然积极配合治疗,出院第一天就已经恢复俊美的神采,他要飞美国了,他要去到程扬禹的身边,在他耳畔说上许多悄悄话,甜的、怨的、下流的;他要用手抚遍他的全身,好的、伤的、胯间的;他要他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完美无缺的路鸥然,挪不得眼,舍不得撒手,他会承接他所有的渴求,也会给他完整的,毫无保留的自己。
那张飞往加州的机票还未领取登机牌,魏哲就拎着皮箱风尘仆仆地截住他。不用去了,程扬禹又转院了,这次是瑞士。路鸥然盯着魏哲手上的机票看得出神,那样子分明想敲晕他抢了他的机票和护照去登机。
一通电话救了魏哲,律师告诉路鸥然,程扬禹有一份东西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路先生手上。
成摞的文件,岂止是一份。
最当先的是一份转让授权书和一张离婚协议,程扬禹已经分别落了署名,承诺将名下所有鼎盛的股份转到妻子路鸥歌的名下,条件是,与路鸥歌女士解除婚姻关系,并祝路女士找到人生挚爱。
一朝宿愿得偿,还是程扬禹本事。
剩下的全部都是灏宇企业的物资产权,和程扬禹的个人财产、银行信息、不动产股票等详尽的统计资料,所有文件的签署日期都是8月30日,这一天正是程扬禹出事的日子,看来他早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没有遗言,张扬霸道的签名替他行署了最后的意愿。
“路先生,全部清点完成,您在这里签字后,这里全部的资产都会转移到您的名下。”律师对他尽心尽责,这个人将会成为自己老板,不过处于职业道德,他也不会忘记现任BOSS的嘱托,“耀世计划是程总的心血,他认为如果还有谁可以理解他,完成他的心愿,那一定是您,路先生。”
路鸥然摸着那行名字微微扬起嘴角,你狠,这下我是真的跟不得你了。
10月金秋,灏宇国际与宸天科技战略合并,董事长兼CEO路鸥然在新闻发布会上宣布,灏宇国际正式更名为宸宇国际。程扬禹,凡事不能都随了你的意,从今往后,我都要在你上面,压着你。
11月,程扬禹回来了,历经大小手术的之后,他的体重急剧下降,那么高大的人,缩在一个30厘米见方不到的骨灰盒里,再憋屈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路鸥然捧在手里掂了掂:“瘦了,国外的菜吃的不习惯吧,等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吓地小秘书差点哭出来,ZOE不响,无声流下一行泪。
程扬禹的葬礼就安排在他和鸥歌举行过婚礼的教堂,这地方远离喧嚣,背山面水,路鸥然在山上择了一块视野开阔无遮无拦的风水宝地买下,带他认过地方,往后就住这儿了。
葬礼那天,一切从简,他和程扬禹分开这些天,度日如年,再遇见,身份总也绕了那么些人,各个看得他死紧,害得他想同程扬禹说几句体己的话都逮不上机会。
封了墓盖,以水泥密实封口,确保往后风雨不侵。
路鸥然亲自动手,那些工人啥都没干,每人封了个大红包,跟吃了喜酒似得高兴。
就是要这样,哭哭啼啼什么的太闹心。
“ZOE怀孕了。”路鸥然坐在程扬禹的墓碑旁,双手枕头,“都说怀了孕的女人心软似水,刚才我都看见了,她哭得最凶。” 他现在靠起来有点硌人,有手垫着还舒服点。
“还有JAMES,当年我打断他鼻梁骨他都没有哭成那副熊样,喂,你们两个真的没事?”路鸥然做了个威胁的动作,“我警告你,在下面给我规矩点,你是我的人。”
“你就是个祸害。”他看着墓碑上相片中深邃的眼,“连鸥歌都为你哭了。”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山上凉,路鸥然在汉白玉的墓石上坐久了,秋风一打整个人瑟瑟发抖:“你喜欢花吗?”他醒着鼻子问,“下回来,我带点,我们种一圈。”又觉得娇花虽好,但一个大男人卧在一堆万紫千红中怪不合适的也不挡风,“要不还是种树吧,想种哪种树记得托梦告诉我。”
魏哲提了一瓶读书不低的白酒上来找他,一屁股坐程扬禹墓边,喝一口,倒一口,剩下的递给路鸥然:“喝口,暖暖。”
路鸥然接过来,一口见底。辣,钻心抠眼的辣,又烈又呛,泪囊被激得跟关不上的水龙头似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魏哲现在相信这小子是爱惨了程扬禹了,那家伙若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得意成什么样。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小子的脾气就跟你一样臭,不给上一口子狠的,都倒不出心里那些苦。就跟你一德行,不把命交到他手上,你都说不出那三个字来。
“跟我说说他。”路鸥然哭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他甚至都没有魏哲了解程扬禹。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四季的景都还没看遍就止步了,此生无缘。
魏哲挠头:“嗨,他有什么可说的。”想知道他啊,看你自己就成。他们都一样,做得太多,说得太少。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喜欢些什么,爱听谁的歌,爱吃哪道菜,一个人的时候爱干点什么。”路鸥然淡淡悠悠地说着,“往后来看他,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他会不会怨我?”说到最后,抽抽噎噎的音转了调,哀伤到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