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萨轻笑起来,似乎在说什么好玩的笑话,而不是令人惊悚的犯罪过程:“我剪掉了她的舌头,医生。”他彬彬有礼地说,“顺便一提,如果你再吵醒洛尘,我也会这么对你。啊,当然,说不定我会忍不住杀了你呢,就像我杀掉这个鬼鬼祟祟躲在我们家衣柜里企图再次攻击洛尘的精神病。”
“如果不是你给他最后一点割舍不下的温情,他怎么会喜欢上你?又怎么会因为嫉妒去攻击洛尘?在信箱上泼上污秽之物,躲到衣柜里伺机下手,还真是个精神病人会做出的事呢。说到底,他是因为你才死掉的,医生。”杨涵痛苦地闭上眼,穆萨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一下下切割他的心脏。
“真是个可怜虫,杨涵。”穆萨的声音很温柔,似乎真的在同情他,“你对每一个精神病人一视同仁,认为他们的行为不受自身控制,法律没有资格惩罚他们的罪行。你恨着伤害你父亲的我,又同情身为精神病人的洛尘。你恨不得送我下地狱,又一刻不停地被自责和内疚折磨。”
别说了!
“你最恨的,其实是你自己。”
我让你别说了!闭嘴啊!!
“恨那个在父亲折磨无辜的洛尘时,只能在一旁观看甚至当个帮凶的自己。”
……
“更恨那个明明有无数机会杀掉洛尘,却一次次放任他平安离开的自己。啊,不对,你其实已经对他下手了,不是么?一边尽职尽责地医治,一边假装无知地谋杀——人类,还真是古怪又矛盾的生物呢。”
“不是的……”杨涵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软弱无力,微弱的被穆萨几个字击溃打散:“承认吧,你想要杀掉他。”
他跪倒在地,和盒子里闭着眼的头颅相顾无言,一直以来绷得死紧的弦,终于不受控制地扯断了。
“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什么?杨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从滚烫的手机屏幕里,不间断地传出甜美温和的絮语:“为什么不杀了他呢?杀了他,就没有人会因他而死了。杀了他,你就可以报你父亲的仇了。杀了他——”
“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名为穆萨的怪物了。”
那声音如此蛊惑道。
第32章
一个女孩,穿着鲜血染成的漂亮红裙,她面目模糊如同梦魇,安安静静坐在咖啡店旁边的坟地上。
满面泪痕,却一言不发。
洛尘和她说话,女孩张开嘴,口里掉出半截鲜红的软肉,她“啊啊”呜咽着跪倒在地,向他爬行的姿态如打断四肢又被接上的畸形木偶,令人作呕。
“……洛尘?怎么了?”他猛地从幻象中惊醒,被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得后退,重重撞翻背后的椅子。
穆萨半弯下腰,手掌停在他肩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洛尘觉得有点丢脸,又庆幸没有陌生人看到他这幅尴尬的模样。含混地道歉摆好椅子,他们走出咖啡店时,洛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坟墓。
“你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啊。”
“……?”洛尘没有听清穆萨的低语,他疑惑地看看和他并肩而行的穆萨,得到对方一个暖意融融的微笑:“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事情了,洛尘。”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白日的弧光将榕树叶的投射到他面颊上摇曳,专注凝视他的双眼似乎落入了两颗小太阳,只是被注视着,就似乎从阴冷和黑暗里永远解放出来。
脑袋里少的可怜、存在了几分钟不到的少女的嘶喊,被耀目的日光温吞吞熔解了。
扈鹏推开花店的玻璃门,头顶清脆悦耳的风铃欢欣奏响乐曲,端正坐在摇椅上的青年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他点头问好。
那是一个让人一眼就会心生好感的青年。
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没有表情时阴郁冰冷顿生距离感。但当他露出笑容,却让人眼前一亮,扈鹏算是明白这家花店生意为什么会那么好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资料,问道:“你是洛尘吗?”
“是的。”洛尘微微歪头,有些迟疑,“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扈鹏低头看看身上的警服,理解地安抚道:“不用担心,只是例行调查而已。是这样的,有人报案发现一个舌头被利器剪掉的女孩,精神状态好像也不太正常。我看看,是叫……秦语晴。她的手机里重要联系人有你,我只是想来了解下情况。”
洛尘面上露出惊讶和担心地神情,他紧张地捏住摇椅靠背,急急问道:“怎么会被剪掉舌头?!凶手找到了吗?”
扈鹏对这个青年挺有好感,对方惊慌失措的表现让他很是同情,他挠挠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毕竟这事可一点线索都没有,甚至连有没有嫌疑人都不知道:“抱歉,一有线索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你们应该是恋人吧,哎呀,真是造孽啊……”他突然愣住,“我们还在怀疑是你女朋友自己剪下的呢,你为什么那么确认有凶手呢?”
那个其貌不扬,却有着温暖动人笑容的青年靠近他,逼视他的眼睛:“因为凶手就是我啊。对了,顺带一提,她可不是我女朋友。”
扈鹏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条件反射去拔腰间的通讯器,却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腕。那双眼睛,阴冷暗沉,毫无感情,将他吸入黑暗的深渊:“你认识吴铭么?”
扈鹏看着他,突然动弹不得,冷汗流进眼睛,却连手都抬不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颤抖,结结巴巴回答:“认、认识。我们是同事。”
洛尘轻轻笑起来,语气真挚诚恳:“可以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吗?”
“请去死吧。”
扈鹏恍恍惚惚没走多久,洛尘刚刚回身坐下,吴铭就破门而入:“洛尘!是你干的吧?!”他双手扯住洛尘衣领,把他从椅子上硬生生提起,“秦语晴……是你弄疯的吧?!你这个畜生!”
他眼里喷射着怒火,义愤填膺指责洛尘时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他脸上了,洛尘微微偏头,难得皱起眉头:“真粗鲁。所以我讨厌和只会蛮力的垃圾交谈。”
吴铭怔住,以洛尘的性格不会说出如此尖刻的话,他怒气未平,又强压下一拳把他脸揍歪的冲动:“穆萨?”
洛尘,不、穆萨压住他手腕,不知按到哪里的穴道,吴铭手腕一酸,不由自主松开了他的衣领:“你不是不相信双重人格这种事么?”他后退一步隔开和吴铭的距离,玩味冲他笑道。
吴铭看着那个碍眼的笑容,拳头捏的嘎吱作响:“没错,那根本只是你用来逃避法律惩罚的卑劣手段罢了。如果你真的是疯子,就算没法把你送上法庭,我也绝对要把你关进疯人院。”
“还真是不死心呢,自诩正义的警察先生。”穆萨伸手摸了摸脸颊,眼神里流露些冷意,“你上次打伤洛尘的事,我可还记得呢。”
柔软的指腹疼惜地摩挲自己的脸颊,轻柔得如同爱抚着情人的皮肤。吴铭看得恶心:“你是自恋狂么?!真恶心。”
穆萨哑然失笑,垂眸看向洛尘的手指,眼神很柔软:“自恋啊……你说的也没错呢。”
这具因他生还的脆弱身体也好,那个失去存在意义的迷惘灵魂也好,全部全部,都是只属于他穆萨的。
真想给这个用恶心眼神盯着你看的小警察,一点教训尝尝。
“孤军奋战很辛苦吧,吴铭先生。你的确有非常出色的侦查能力,我特意留给你的线索,你都有好好搜集起来呢。自从知道三和疗养院的车祸事件是你负责保管案底后,我就一直想要好好和你‘聊一聊’呢。”穆萨微微前倾身体,让那双黑眸里饱藏的恶意一览无遗,“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恶性事件没有成立专案组吗?因为上面有人压下去了哦。”
“靠着自己父亲苟且偷生的臭虫,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事。”吴铭嗤之以鼻。
“凡事一知半解便开始洋洋自得,人类都像你这么愚蠢得可笑吗?你真的知道,洛毅在那年的事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穆萨压低声音,颇具攻击性地直视他,“为什么他妻子的死亡草草地被归为事故结案?你又真的知道,他对洛尘做过些什么吗?”
“……”吴铭一时间无法回答,当年的事实在太过诡异。从烧毁的废墟里只救出来一个奄奄一息受尽虐待满身伤痕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不知所踪,孩子的父亲却态度回避直接让调查结果由“失踪”改为“死亡”。
那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洛尘还真是可怜啊,儿时被羁绊最深的血缘亲人背叛伤害,在我杀人后还要替我背黑锅,被你污蔑为杀人凶手。我知道的呦,他在那个废弃工厂第一眼见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来救他的呢。真单纯啊,竟然还会去信任一个为了正义想要把无辜的人关进精神病院的……”
吴铭拍案而起,借着巨响遮掩自己脸上一瞬间的慌张:“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我是不会放弃让你得到惩罚的,杀、人、犯。”
他咬牙切齿的宣誓,虽然听上去更像为了让自己动摇的心坚定下来。
“宠物疗法?”穆萨看着坐在对面逗弄鹦鹉的杨涵,无聊地单手撑住下颚,“我还以为这种可怜兮兮的温情是给自闭症儿童或是压力过大人士准备的。”
“同样适用于洛尘。”杨涵打开笼门,乖巧玲珑的虎皮鹦鹉跳到他手上,古灵精怪地歪头用黑豆般可爱的眼睛瞟他,似乎很惧怕地尖利嘶叫,扇动翅膀飞到杨涵肩上,可怜兮兮地缩到他脖子后。
“我可不需要这种东西——动物往往比人敏锐,它们知道什么东西最危险,所以我不喜欢养宠物。如果你是给洛尘准备的,那就更不需要了。他现在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我陪在他身边就足够了。”穆萨按住心脏的地方,笑容温暖动人,像是想起很开心的事,勾起的嘴角甜美得似乎要渗下蜜来,“其他的事也好,人也好,他已经完全不需要担心或挂念了。因为他——”
就在这躯壳铸就的囚笼里。
杨涵瞪视他,一种可以冻结灵魂的寒意阴冷暗沉层层交叠,纠缠住每一块骨头,即使暴露在正午热烈的阳光下也毛骨悚然,无济于事。
他哑着嗓子,忍住尖叫或逃跑的冲动:“你这是在囚禁他。”
“那又怎么样呢?”穆萨仍然顶着让人心生好感的温雅笑容,和一进笼子就跳到离他最远角落的鹦鹉对视,“人类会为心爱的宠物打造囚笼,在爱犬的脖子上拴起锁链,为喜爱的百灵鸟剪去羽翼。这不仅是囚禁,也是一种保护。”
“已经被人类驯化完全沦为爱宠的生物,失去在自然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洛尘也是一样。”
“只有我能让他生存。整个世界只能依赖我,只能求助于我,这样的洛尘,让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啊啊,医生你是不会明白他对我的重要性,只要他想要,我连心脏都可以挖出捧给他。”病态的欢愉彻底侵蚀染黑属于洛尘的面孔,杨涵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可是洛尘不会喜欢这样。”杨涵轻声说,“任何一个人格,都不会喜欢被囚禁起来,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我想拯救你,洛尘。”杨涵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和那双藏了地狱的眸子对视,他一字一顿,声音再诚恳不过,“我希望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能听到我说话么?洛尘?!”
他的尾音在房间刮起炎热的飓风,把面前的穆萨吹到十万八千里外去,洛尘的意识浮上来,哆哆嗦嗦打着冷颤,像染了疟疾。
“医、医生……”他结结巴巴地说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我好害怕。”
“洛尘,不要急。”杨涵知道这是难能可贵的对话机会,他绝对不能错失,“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洛尘哆哆嗦嗦的手指点向胸口:“他把我关在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墓碑!我不想回去,一回去,我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他尖叫起来,恐惧到极点的表情让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和几分钟前谈笑自如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回来了!他——”
声音戛然而止。
第33章
时针滴滴答答指向天花板的方向,被梦魇染黑的恐惧从墙壁里点滴渗出,死寂的子夜,洛尘呆站在客厅中间,听着骤然响起翅膀拼命扇动的杂音。
像是一个动力十足的小型电风扇,保暖用的布罩都被掀起一个小角。那声音竭嘶底里、刮刮杂杂、似草场里烧起的大火,令人不安。
最后那声音像沙漏里的沙子,安安静静地落下最后一粒,整个世界又被彻底地死静吞没。鸟笼里的小生命被钢丝悬住头颅,凄惨地吊死在笼子里。
它不再扇动翅膀,也不再用无辜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了。
如今它身下小小一滩绽开的液体,似乎已经挤出了体内所有的血液。
它死了。
不,不只它,还有他、他、她,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所有人,都会被杀的!
他身处地狱却不自知,如今已无路可逃。
不肯放过洛尘的,其实是洛尘自己。
吴铭闯进花店时,他的模样已经和前几天满面怒火却精神奕奕的原警官判若两人。他穿的像是工地搬砖的农民工,被尘土弄脏的短袖还裂了个大口子,他冲进来时弄坏了风铃,如今那一串只留下四分五裂残骸的精巧艺术品寿终正寝躺在他脚下,再也没了声息。
围在洛尘身边的女孩子们受到惊吓,缩在一起发出短促的尖叫,有几个趁机向洛尘身上倒去,被他不动声色地让开了:“各位先离开好吗?我有事和这位先生处理一下。”
温文尔雅的笑容,彬彬有礼地语调,配上“小心门口”的无声口型,让人错觉真的被他关爱着。几个女孩子红了脸,一脸梦幻向门外依次走去。还矗在门口凶神恶煞的吴铭用痛心疾首的眼神看向这几个被迷惑的女孩,却让她们缩起肩膀更加害怕。
“啊,对了。”洛尘看向回过头来的女孩们,声音里带着轻松笑意,却不容忽视,“出门后请忘掉你们看到的事情,拜托了。”
于是吴铭惊讶地看到原本想继续赖在店里的女孩们眼神恍惚,她们继续交谈、说笑,却更像被写入既定程序服从指令的机械——没有人再违背洛尘的命令,依次顺从地走出店门。
“你把她们怎么了?”吴铭觉得不太对劲,哑着嗓子问道。
洛尘抬手示意他看清情况:“先解释解释你的情况吧,警察先生。”他看看还被踩在脚下的风铃,叹了口气,“那可是洛尘很喜欢的东西。”
一提起这个,吴铭顿时捏紧拳头,以他火爆的脾气早该发怒了,可他现在却刻意压制住熊熊燃烧的怒气:“扈鹏来过你这里吧?”
“嗯?我想想……好像是有一个警察来调查秦语晴的事来着……”洛尘、不,穆萨又露出那种让吴铭想一拳揍歪他的脸的可恶笑容,“他怎么了?让我猜猜,该不会你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