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元宁的哭声在这沉默的对峙中显得聒噪不已,只是沉默的时间久了,连蓝元宁也发觉不对,
“韩彤,”蓝长钰忽然发话,“带阿宁回东苑,青禾也回去沐浴休憩一会。我和他说一些话,等会就过去。”
他说着指了指童简鸾。
“将军!”韩彤欲言又止。
“去吧。”蓝长钰疲惫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不欲再说话。
蓝青禾过去拉起妹妹,然后率先往里面走去,韩彤不甘心,狠狠的瞪了童简鸾一眼才作罢,蓝元笙沉默的跟上。
“跟我来。”蓝长钰这回语气终于平和,说完这三个字便率先往另一条路走去,正是童简鸾的来时路。
童简鸾觉得有点诧异,还是跟了上去,示意云锦注意点情况。
“你这个婢女就留在这里吧。”蓝长钰没有回头,淡淡命令。
童简鸾无奈,对云锦做了一个“见机行事”的口型。
两人来到西苑的水塘处,西苑是离温泉最远的地方,也最像是冬天,这里落叶全部凋零,寒风瑟瑟,屋子里显然也没有烧起暖炉,整个院落都显得凄凄惨惨戚戚。
童简鸾漫不经心的想,这真是云泥之别啊,他窥了窥蓝元宁和韩彤的院落,那边跟春天差不多,穿着绿纱衣,刚才韩彤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狐裘才往这边走,自己身上到现在还是单衣呢。
蓝长钰出手如闪电,直接锁住了童简鸾的咽喉,让他动也不能动。他目光如鹰隼,灼灼似是要将眼前这人看的透彻:“你到底是谁?”
童简鸾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一出,眼神锐利至此,一眼看出他是顶包的,但他既不能心虚,也不能承认,否则说不准这位将军会直接捏死他,“我是谁,将军不是一清二楚么?”
“你不是童简鸾。”蓝长钰用肯定的语气道。
“我怎么不是了?”童简鸾拼死不认,毕竟他顶的是这个壳子,又不是易容带着人皮面具,难道蓝长钰还能看出来这具身体魂魄易体了?那他可不用当将军了,直接去跳大神就行了。
蓝长钰还真的伸手扯了扯童简鸾的脸皮,看他是不是带了人皮面具,没想到失败了,童简鸾除了被捏的脸皮有点红,其他一点异样都没有。但他仍然不气馁,仍然坚持:“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装成今天这个样子,但你一定不是童简鸾。”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难道就因为我今天顶撞你了,父亲?”童简鸾着重念了最后两个字。
蓝长钰忽的一笑,这笑容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残忍意味,“我当然知道,因为童简鸾是个傻子,不会这么顶撞我,他这辈子的胆子早就被我打碎了。”
童简鸾全身打了个颤栗,他隐约想到一个猜测,但不应该。
甚至说,不能够,那样就太残忍了。
他眼神里终于带上一点惊惧,因为被蓝长钰锁咽喉,憋的眼睛里都带着泪水,蓝长钰发觉他没有一点武功,也就没有再这样继续下去,而是松开手,淡淡道:“我不管你是谁,只是如果书桦有一天回来了,你依旧要装作童简鸾,这就行了。过几天记得去看你母亲。”
童简鸾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了,嗓子好像着火了,艰难的问他:“当年我变成那样……”
“他变成那样,我确实在其中掺一脚。”蓝长钰承认的爽快,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在童简鸾眼前晃了晃,然后收回来,“记得在侯府听话些,不然这些药,你迟早也要吃。”
他说完走了。
童简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然而那泪水的确流下来。
他忽然记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位看起来像是巾帼英雄的女人。她教了他很多东西,骑射功夫,舞刀弄枪,奇门阵法,还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快点长大。之后却又推翻之前的话,说还是慢点长大吧,长大了,烦恼就多了,再也不能自由的做自己了。
在他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电闪雷鸣,雨打窗牅,外边有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
那晚他好像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身在一个奇怪的阵法中,那阵法全是血,一个看起来孱弱少年模样的人跪在很多牌位前,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剑,血不停地滴下来,滴在阵法的凹槽中,好像要流干自己的血。
他当时心痛的厉害,好像那把剑插在他身上,扑到那人身上去拔剑,却发现没有剑柄,只有剑锋,手掌心被划了很长的一道痕迹,那人抬头,瞳孔很黑,对他说了一句话。
童简鸾头痛欲裂,不自觉的蹲下来,最后跪在地上,好像赎罪的姿势。
到底说了什么呢?
“……等你成人了,魂牵会让你回来,你记得,永远不要忘记,你有一片魂魄,留在我这里……”
第31章: 抢顿饭
云锦看到蓝长钰已经离开,发现自己的主人一直没有过来,担心极了,赶忙跑过来,发现她的主人痛苦的跪在地上,过去才发现他泪流满面,好像梦魇了一样,急忙拍他的脸,“醒醒,快醒醒!”
童简鸾被一阵脸疼给拍醒了。
这就像十三年前那一天一样,韩彤在外边跪着,抱着只有两岁大的蓝元宁撕心裂肺的哭,叫将军主持公道,因为那天蓝元宁落水,据仆人说是童简鸾动的手,而童简鸾没有不在场证明。
蓝长钰没有听童书桦解释,只是冷漠道,“你和他只能留下一个。”
童书桦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道:“我不能死。”
蓝长钰没有松口。
她当时在台阶前磕了近百个长头,磕的满脸是血,才叫蓝长钰没有杀他,只是念了她的诸多罪状:
“其一,善妒,欲杀妾所出。”
“其二,无教,灌输子恶念。”
“其三,藏私,府中设私库。”
那之后童书桦去了兰音庵,名曰虔心侍奉佛祖,实际上是蓝长钰说她要反思自己的罪恶,本来蓝长钰是想要她带发修行,惩罚她一段时间,但童书桦这次却铁了心一样,连曾经疼爱的儿子也不要了,舍弃尘世,直接剃度为尼。
蓝长钰知道后大怒,策马扬鞭去找她,童书桦却连大门也不开,木鱼声阵阵,只道世间再无童书桦,只有贫尼了尘,请他不要再执着。
蓝长钰那时候甚至抓只有七岁的他过去,以剑抵在他脖子上,血滴在剑上,然后顺着剑锋落在泥土中,被灰尘包裹,污浊不堪。
童简鸾当时真的吓到了,甚至忘了哭。
童书桦这次确实出现了,只是还是那样淡然,眼中含着怜悯,然而那也只是对于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怜悯,好像眼前这孩子不是她的一般,微微笑劝诫蓝长钰:“但请施主不要再清净之地造杀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军手上沾满鲜血,何必再给自己添一份罪孽?”
蓝长钰无言,愤怒之下将剑扔在地上,挥袖而去,一骑绝尘,留下吓傻吓呆的童简鸾,伤口滴血在原地,只有等他离开了才知道哭。
童书桦见状只是上前,俯身摸摸他的头,低声道:“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七岁的童简鸾泪眼婆娑的看着她,问她:“娘亲,你不要我了吗?”
童书桦这时候没有在看他,而是抬头看着对面的那个少年,“我把他完好无损的交到你手上的,剩下的路,只有你陪他走了。”
她又看向小小的童简鸾,温柔道:“我没有资格当你的娘亲,能教养你七年,已经弥补了我所有的遗憾,你的出现,是我人生不多的幸运之一。”
这句话说完,她便转身踏进尼姑庵的大门,从此青灯古佛伴一生。
童简鸾只记得自己被一双手牵走,他却忘了那人的模样。
云锦坚持不懈的呼唤主人,想把他从梦魇中带出来,结果就看到童简鸾一下子不哭了,擦了擦脸,站起来,没事人一样,还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了,别担心。”
这画风转换太快,云锦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没事就好。
童简鸾本来想去兰音庵问一下当年事情的缘由,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看起来一定不太好,况且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只得按捺下来心情,回西苑。
事情纷扰如乱线,缠的人头大如斗,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
“云锦,你在外间守着门,今天我们闭门谢客,谁来打走谁我有点事情要思考。”童简鸾吩咐她,然后又不好意思加了一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云锦摆摆手,迟疑了一下,问道,“少爷,我们今天还没有吃饭,你看?”
“去厨房端,正大光明的端,谁阻止就揍谁。”童简鸾沉下脸,虽然被蓝长钰那些话刺激到一些记忆,带来一些伤感,这也不代表他就怯懦到要屈服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关门放容玖。
云锦开心的“好嘞”了一声,那样子兴奋极了,恨不得摩拳擦掌把厨房乾坤大挪移过来,她这阵子也委屈,毕竟锦衣局行事向来嚣张跋扈,这样曲线救国就没有从前爽快,但童简鸾的报复手法也让她开了眼了,鬼主意一个赛一个,叫人防不胜防。
她使轻功一路飞檐走壁到厨房,恰好碰上过来端菜的丫头,大摇大摆的把对方的东西截获了,因为那些丫头没见过她,开始还朝她呵斥,不过被云锦装模作样给唬着了。
“我是将军从北疆带过来的,你算哪根葱?我这是要给将军房里端!”云锦傲慢道,“你再去厨房端一份好了。”
“可,可这是夫人点名要的啊。”那丫头一看云锦不好惹,又听到这么一句,立刻装弱势装委屈,“夫人好这口……”
“这永安侯府到底是夫人的呢还是将军的?你可要看清主人是谁,没有将军,能有夫人么?”云锦跟着童简鸾不过两天,也学会了他腹黑的本事,“将军心情不好,你难道要我去为一份菜麻烦将军?”
丫头连声道“不敢不敢”,时间紧迫,只能转身回厨房给厨子献媚再要一份了,并且把缘由讲清楚。
不过说来她也不敢得罪厨子,不然到时候你自己吃的是什么都不清楚,说不定厨子看你不顺眼,往菜里唾唾沫恶心你呢?讨好厨子,到时候有什么好吃的了,还能得上一口。
云锦高兴的拎着食盒过去,童简鸾看她拿了这么多,有点诧异,问了两句,才知道她这么大胆,然后狠狠的夸了她一句“聪明又伶俐,真是太能干了”,叫云锦都快得意的尾巴上天了。
她在旁边站着准备伺候童简鸾,童简鸾连忙摆手,让她一起坐下来吃,云锦愣了一下,没有再推辞,坐了下来,只是目光中的感情变了。
童简鸾这些看在眼里,却并不多话,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并没有浪费那些菜式,吃的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童简鸾半躺在榻上,手指在桌子上敲击,心中盘算着这些时日得来的线索,还有他的一些不解。
第一,他新觉醒的那些记忆,太过于感同身受,像是他就这样经历过一样,这让他不得不疑惑。童简鸾在前世是没有七岁前的记忆的,他的出现也是孤苦伶仃,好像天生就出现在那里一样。
而他又“想起”了那个血阵,那个在血阵前跪着的少年,“魂牵”二字,以及后来穿越前听到的那声“魂兮归来”,这让他进行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并且度过了七年,后来到了自己那个世界。
第32章: 婴儿骸骨
这并不是不可能,他既然能穿越过来,为什么不能穿越过去?这些严丝合缝的记忆让他不得不怀疑。当然也有一项是不符合的,这个世界度过了十三年,而他在那个世界清醒意识后活了二十六年,穿越之前是三十三岁,正好是七与二十六的和。
如果非要用什么科学来解释,那大概就是他所在的世界,和这个世界,时间运行轨迹是不一样的。
第二,容玖是个未知数。他来到这个世界,对谁第一眼都没有好感,除了容玖,按理说,他这样在商场上勾心斗角多少年的人,早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信任,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他的堡垒,也是他的立场,然而在遇到容玖之后,什么狗屁的立场堡垒,统统倒塌,不战而溃。
这太没道理了,童简鸾觉得世上不存在没有缘由的牵绊。
不过对他的一见钟情倒是真的,见色起意么。
他想着想着觉得胃有点沉,站起来消食,屋子的隔间是个小书房,他踱步进去,看到笔墨纸砚都摆放在桌子上,也正好依着以前的习惯,把所有的可能都罗列一下,就如福尔摩斯所言,一旦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实外,那么剩下的,不管多么不可思议,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到现在为止,所有出现的、并且有关联的人:
蓝家这边,蓝长钰,童书桦,韩彤,韩彤的妹妹韩贵妃,即韩嫣;
皇宫那边,明德帝,明慧太子,容玖;
还有一个不知道归到哪类的容明皇;
梦里出现过两次的少年,那是十三年前的回忆,那时候对方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如今算来,他应该年近而立。童简鸾努力回想梦中他的长相,只是惊鸿一瞥,觉丽色无双,身材瘦削,却不矮,如今应该更高。他给自己的感觉,也是很安心。
就像容玖……算起来他年龄就很合适。
假如这个少年=容玖,那他姓容,是巧合,还是和容明皇有关?
明慧太子倾慕容明皇,二十年前年号黄初,然后不到一年易号。
童书桦认识容明皇,并且和容明皇看起来关系很好;
童书桦说当了他七年的娘亲很开心,但她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童书桦保留了故友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除非这些东西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否则一般的朋友,是不会冒这样的危险的。
童简鸾心中升起的那个猜测让他不敢继续猜下去了,他感觉有些疲惫,于是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下,结果一晃眼看到桌子上有一抹奇怪的污渍。
这桌子是紫檀木材质的,表面经过打蜡磨光,看起来像缎子一样光滑亮泽,因为长期没有人来,所以积灰很多,刚才童简鸾略略打扫了一下,也就不讲究的用了,现在才看到这处污渍。
也是旁边有个砚台搁着,所以没有一眼看到。
童简鸾拿手指摸了摸,放到鼻子下闻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
这是血迹,并且是很多年前才能形成这样的血迹。
西苑原来是童书桦住的地方,只是这里二十年前就不再住人了,童书桦那之后甚少来冬园,因为二十年前韩彤入府,并且和她前后脚怀孕。
童简鸾想要挪开那个砚台,结果发现砚台好像长死在桌子上一样,根本挪不开,怎么可能呢?这血迹形状看起来就不正常,肯定在砚台底下也掩盖了一部分。
他想到电视剧上演的,于是转了转这砚台。
没想到真的转动了,桌子倒是没有动静,外边的床响了起来。
“怎么了?”云锦听到里间的动静,忍不住过来看了一眼。
“没事,我就是发现了一点东西。”童简鸾扬声道,看到砚台转开之后血迹完整了,像是一滴血坠落摔成血花那种样子。
大概是谁站在这里,手上沾血了,才会滴到桌面上,形成这种样子吧。
“少爷,这里有东西,你出来看一下!”云锦喊道。
她声音里有着惊慌,让童简鸾觉得奇怪,在他看来,云锦是个很大胆的女人,按理说,怎么也不该这样惊慌,于是他快步出去,发现床板往外挪动了两尺,床板里面此刻是一个棺材形状空间,只有二尺深,放着一个带血的襁褓。
襁褓里,此时只剩下一堆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