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吹了声呼哨,问起柳卅:“这云城四大帮,总不会只剩下青帮了吧?”
柳卅道:“朱爷这几年生意做得比较好。”
这话说的圆滑,不怎么像他了,活像个场面人。容匪瞧瞧他,柳卅又道:“朱爷眼光好,找对了时机开工厂,做的东西多,声势比别人都大。”
容匪拍了下他的衣领,满意地看着他这身时髦又得体的打扮,说道:“我随便问问,你也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不用什么都和我说,我也没兴趣。”
柳卅不怎么自在地望向了别处,同周围来往的人无声地打起了招呼。容匪跟着看了圈,和柳卅点头致意的人里面不少都是从前就在青帮混得风生水起的大人物,如今见到了柳卅也都是笑脸相迎,甚至主动上来和他握手寒暄。容匪默默走在柳卅身后,跟着他进了酒楼。宴席还未开始,众人大多都围在麻将桌和赌桌前消磨时间。容匪对这些没兴趣,柳卅也不是好赌的人,只是甫一露脸就被拉到了牌九桌上,被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围在中间要他给他们点烟,说是借借他近来的好运、仙气。
容匪自己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宴席主桌摆在一盏水晶吊灯下,圆桌中心放了张座位名册,按序排开,柳卅和雷符分别位列朱英雄左右两侧,两人在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容匪来回扫了周遭几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在场的人他看着都眼生,人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干净,他没兴趣去结交,也没兴趣凑在人堆里听故事,这三年,把他的骨头都睡懒了。
如此闲坐了片刻,外头终于进来了个容匪见过的人了——咖喱被四个马仔模样的人簇拥着进来了。他是这场宴席的主角,免不了被人拦着叙旧恭迎,咖喱满面笑容,都一一应承下来,可那双眼睛不看人时就又立即阴沉了下来。尤其在遇到柳卅时,他笑得最开心,还同他来了个热烈拥抱,拥抱结束,他阴沉得也更厉害。容匪看着他二人,视线不经意和咖喱碰到,咖喱愣了瞬,似是在回忆他是哪号人物,一边想着一边信步朝他走来。到了容匪跟前,咖喱驱走了那四个跟班,一屁股在容匪身边坐下,喝了两大口热茶,“哈”地一声放下茶杯,一抹油头,翘起二郎腿,睨着容匪道:“容先生大驾光临,我这接风宴都蓬荜生辉啊,听说你这三年去了英国游学?”
他讲话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这三年来,连柳卅都变了,他却没变。容匪哈哈笑,一时间分不出这个英国游学的经历是咖喱信口胡诌套他话呢还是柳卅信口胡诌替他隐瞒行踪的。
咖喱又道:“还是这三年都没出过云城,不过干起了见不得人的买卖?”
容匪道:“我倒也想继续干见不得人的买卖,赚的多嘛,只是三年前我的招牌就垮了,云城这口蛋糕哪还轮得到我啊。”
咖喱往后仰,翘起了椅子往边上一指:“怎么不去玩儿几手?”
“天生没有横财运,”容匪道,“咖喱哥您坐我这儿,怎么都不合适吧?”
咖喱嗤了声:“怎么不合适?老子的接风宴,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他一拍大腿,椅子两脚落了地,对容匪道:“你在外头三年,柳卅的事都没听说了吧?”
“青帮的事哪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随便听说的。”
他这番模棱两可的回答引来了咖喱的几声干笑,他拍了下容匪,手一勾,搭在他肩膀上就和他说叨了起来。
“那我来告诉告诉你吧,这个柳卅可是今非昔比了。你说别人做红棍,这红棍的事干不好,被打发去了工厂当工人,那就老老实实地干嘛。他偏不,他还要混黑社会,这小子你别看他老实巴交,乍看之下没什么心思,他啊,野心大得很!求着朱爷再放他进青帮,只要朱爷一声令下,杀人放火他什么都干,专替朱爷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咖喱舔舔嘴角,继续说,“海州帮那三兄弟,他一个个把他们送进棺材不说,斩草除根,连人一家老小都不放过。你说看他白白净净的,能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狠角色吗?我和符哥可都被他骗啦。”
咖喱笑起来不改阴森本色,听得容匪寒毛都竖了起来,倒不是怕的,和咖喱靠得近了他才发现咖喱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死人味。容匪平生对这种味道最犯憷,难免揣测起咖喱家里干得是哪行哪业。不是埋死人的就是挖死人,反正离不了发死人财。他这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那边厢,咖喱还在滔滔不绝:“我可听说路荣富那会儿刚抱孙子,小孩儿还在吃奶呢就咽了气了。
“不是青帮的人他杀,是青帮的人,他也杀。朱爷是云城活阎王,柳卅就是拿阎王号令的头号鬼差。要不然你说这酒水席上,符哥坐朱爷右边,他个愣头青,在青帮才多少年?凭什么坐朱爷左边?还不是踩着百来具尸体表忠心换来的位置?”
容匪拿起茶杯,用茶水湿了湿嘴唇就又放下了。咖喱手上加了点力道,将容匪拉得更近,对他道:“我时常琢磨啊,这杀人也是耗力气的事,尤其是那路家三兄弟,各个能打敢拼。”
咖喱冲容匪比了个大拇指,容匪牵牵嘴角:“恩,是,咖喱哥说的是。”
咖喱哼笑了声:“是吧?那柳卅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一夜之间他就把他们都送上西天了呢?第二天还和没事人似的去给朱爷交差,哪像杀了几十口人,分明就是杀了只鸡,连道伤都没留下。”
容匪读懂了他的眼神和笑声,索性就说:“咖喱哥啊,难不成您是怀疑我替柳卅当了这把杀人的刀吧?我这个人一点武功都不会,要我杀鸡我都能让鸡给啄傻了。”
咖喱脚一伸,容匪已看出他的意图,他是要踢翻他椅子呢,他却不动声色,脸上还是笑着,甚至举起了茶壶要给自己倒茶。咖喱嘴唇一抿,脚上使劲,将他屁股下面的椅子踢开,容匪摔到地上,连同那茶壶都没拿稳,洒了自己一身热水。容匪坐在地上,赶紧脱下湿了的外套,扯着裤子直说:“倒个茶都能自己摔了,可惜了这身衣服。”
他长吁短叹,扶着桌子站起来,对咖喱道:“看来我是没口福吃这顿接风宴了,咖喱哥,我先走一步,不在这里丢人了。”
咖喱反拉住他,才要说话,此时朱英雄从外头进来了,他人未冒头,笑声先至。容匪与咖喱都循着那笑声看了过去,朱英雄挺着个比三年前更圆更大的啤酒肚昂首阔步地往主桌走,他人比先前更圆润了,大约是因着云城的地盘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也没什么其他可供他操心的事了,早年的野心荡然无存,连同霸道的走路姿势都跟着有所收敛,岁数上去,人都显得束手束脚了。
众人纷纷给他让开道,一路上喊“朱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身后跟着雷符,柳卅这会儿也从牌局里抽身,朝朱英雄走了过去。朱英雄看到他,大笑一声,把他叫到跟前,上下打量番,抖着手里的雪茄烟,道:“让你跟着雷符学生意经,生意还没做呢,先把人置装的本领学去了,活脱脱一个大学生,哈哈哈哪里还像社团的人,雷符你瞧瞧你这个徒弟,是不是混出点人样了?”
雷符拍了下柳卅的肩,笑着说:“是该好好收拾收拾,站出去人也精神。”
他笑得很客气,容匪远远看着,抽了块餐巾擦西裤,对咖喱道:“总惦记着百味的佛跳墙,我要再待下去,可真要被烫得跳墙了,咖喱哥,再会。”
他转身就走,咖喱这次没再挽留他,他忙着去拜见朱英雄了。
容匪从宴会厅出来后并没立即离开,他倒是想走,可临到门口却看到一队警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容匪一时好奇,混在人堆里看稀奇,那队警察里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酒楼里的领班一见到他就出面要拦,笑着喊他“李队长”,这个李队长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宴会厅里走。容匪跟着酒楼里的人往宴会厅门口挤,这个李队长后生可畏,年纪轻轻就敢闯青帮的酒水席,他一出现,厅里的气氛骤然凝固,在他后头的几名警员亮出警员证,直接压在了赌桌上,吓得一个年纪轻的荷官直接哆嗦着举起了双手。
“警察临检。”李队长发话,朱英雄并未出面,还是雷符站了出来,脸上堆笑,走过去和他交涉。而另一边柳卅也离了酒桌,手插在裤兜里跟着过去。
容匪离得远,身边几名传菜的还在叽叽喳喳讨论这事,他听不太清雷符和李队长说了些什么。一个传菜的说:“今年第几次了?咖喱哥的接风宴也他妈来搅局?”
另一个说:“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条子后台硬,上头有人撑着,就是来办社团的。云城四大帮,两个名存实亡,前阵子不是说四喜会的龙头移民了吗,其实啊是被这个李队给弄进了号子,秘密调查呢!外头现在就剩下个青帮,枪打出头鸟听没听过?”
雷符似是劝不走这个李队长,柳卅在旁从裤兜里摸出个红包塞到了李队长手里。
那群传菜的又说开了,一个道:“还是卅哥机灵,有钱能使鬼推磨。”
容匪没再逗留,直接从后门出去,施展轻功爬上了九楼,在屋檐上蹲着俯瞰云城,心中感慨万千,三年未曾踏足,这云城已多了数幢直耸入云层的摩天大楼,在低矮的唐楼建筑群上投下大片阴影。而就在沙区地界内,也有两幢比邻的大楼正在兴建,用不了多久,九层高的百味酒楼也就不会是新鲜事了。
他这么看了阵,吹了会儿凉风,方才还在宴会厅临检的那队警察就悉数从酒楼里出来了,二十来个警员一个社团骨干都没带走就驱车离开了,看来这回是专门来找青帮不痛快的。
警察离开后,云城的黑夜在刹那间降临,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别的其他原因,整片沙区暗得出奇,唯独这百味酒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佛黑暗中的最后一片金色乐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容匪蹲得有些累了,从屋顶下来,钻进了九龙匾额后,一手攀着一条金龙往下看。百味酒楼门前停满汽车,宛如一条身体被等分成数截的长蛇,说不清又过了多久,这条长蛇的几段身子活动了起来,从主体中分离,载上自百味酒楼中行出的男男女女往不同的方向游去。
容匪打了个哈欠,咖喱的接风宴总算是吃完了。
不多时,朱英雄就在柳卅,雷符和咖喱的陪伴下也离开了百味酒楼。这三人送走他后,雷符和咖喱也坐进了台轿车,只有柳卅转身回了进去。雷符和咖喱的座驾发动,往西面出发,容匪眼神一凛,跳回屋檐,跟了上去。
小车一路驶入龙虎山地界,在一幢五层的灰色西式公寓楼前停下。雷符和咖喱从车上下来,两人进了那幢灰楼,容匪在对面观望了阵,看到他们走进二楼一间房间,这才跳过去,在二楼阳台外寻了个位置,贴在墙面上听起了墙角。
咖喱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道:“您还给我备了酒?”
雷符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这里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用吧。”
咖喱道:“我以前那地方呢?”
“条子扫荡,连墙壁都砸开来了,这里你先住着,要是不满意……”
“他妈的条子。”咖喱骂了句,似是在椅子上坐下了,容匪探望了眼,看到雷符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倒酒。
“没有不满意,谢谢符哥了,这里比我那儿清静多了,况且离厂里也近。”
雷符道:“明天我带你去熟悉下环境。”
“听说这里以前归柳卅管?”
容匪耳朵一动,往身后看,刚才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片工厂,正对着这幢小楼的阳台。他警觉地往边上移开了,果不其然,咖喱和雷符朝阳台这边走了过来,两人的说话声变得更清晰。
雷符道:“加工厂开了之后朱爷就把他调走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缺根筋,一直反对开粉档。”
咖喱讥笑:“那还能赚什么钱?”
隔了会儿,他又问雷符:“符哥,您真忍得下来?”
雷符不语,从阳台边走开,咖喱跟了上去,道:“龙虎山的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爷也是,整天提,您没听烦,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妈的老子的接风宴,还得听他的陈年旧事!他妈的。”
“他确实救过我一命,无可厚非。”
“他救了您那一次,就成您再生父母了?处处都得迁就他?您堂堂正正一个二把手还要收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红棍当徒弟,教这教那,到那儿都得带着,您是他保姆还是怎么着?”
雷符的声音沉了下来,道:“你也别总和他过不去了,正是需要人大展拳脚的时候,别计较这么多。”
“您什么都教给了他,万一他一脚把您给……”
雷符轻笑:“我又不是傻的!自然留了几手。”
咖喱再开口时,声音却小了许多,容匪不得不更加认真地去听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咖喱道:“我在里头的时候听说了件事。”
“什么?”
“条子在青帮找了个二五仔。”
“这话不能乱说。”雷符的声音有些紧绷。咖喱紧接着说道:“千真万确!后海您知道吧?那儿不总有闹鬼的传说吗?听说就是条子散播出去的,和那个二五仔交换信息的地方!”
“你都听谁说的?”
咖喱没说,只道:“我听说柳卅在后海租了个库房,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和那姓李的……”
雷符打断了他:“你别多事!”
咖喱还在添油加醋:“还有那个姓容的,您还记得吗?这人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销声匿迹三年,柳卅就是在这三年里做大的,我看,许多事八成都是姓容的在给他拿主意,当他的白纸扇呢。”
“好了。”雷符口吻微愠,咖喱适时地住了嘴,雷符道:“不管是柳卅还是姓容的,姓李的,都暂且别去招惹,你说的这事我记着了。你也给我记着,青帮的事,朱爷肯定比你我更清楚,他最忌别人替他拿主意,以后你也少在他面前提我这个二把手的名头,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别的心思,知道了没有?”
咖喱却不买账:“说句不好听的,朱爷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至于还整天把着龙头棍不放吧?青帮不早晚要交给您?”
雷符哐当放下酒杯,教训起了咖喱:“朱爷对我有恩,他以后把青帮交给我也好,不交给我也好,我替他卖命,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的忠心!你那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和别人提,听到没有!”
咖喱轻轻嘀咕了句什么,混在了风声里,容匪听不清。那阵风过去,他听到雷符叹息了声,在说话:“朱爷上了年纪了,疑心病比以往都重,他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过去,现在,未来,青帮的龙头就都还是他。”
咖喱不言语了,雷符又坐了阵就走了。他走后,咖喱往外打了几通电话,都是要人好好盯紧了柳卅,密切注意他的行踪,之后,他也休息了。容匪这才从阳台上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龙虎山。
待他不紧不慢地回到朝阳街,一开门就看到了蜷在沙发上睡觉的柳卅。容匪耳边反复响起咖喱与雷符的对话,他用力关上门,砰地一声,把柳卅惊得从沙发上弹起,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容匪就问:“是你说要去接风宴的,怎么自己又走了?”
容匪道:“你们那里的人身上都太臭了,也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债,实在坏我修为,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