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银子也太好赚了吧,席依暗自洋洋得意,却不知这里面有多少人富家子弟是看在云辞的面子上才来的。
第二天傍晚,云辞同楼信彦一同策马来到念音楼。
要说楼信彦肯来那可是着实费了云辞不少唇舌,起初云辞并不喜欢楼信彦,因为三年前凤家同乾国交战,楼信彦几次跟随顾璋川意欲杀害凤陌南,易容假扮探入西川内部,将粮草毁了大半,可是慢慢相处下来,云辞也知道楼信彦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做的很多说的很少,他手段严厉将这京畿司打理的井井有条却丝毫不居功不自傲,任由皇上嘉奖云辞也不心生嫉妒,反倒叫云辞不好意思再对他冷言冷语,这时间一长,两个人倒熟稔了起来,偶尔一起喝喝酒,切磋一下剑法。
眼看着周围所有人都娶妻生子,云辞也不例外,可独独楼信彦一副千年寒冰脸,孑然一身,凤陌南也不赐婚,还将请婚的手本压而不发。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而立之年将至,说媒的送贴的海了去了,楼信彦看也不看就命下人打发了出去。
后来燕九告诉云辞楼信彦喜欢的人是凤晟音,云辞就再也不对楼信彦开口说提亲,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了,全天下只有一个凤晟音,依照楼信彦的性子,怕是除了凤晟音此生不会再娶。
云辞这次将楼信彦带到念音楼一来是想看看席依的反应,会不会记起点什么,二来看看楼信彦的反应,从而确定她是不是凤晟音。
勒马收缰,楼信彦看着念音楼这三个字,眼睛微眯,眼底划过一道精光,盯着看了许久,直到云辞喊他,他才恢复以往清冷的神色,翻身下马,同云辞一道进入。
厅内早已打扫干净,已有半数座椅被坐满,这时辰还未到,宾客便等不及来占位置了。
翠娘差人去唤席依,自己恭恭敬敬将云辞和楼信彦引到二楼雅座,吩咐了人招呼着,翠娘忙下楼去前厅张罗。
席依不知云辞今夜来的这样早,忙自后院一路小跑到二楼,有屏风相隔,席依只见云辞身边坐着一人,看不分明,三步并作两步,许是方才跑的快了心头竟一跳一跳的带着惊喜与难以言明的奇怪情绪,总觉得这个人或许会让他回忆起更多的过去。
听到脚步声,云辞一笑,扭头冲来人说道:“今儿个又偷懒了,连我都不迎了。”
压住心口,席依微微平复了一下,等气喘的顺了才道:“我知道你来了忙一路跑过来,你不领情,还怨我偷懒,”回头接过仙儿送过来的酒和肉,放在桌上,“我去给你买了上好的酒和牛肉,昨个没有招待好你,今天我备上好酒好肉,咱们痛饮一番,不醉不归。”说罢落座到云辞旁边,伸手就要去拿云辞的酒盏。
楼信彦坐在最左边靠前,云辞居中,席依坐在右后方。
云辞默默看了楼信彦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便将他面前的酒盏拿来放在席依身前,说道:“这位是我的同僚,名叫楼信彦,他性子冷,你别见怪。”
楼信彦!一听到这个名字,席依握杯之手一抖,酒水洒在桌案,心口处恍若闷锤击胸,闷痛的让席依呼吸一顿愕然失色,脑海里忽的闪现出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有一双冷峻的眼睛,深邃如海,空寂如山。
一道凄厉的声音沉沉回响: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信彦,你等我。
恰在此时,楼信彦礼貌的回眸,看了一眼席依,她眉间紧蹙,一双眼眸深深望着他,眸心处的涩楚清晰照进他眼底,让他心头一滞,手底一动,刹那间的恍惚。
云辞忙接过席依手底的杯子,见她一副痛楚的模样,担心的问道:“席依?你没事吧?可是想起了什么?”
脑海里不断的响起一道又一道声音,她无法控制,一时间凌乱交错,她分不清说话的人是谁,也搞不懂何时那声音会停下。
紧紧闭上眼睛,席依手护着头,使劲摇动,想阻止那些声音。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还是我根本就不愿意去想,只是傻傻的认为你会站在真相那一边。”
“是我痴想了,怪不得任何人,这个世间本就是虚伪的,我又何必倔强的去相信一个人。”
“不痛过,不被骗过,如何能长大!”
“自今日起,我与三位毫无瓜葛,前尘往事一概烟消云散,再重逢是敌非友!”
“楼信彦,雾十之事,我不论是谁杀的,但总归是你的命令!你欠我一剑,这一剑,我迟早会讨回来!”
“我还得感谢楼大帮主呢,先是软禁我,再是囚禁我,为保我平安,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我现在想用质问顾璋川的话来质问你,三十六个人,楼信彦,你是怕我死不了吗?!”
“那我们岂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楼信彦,你今天说了这许多话,是不是快赶上你这一生的了,突然说这么多,寓意可不好哦。”
“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信彦,你等我。”
席依抱住头,拼命的去摇,太过用力,席依从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云辞忙起身扶住她,不停的喊着她的名字,楼信彦也跟着云辞起身,看着席依痛苦的神情,胸口似是被堵住了般让他动弹不得。
脑袋里的声音仿佛按照顺序全部播放完毕,席依缓缓放下抱头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喘着粗气,云泽将她扶起坐下,问道:“好些了?你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三十六个人,楼信彦你是怕我死不了吗?!
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
席依没有回答云辞的问话,凝眸看向楼信彦,认真而专注的神色叫云辞心生不安。
楼信彦眸间一动,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这两句话分明是矛盾的,为何会同时出现在脑海里,楼信彦派人杀她,她还要等他?是何道理?
“锵锵锵锵锵锵锵”
前厅乐师们开始鸣奏,看客们纷纷拍手叫好,花婈缓步上台,一颦一笑美丽妖娆。
席依听见声音,收回视线向楼下望去,只见翠娘正躲在廊柱后面担忧的看着她,冲她笑笑示意没事后,翠娘才转身离开。
云辞一直盯着席依看,见她回头,忙道:“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也不回答?你到底怎么了?”
席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不停的拨弄着那个酒盏,垂眸一笑,无比牵强,摇摇头,“我没事。可能是头风犯了。”
“要不要紧,怎么也不请个大夫治治?”
“不用了,或许是前几日累着了,休息几天就好。”依次将三个酒盏斟满,席依端起自己那盏,敬道:“今日两位大人屈尊来我念音楼,未曾远迎,失了礼数,席依先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未等他们开口,席依又道:“先干为敬。”仰头就是一盏。云辞见她不愿再说,也不追问,只道:“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有点数。”说罢一口饮尽。
楼信彦深冷的看着席依,无动于衷。
席依将酒盏放在桌上,不想这酒有些度数,喝完胃里火辣辣的,察觉出有人看她,顺着那道目光,席依渐渐抬眸望去。
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点点跟镜子里的那双重合,不过不再是清冷孤寂,而是一双幽暗如深潭的眼睛,他分明有许多情绪都掩埋在深潭水底,让人半分都看不出,可他那双冷厉的眼睛却将席依的灵魂看穿看透,了如指掌。
黑沉无比的瞳仁紧紧盯住席依,席依慌忙避开,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席依觉得若自己为妖怕是也被看出原形,无所遁形。
云辞用胳膊碰了碰楼信彦,“席依敬你酒,还不快喝。”
楼信彦见席依侧头看戏,淡淡收回视线,什么话都没说,抬手就是一盏,饮完随手放下酒盏,目不转睛的看起戏来。
云辞左看看右瞧瞧,没看出任何端倪,想了想觉得是不是自己落下了什么,于是沉沉的想着心事,那戏未入心半分。
第九十四章:扭转乾坤(上)
这出戏席依一共分了四部,第一幕叫人生初见,第二幕叫生离死别,第三幕就是现在演的,席依给它起名叫仕林救母,花婈被镇在雷峰塔里,见亲生儿子头戴官帽红袍加身一步一叩首的来救自己,悲的泣不成声。
席依也不知道是花婈演的太好,还是自己太入戏,只觉得心里难受的紧,非得哭出来才舒坦些,她也不避讳身旁那两个人,自顾自的用绢帕拭泪。
云辞起身离开,不知去做什么,席依沉浸在花婈的演技里未曾开口过问。
过了一会儿,席依听到楼信彦极冷的声音淡淡响起:“这只是戏。”
席依语气不善,也不看他,“我哭我的,要你管!”
“你妨碍到我了。”依旧是冰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席依下意识的忽略掉七船痛苦,想起那句三十六人怕自己死不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火上加火,席依冷眸回头,“你没听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吗?当你冷眼瞧着别人演戏时,你怎知上天不是在冷眼瞧着你,瞧你自编自导了一部让自己无比可笑却又追悔莫及的戏!”
瞬间脱口的话让席依心里也是一愣,但她不管不理倔强抬头,趁着这酒劲死命回视楼信彦那双冰封千里的寒眸。
唇间微抿,楼信彦冷冷目光如寒冰利剑刺向她的眸心,刺的她浑身一凛。
这酒后劲极大,席依脸颊开始泛红,额头冒汗,眼底一松,只觉得再也承受不住楼信彦的眼神,正当她打退堂鼓败下阵来之时,云辞回来了。
忙瞟了一眼云辞,掩盖住自己的失败,席依这才缓缓回眸再次看向戏台。
被楼信彦这么一搅和,花婈那段已经演完,席依愤愤不已,再次回头瞪了一眼楼信彦,谁料楼信彦根本就没有在看戏,只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席依。
楼下蓦然响起一阵掌声,连同叫好声一片,此起彼伏,让席依霎时望向看台,原来已经演完了。
云辞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异样,自回来就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听见喝彩声,忙站起身来朝下方看去,“演完了?今儿个怎么这么快!”
“昨天演了两幕戏,今天只有一幕,”席依也起身道:“还剩第四幕明天晚上上演。”
云辞指着席依鼻尖,笑骂道:“女干商啊,好好的一幕戏,你拆成四幕,你这不是摆明了挣着银子还吊人胃口吗?”
席依挥手打了一下他的手,“那你明儿个别来啊?”
“你这个女人,真是过河拆桥,”云辞失笑摇头,“前天是谁说的让我过来捧场的?我带人过来给你捧场,你现在又翻脸不认人,有你这样的吗?”
“我就这样。”席依一脸的无理取闹,“改不了了。”
“那我明天不来了?”
席依嘴硬:“不来就不来。”
云辞道:“我要是不再来了,恐怕最难过的人是你。”
“怎么会?”席依一扬眉,“我才不会难过呢。”
“我不来,翠娘一定会追问你,你预备怎么答?”席依转了转眼睛,思索着,云辞又道:“就算你不开口,翠娘也会备下薄礼去我府上请我的,我无所谓,可那银子却是花的你的,若是……”
“打住!”席依伸手拦住他,“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我挣点银子不容易,可不能白白倒贴给你,云大人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同小女子计较的,对不对啊!”席依故作乖巧的冲云辞行了一礼,笑意融融的看着他。
云辞叹气道:“都说女人口是心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明明恨我恨得牙根痒痒,却还能一脸春风。”
楼信彦看着云辞和席依斗嘴,起身走到云辞身侧,冷声道:“不早了,该走了。”脚步不停,朝楼下走去。
云辞哎了一声,见楼信彦步履未有半分停顿,冲席依道:“给我约上明天。”旋即跟随楼信彦离开。
出了念音楼,云辞和楼信彦信马由缰,闲闲走在路上,月色正明,清亮无比,楼信彦一路正想着席依方才那句话,很让人生气的一句话,却很有道理。
云辞回想着翠娘回答他的话,一时间思绪万千。
“席依从哪里来?”
翠娘答:“不知道,云大人还是去问席依姑娘吧。”
“你若不答,我明天就查封了念音楼,席依我自能保她平安,你们,就很难说了。”
翠娘犹犹豫豫半天,才道:“姑娘她,从天而降。”
云辞再想细问,翠娘就找了个托词急急离开了。从天而降,云辞实在是想不明白,拿起缰绳,对楼信彦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说完策马而去。
来到鬼眼府邸,鬼眼仿佛早已知道云辞会来,候在大厅等他,云辞也不隐瞒,将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猜想一五一十的告诉鬼眼。
面上皱纹如风刀割裂,鬼眼静坐在红木椅上耐心的听他说完,吸了一口水烟,不慌不忙道:“天机不可泄露。”
“你知道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个的。”
鬼眼道:“那你也该知道我不可能告诉你。”
“难道非要让我奏请皇上,你才肯说?”
“就算皇上来了,我也是这么一句。那女子的来由,说不得。”
云辞不死心,又道:“你可知皇上从三年前就派人悄悄查询凤晟音的下落,凤晟音的画像早就送到每个城主手里,三年了,皇上还是一个子嗣都没有,他盼望着凤晟音的出现,盼着她能念在以前的份上给他一个向老天爷恕罪的机会,皇上将京畿司交予我时就曾嘱咐过,一旦有凤晟音的消息即刻禀报。现在京都突然冒出一个女子来,毫无征兆……”
“可她不叫凤晟音,不是吗?”
云辞道:“是,但除了模样不同外,她活脱脱的就是她,除了她,谁还知道当年凤晟音塞给我的糖葫芦?除了她,这整个京都哪里还会有人喊我云将军?除了她,谁还能从天而降!她消失了三年,如今凭空出现,怎能不让人生疑?”
云辞声音并不高,听起来却有着一丝急迫和凌厉,鬼眼沉沉一叹道:“你不是瞎子,你什么都看得到听得到,心里也分析的清楚明白,何苦来问我这个瞎子?有些话我不能说,说了我不仅是个瞎子,还有可能会变成哑巴。”
云辞忽的愣住,半晌后问:“你是说……”
“我是说,你干脆就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一切既然天定,就让她自己走吧。”
“皇上那里,我是否需要……”
鬼眼摆摆手,头一摇,“什么都不要说,装作不知道,另外念音楼的那些人也要把嘴巴闭严实了,否则后果难测。”
云辞想了想,问:“若说了,最坏会有什么后果?”
鬼眼苍白的眼珠虚转了一下,干枯的手将云辞招至身前,压低声音,“天翻地覆,改朝换代。”
云辞一骇,惊的说不出话来。
鬼眼语气微重:“越不知道,越平安。”
“可是皇上有令,知道席依从天而降的人可不单单是我。”
鬼眼道:“去猜席依身份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云辞一想到席依遇见楼信彦时的反常,不免担心道:“可能今晚就不止我一个人,刚刚我带着楼信彦也去见过她。”
鬼眼一听,幽幽一笑道:“天意啊,真乃天意啊,”话锋一转,鬼眼厉声道:“嘱咐好念音楼里的人,席依的事情一旦泄露,杀无赦,另外尽可能想办法务必保证席依尽快离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