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阻止莫家人,即使那是他的亲人,即使那个要付出自己生命的人不是自己的爱人,这种事情,也不应该发生……
莫川站起身来,不顾李霄和老黄古怪的眼神,正色询问还站在自己身前的王运明,“你会伤害方滢吗?”
他必须要问,如果两年前的事实和他所猜测的一样的话,那么方滢,才是最有可能出事的那个人,如果在他去找白苏瑾的时候,方滢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王运明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我不会伤害她,这里的剩下的人,我都不会伤害的。”
他看着莫川,又补了一句,“我向你保证。”
……
莫川没有耽搁太久,他只简单跟老黄说了一声,就匆匆离开了。
临走时,他看了李霄一眼,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放开他,也没有跟他说什么,李霄也没什么反应,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离开似的。
莫川离开后,王运明静悄悄的走到李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带着深深的眷恋,只可惜,李霄的眼里,只能映出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李霄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安静的睡了过去。
旅店里剩下的六个人里,有五个都已经睡着了,只有一个人,缓缓站起身,在旅店里走来走去,执行着他最后的计划。
王运明一直守在李霄身边,没有帮忙,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安静的看着,眼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天色渐渐完全暗沉下来,旅店里也变得昏暗,那个人没有开灯,就这么就着仅有的一点光亮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工作,他微微后退一步,像是在欣赏一份杰作,轻轻仰着头,敞开手臂,最后,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男人走到门边,小心的点起一根烟,星星点点的火光微微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在昏暗的夜里透出几分鬼魅。
是老黄。
莫川如果在这里的话,大概会觉得无比诧异,老黄终于挺起了他始终微微弯曲的后背,这样一看,他竟然显出了几分壮年人才有的精气神,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都舒展了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一把出鞘见血的匕首。
这哪里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老警察?哪怕说他是名军人,都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安静的夜里,渐渐起风了,王运明深深地看了老黄一眼,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伸手最后抚了抚李霄的侧脸,缓缓消失了。
32.回魂阵
白苏瑾的确被困在莫家了,而且是在莫家的老宅。
赤冶会和莫家联手,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直都以为赤冶追杀他归追杀他,但是并不会让太多的人知道。不过现在看来,“那位”对这件事情的执着程度加深了,或者是,他有了更感兴趣的东西……
“没有用的,就算你今天阻止了我,你也阻止不了他,你应该明白的……”赤冶的话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让白苏瑾皱紧了眉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赤冶的目标,大概并不是他白溟,而是……
莫川。
想到这里,白苏瑾不由得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长刀,昏暗里,长刀并不像之前那样闪烁着暗红的光泽,而是沉沉的黯淡着,好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白苏瑾的身体虽然很快的恢复了,但是之前的那场战斗已经消耗了他过多的力量,看上去并无大碍,但是其实很虚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彻底回到原来的状态。不然的话,哪怕赤冶和莫家联手,都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困住他。
白苏瑾微微仰头,微弱的月光透过头顶的小窗丝丝缕缕的透进来,照的他的脸庞似明似暗,一时间显得阴晴不定。
赤冶,如果莫川没事的话,我就暂且放过你。
若是他出事了,哪怕是拼上这费尽力气得来的第二条性命,我也不会放过你……和他。
白苏瑾手中漆黑的长刀片片碎裂,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化为一片虚无,他缓缓闭上眼,掩饰住眼底闪烁的血芒,呼吸声渐渐变得细微,最后几不可闻。他就像是死去了一般,无声无息的静静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另一边,莫川匆匆离开旅店,却又在迈出门的那一刻觉得有点儿后悔,这么相信一个属性不明的非人类好像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尽管王运明长了一张好人脸,但是他毕竟是个死了的人,要是想干什么的话,连法律责任都不必承担,说到底还是个危险人物,但是当他看着王运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时,就是提不起怀疑他的心思……
莫川回过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向着莫家那边去了。也许就这样把他们留在这里的做法不够负责,只是眼下,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镇子里的莫家宅院空空荡荡,莫川一打眼,就知道里面估计空无一人,他的目的地,应该是那座坐落在小山上的莫家老宅。
小跑的速度快了,莫川能感到自己腰间的伤口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身体缓缓渗出来,莫川小心的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一手鲜红,他咬咬牙,紧了紧捆在身上的布条,没有理会那道深深的伤口,继续往山上爬去。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鲜血从他身上滚落到地面,隐隐激起一股灰黑色的气流,白平镇渐渐骚动起来,以往死寂的夜晚终于消失不见。
莫川爬到山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祖宅的大门是敞开着的,黑洞洞的,就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妖魔的大嘴,乍一看,里面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又好像充满了东西,鬼祟的蠕动着。
接下来面对的事情,大概就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了,莫川站在祖宅的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拔出插在腰间的沉甸甸的手枪,戒备的走进去。
走进去之后,莫川立刻就发现了这座宅院的古怪。他本来以为出现在眼前的会是密集的矮房,或者是窄窄的廊道,就像大多数旧时代的大户人家的宅院一样,但是他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空旷的一片。
没有房子,也没有亭台楼阁,只能看见突兀的屹立着的院墙,而在这些孤零零的墙壁中的,是一个很大的仿佛是广场般的空间。莫川小心的向前走了几步,虽然这里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的出来没有人,可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莫川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奇怪的地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不仅仅是一片空地,地上刻凿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有规律似的,莫川盯着其中的几道痕迹,不一会儿就觉得头有点犯晕,很奇怪,这些痕迹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能够引动人的灵魂。
莫川猛地一惊,下意识的后退几步,再抬眼看去,站的远了,却一下子就看出了关键。这些痕迹,深深浅浅的嵌在一起,竟是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圆圈一个套着一个,无数个边缘由不同线条组成的同心圆嵌套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复杂神秘的诡异的……阵法……
莫川不得不这么想,这种场景,其实可以完美的和一些修仙问道的电影经典桥段重合在一起,而这个巨大的奇怪的圆圈,恰恰就像是传说和小说电影里最长出现的那种用途神秘的阵法。
只是眼前的这个“阵法”,并没有让莫川觉得神奇敬仰,而是让他觉得头皮微微发麻,他对这个地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父亲禁止他靠近的莫家老宅里,隐藏着一个奇怪的广场,和疑似阵法的刻在地面上的存在……莫家的诡异的婚俗,逝者第七日进行的回魂,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到第七日的警告……这一切组合在一起,让莫川产生了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父亲究竟知道多少?莫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自己作为莫家的后代,又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重新归来后,留下的血脉?
莫川只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慢慢变凉,就好像那流动都已经放慢了一样,心脏的鼓动声变得缓慢,脚下的这个古怪的“阵法”好像正在吸收着他的体温,伤口处缓缓渗出血滴,那滴血液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般,慢慢向着地面坠落过去,一点点,一寸寸的,最后终于“啪”的一声落地。
那坠落声轻微的几不可闻,但是几乎就在同时,地面上那遍布着复杂刻痕的硕大圆形微微一亮,就像是在吐息一般,又迅速的黯淡下去,莫川并没有发现,他滴落在地面上的那滴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消失了,就像是透过地面,渗透了下去一样。
“莫老,我说过的吧?你们莫家的这个年轻人,才是回魂最好的人选。”突然,赤冶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响起,话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却让莫川厌恶的皱了皱眉。
原本空无一物的院子里,多出了几道身影,莫川扭头看过去,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入口,这几个人就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的一样。莫川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笑意邪肆的赤冶,他好像很高兴,艳丽的眉眼微微上挑,带着莫名的欢喜,而在他身边的,是一袭黑衫的莫冀,还有挽着他的手臂,打扮的娇俏动人的薛世雅。
莫川看到莫冀和赤冶走在一起,心顿时沉了下去——
王运明说的是真的,莫家真的和赤冶联手了……只是不知道白苏瑾现在在哪里?
莫冀直直的盯着莫川,眉头皱的死紧,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些微的不忍,些微的难过,还有些微的犹豫,最后汇聚成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小川,马上就要到第七天了,你为什么还不离开莫七村?”莫冀开口询问,声音里带着微微的责备,“你父亲应该已经嘱咐过你了。”
“……”莫川听着他的问话,默默不语。他的确应该离开的,毕竟已经收到了那么多警告了,如果白苏瑾不在这里,如果旅店里没有发生命案,他可能早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吧。但是……命运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它强迫着莫川不得离开,只能留在这里,静静等待第七天的到来。大概从他再次见到白苏瑾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要面对今天的场面了吧。
“莫老,何必多说呢?”赤冶声音里带着兴奋和不耐烦,在一边催促道,“你应该比我明白吧,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你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莫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莫家,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威胁,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的举起了手里的枪,对准了笑的很灿烂的赤冶,沉声说道,“告诉我白苏瑾在哪里。”
赤冶还没开口,就见莫冀上前了一步,脸上带着不舍和歉意,但是出口的话语气却很坚定,“对不起了,小川……要怪,就怪你自己留到了现在吧……”
什么……?
莫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颈侧一痛,手上顿时没了力气,眼前一黑,缓缓倒在了地上。
幽暗房间里端坐着的白苏瑾,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伸出手,像是接住了什么的模样,仔细一看,他的掌心里一抹嫣红,竟是一滴鲜血。
“莫川……”这滴血,带着浓浓的莫川的味道,白苏瑾轻轻嗅了嗅,低声喃喃,低垂着的眼里闪过一道浓重的血芒。
莫家老宅在短暂的响动之后,就再次恢复了平静,宅院里面重新变得漆黑死寂,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远在白平镇的另一头的简陋旅店,也是同样的死寂,在老黄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方滢悄悄地消失在空气中,只有她房间里那扇窄小的窗子半开着,微微有风吹进来。进来找她的老黄静静地看了那窗户一会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离开了旅店。
静悄悄的旅店里,轻轻响着几道细微的呼吸声,李霄沉沉睡去,在睡梦里皱紧了眉头。
“砰……砰……”黑暗里,不断传来轻微的物体碰撞声。
33.我是新郎?
李霄是从一阵头痛中醒来的,他睁开眼时,看到的东西都带着微微的重影,让他一阵眩晕。这样的感觉很不寻常,他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
他闭了闭眼,并没有立刻起身,一动不动的等待那一阵阵晕眩过去,他侧耳听着,直到过了几分钟之后,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才缓缓睁眼,慢慢移动自己的头,打量这周围。
他仍然在那间旅店里,甚至仍然坐在之前那张椅子上,一切好像都和他睡去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只除了……
手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而屋子里少了几个人,老黄,方邵杰,都不见了,李霄走进半敞着的方邵杰的房间,不出意外地发现方滢也不见了。
老板的小珍仍然睡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李霄并没有急着叫醒他们,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砰……砰……”像是什么东西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不是很有规律,时有时无,时轻时重,但是在安静的旅店里显得格外明显。李霄犹豫了一下,小心的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最后向着旅店的大门走去,听起来,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当李霄推开那扇大门的时候,几日不见的阳光强势的顺着被打开的门缝肆无忌惮的冲进来,晃得李霄一时睁不开眼,当他终于适应了刺眼的光线,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一瞬间愣住了。
他正对着的,是两条僵硬的从上面垂下来的腿,被风吹的晃动着,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旅店的墙壁和门板,不出意外的话,之前听到的砰砰声,就是它搞的鬼。李霄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顺着这两条腿往上看,它们的主人,是方邵杰。
低垂着头,双手被扣住吊起,一根绳子栓到了旅店高高的门梁上,看上去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露出来的手掌和手腕泛着淡淡的缺少血液流动的青黑色,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狰狞的神色,倒像是毫无所觉下死去的。
李霄打量着他,不由得有点出神。这个男人,本来是他昨天想要杀死的,他本来都想好了的,哪怕付出一切,哪怕丢掉警察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职业,哪怕失去曾经拥有的平和美好的生活,哪怕什么都不要,下半辈子就在监狱里度过,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只以为他是一个变态杀人狂……这些都不要紧,只要能为运明报仇,能杀了那个真正该死的人,一切都值得了。
他本来是抱着这样的死志,来拼命的想要杀死这个男人的。
但是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不过是黑夜轮转成白日,这个男人就死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以一种赎罪者般的卑微的姿势死了。
他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方邵杰已经死了,王运明的仇已经报了,但是他呢?他还什么都没有付出……
就这么离开白平镇,回到本来属于自己的城市?写一份口供,一份述职报告,也许会被处罚停职几个月,也许会被直接降上几级,但是不过一年半载,生活又会回复到原本的模样,他会继续上班,继续查案破案,继续做一个高尚的无私的人民警察,享受着褒奖和荣耀。
可是运明呢?他死了,是怀着罪名死去的,没有人会知道真相,没有人会为他洗刷冤情,因为所有知道真相,能证明真相的人都死了,还有谁能站出来,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一切呢?
李霄本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因为他以为自己会自然而然的失去一切。即将失去一切的人,自然不会考虑这些小事。可是现在情况改变了,方邵杰的确死了,但是凶手不是他,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会在阳光下继续活下去,他的心会永远充满着歉疚,直到生命的最后。
李霄迎着清晨的朝阳,忍不住跪了下去,泪水顺着他的眼角,一股一股的流出来,最后倾泻如潮水,这个坚强的,仿佛铁打的一样的男人,在这一刻哭成了一个孩子。
王运明死去后,直到这一天的早晨,李霄从来都没有哭过。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明明心里是满满的仇恨和痛苦,但是眼眶偏偏就干涩的什么都淌不出来,他只能在简陋的,门庭冷落的葬礼上呆呆的站着,看着王运明的躯体被运走,在火焰里化为飞灰,什么都不剩下,然后就是一夜夜的重复那一天的场景,就像是一个逃不出的轮回,每天每天都会重新再来,让他不得安宁,却又甘之如饴。他一次都没有哭过,也许是因为心里破了个大洞,冷冷的吹进来凉风,眼泪还没来及流出来,就冻结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