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便是当年苏家与张家旧时故居之处。
“只是他这人固执的很,每年都会酿一坛酒,第二年在万家楼等,一等就是三年。”苏谢轻声喟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果只是这样,我决计不会如此难受,只是我那妹妹头年生产的时候,大出血难产,坚持要保住孩子,她离世的时候只来得及说了句对不起,便溘然长逝。”
童简鸾看他一边流眼泪,一边平静的说故事,心里替他难过,拍了拍肩膀,“从心所欲便是。”
苏谢今年才二十岁,放到他在异世的时候,这年纪多数人还在没心没肺。
“回不去了。”苏谢摇摇头,“欠的半文钱,终究不再是从前那半文钱。况且当日督主救我一命,又开解我,我与他有三件事的承诺,终此一生践行之。大丈夫生当建功立业,驰骋战场,马革裹尸还葬耳!”
他越讲越激动,自己倒是澎湃起来,将酒盏摔碎在地上,捧起酒坛就要饮酒发狂,只听得何保保凉凉道:“苏小侯爷,虽然你是我的客人,可这东西也不是说摔便摔的,回头我将银两算与你看,叫你府上的账房准备好银子还我才是。”
他这么一说,苏谢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终于静下来,坐在石凳上,像一只蠢蠢的呆头鹅,半点也无战场上风头无二的样子。
童简鸾却是双手覆在石桌上,颇为感慨道:“何卿,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放石桌石凳在这里了,因为搬也搬不动,砸也不好砸,这着实省钱省力省心。”
何保保这话听进去了,还颇为喜欢,“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天下间再也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了,自然是能省则省,这主意还是督主出的,督主说好钢要用到刀刃上,多少人来这里都以为这是夏日乘凉来着,没想到你却一言道破了玄机,真不愧是督主看重的人,想法居然不谋而合。”
童简鸾只是随口称赞了一下,哪里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被人这么一夸,却不愿像在容玖面前那样肆意表现,自夸自演,只干巴巴笑了两声。心里却洋洋得意,我当然与容玖不谋而合,我们不仅心合,身也合。
他没想到容玖居然有这般大的魅力,叫这么多人都追随他,对他死心塌地。虽然心中知道容玖与他们多半只当上下级来相处,然而好玉蕴含光华,吸引识货之人,以后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到时候他想捂都捂不住。
算了,捂不住,就努力提升自己,叫自己成为配得上好玉的盒子。
第49章: 永不相负
既已交心,推杯交盏便比刚才自然了许多,三人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时候却从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人,面无表情站在旁边,“照你们这么喝,醉的有人站在树上,也听不到,什么乱糟糟的事情都叫人听去了。”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然而听的人汗流浃背,何保保和苏谢跪了下来,齐齐喊道:“见过督主!”
童简鸾却没有动静,双目涣散,两眼无神,已经醉的不能再醉了。
古时的酒和现在的酒毕竟不同,况且何保保这里放的是好酒,童简鸾舍命陪君子,想着和苏谢要拉近关系,交友,尤其是谋士,需得拿着真心,换取真心。
况且他嘴巴也紧,这席上竟是全然把别人的话给套出来,别人问他,也全然被一两句给掩盖了过去,他二人知道的事情,全是容玖告诉他们的,童简鸾也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绕圈子打太极。
但是容玖还是不满,究其原因,这不满还是因为童简鸾敢在别人面前喝醉,这般称兄道弟,终究叫他心里有些扭曲的愤怒。
他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条素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童简鸾双手束在身后,用素绢捆住童简鸾,把他扛在肩上,面无表情的转身看着那二人,“今日之事我不多追究,没有下次。”
说罢朝着门外大步走去,消失在了门后。
何保保和苏谢面面相觑,脸上神色诡异。
督主今日,有些反常。
童简鸾头昏的很,再加上被容玖这么头朝下倒置,气血逆流,腹部有硬物捅着,叫他难受的很,闻到那熟悉的桂花香,便放心的呻 吟了两声,然后哼哼:“放我下来……放我下去……”
容玖没有对童简鸾多温柔,直接把他抛进了车厢里,老马识途,知道容玖要前往何方,自顾自的行路,因为无人看路,走的很慢,使得车厢有些像是小船,晃来晃去。
童简鸾头更晕了,看到容玖的脸一个变成两个,后又变成三个,但个个都是美人,叫童简鸾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一次只能摸两个。
咦,手伸不出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的手给压了,酥酥麻麻的,扭了扭,再抬头,三个容玖变成了一个。
童简鸾对着容玖嬉皮笑脸,容玖眯着眼睛看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丸子给童简鸾吃。
童简鸾只觉得容玖的怀里藏了一只小叮当,不然为什么他什么都拿得出来,但他根本看起来还是个平胸呢?于是他拿自己的头去抵住容玖的胸膛。
这时候容玖的手已经在童简鸾的唇边,童简鸾张口咬住,那药丸结果被容玖弹进了嘴巴,把童简鸾的嗓子给呛住了,咳嗽的天翻地覆,脸色涨红,差点把心肝脾肺肾都给咳出来。
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童简鸾也变得眼泪汪汪,无他,生理泪水,毕竟咳成这副鬼样,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变成他这副娇花模样,除非本身就是李逵夜叉状,那一定是大王花的变种。
“醒了没?”容玖靠在车厢上,样子有些慵懒。
“没醒……”童简鸾嬉笑,结果便听到自己脚上“咔咔”两声,竟然从车厢底部钻出来两道冷光,钢箍圈住了脚踝。
他惊的一动也不敢动,身体都僵在原地。
“现在呢?”容玖就那么静静的看他。
“醒了。”童简鸾手心背上全是汗,心想如果自己的脚刚才没有在这里,那岂不是要被刺穿脚踝于卧榻,车厢中藏金丝雀?
啊,这个死变 态,他腹谤了一句。
“醒了就好,我还以为要多费点功夫呢。”容玖终于不再是刚才那副冷漠的模样,叫童简鸾觉得心惊胆战,但现在显然也没有好多少,他带着戏谑笑意时候更让人觉得恐怖,“我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要带小的做什么呢?”童简鸾知道大概自己触及容玖的霉头了,很识时务的正经起来,狗腿的问了一句。
“定于蓝长钰的罪,应该是通敌卖国,我并未查出来真正的原因,只是隐约知道,他与北疆戎狄王有来往,两人似是因为一件物什而作此交易。”容玖低声道,“但那物什是什么,我现在也不清楚。”
“那你捏造一个罪名不就成了?”童简鸾小声嘀咕。
容玖笑的有点诡异,“你方才说什么?”
这话的语气有点阴森森。
“您老英明!”童简鸾腰背抻直,连忙应声,内心泪流满面,觉得自己与容玖半点不像是以后能成君臣的模样,反倒是狗腿和主子,怎么看怎么奇怪。
“我怎么会无端定人罪呢,我只是能找出罪因。”容玖曼声说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空穴来风,没有空穴,哪里有风?既然有风,定然是有洞。
“这两天蓝长钰都不会回府,你到书房去检查一下,我怀疑……”容玖说到这里竟然踟蹰了一下,还是告诉了童简鸾,“他想换的那样东西,是金缕玉衣。”
童简鸾愣在当场,半晌没动。
“这话我只与你说过,”容玖沉声,“当年的事情,我身边的人知道的并不多,大概只有你才能从一些线索中察觉缘由。”
和当年的事情牵扯起来,那必然与童简鸾的那对父母逃脱不了关系,事实上当年之事,怪异地方甚多,蓝长钰为何背叛太子,容明皇的尸首又在哪里,诸如此类。
而今牵连的也甚广,譬如容玖的猜测是对的话,那蓝长钰为什么要换金缕玉衣,难道他想当皇帝?亦或者,他想保存尸首,如果是这样,那保存谁的尸首呢?
“这么重大的任务,你就放心的交给我啊,这么相信我?”童简鸾强笑着问。
“这只是个开始,”容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人我替你除掉,然而之后的事情便不得不由你亲自出谋划策。”
刚才那一瞥,叫童简鸾都觉得那眼神简直深情脉脉起来,虽然知道八分是假的,还是忍不住想弄假成真,语气上也变得有些温柔,“不是还有你吗。”
容玖倒似是被这句话困扰到了,随即笑了笑,也不反驳,似乎不以为然。只是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吐出五个字,“天子,寡人也。”
童简鸾觉得这话不太吉祥,生怕一语成谶,便开口打哈哈道:“难道我以后娶老婆,还能叫寡妇?这是不会发生的,我保证。”
他盯着容玖的眼睛,神情十分认真,“我保证,对你永不相负。”
容玖噗嗤一声笑了,“这些容后再说吧,大业未成,还需努力,何必先说这些?”
却是把“以后”这两个字轻易的避开了去。
第50章: 白头吟
童简鸾也不逼他,总归两人已经踏上了同一条船,没有谁先下船的道理。就算真的到时候谁想下船了,捆也好,绑也好,都不放过。
说起话来竟然叫人忘了时间,马车在将至永安侯府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容玖终于把童简鸾给放开了。
解开手后的素绢,还有打开脚踝上的桎梏,童简鸾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脚腕。
无他,麻了。
容玖在童简鸾离开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在童简鸾心中窃喜,以为这是舍不得的表现时,容玖便又给了他一份礼物——他狠狠的咬在了童简鸾的手腕上!
“痛痛痛——死了!”童简鸾要抽 离,发现容玖竟然咬着不松开,牙齿已经渗透了皮肉,叫他觉得连骨头都被啃了,一手抓住车厢门框,指骨都要抓破木头,对容玖的行为目瞪口呆,都瞪出眼泪,才咬牙切齿的问他:“你是属狗的吗?见我就咬!”
容玖还维持着那个咬着他的手腕的样子,只是头微微昂起,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只是简单的将嘴角上扬,眼睛弯弯,却因为沾染了血迹,颇有种暴力美学的味道。
可那是我的血啊!
童简鸾欲哭无泪,恨恨的咬着衣角,才迫使自己没有喊出来,心中不断的自我暗示:不就是掉一块肉么,破 菊之痛也不过如此,老子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容玖最终没有把那块肉给咬掉,不过松口的时候差不离了。
这时候童简鸾痛的满头大汗,跟被人上了一样。
容玖把肉边缘的血迹舔干净,然后把那块素绢缠绕在手腕上,就当是疗伤了,步骤如此简单粗暴,动作却温柔的要命。
童简鸾心里决定原谅他刚才的行为了。
“过不了夜就会好。”容玖看着他的表情解释道,“成人礼的福利。”
三个字直接让童简鸾老脸一红,成人礼什么的,你果然不知道含义。
好在他脸皮厚,硬是没有叫容玖看出来他居然脸红了,只说了一句“回头见”,便驱车离开,留下童简鸾一人在寒风凛冽中瑟瑟发抖,心中将容玖来回折腾千百遍,才算消气。
容玖掀开车窗帘子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他如何不知道这次蓝长钰究竟是为什么才叛国的呢?只是这些东西,要童简鸾自己去寻找,连他以后的路,都要学会自己去走。
一个合格的君王,其实本质是一头野兽,拥有自己的领土,制定相应的法则;既要学会狐狸的狡猾,又要有狮子的果敢;既要识破陷阱,又要抵御豺狼,否则最后只能被别人吃的骨头也不剩。
他不可能陪伴此人一生,在最开始就输了一筹,生命长度的不对等,让他只能做对方生命里的一个旅人。
他并不愿意这样的开始,如果有选择,或许自由是最好的。可是赌局开始的筹码不能由他来定,那么只能保证中间不输,不仅不能输,还要当庄家。
一个合格的赌徒,应该知道如何绝地反击,用一手不怎么好的牌,得到利益最大化的赌局。
蓝长钰没办法见到明德帝,只得无奈回到冬园。
然而冬园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韩寿年与蓝氏姐妹落水之后被救起,之后三人皆昏迷了三日,蓝元宁醒来之后性情大变,沉默了许多,要去北苑看姐姐。本以为是姐妹情深,谁也没料想蓝元宁会拿袖口中的匕首刺向蓝元笙,蓝元笙躲的快,这一刺没有划在脸上,却刺中了大腿。
如果只是一般的人被刺破双腿,养好了便是,至多数落蓝元宁一顿,然而蓝元笙不算是一般人,她的腿,是来跳舞的,如果想要进宫,那身上是不能留疤的。
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蓝元宁刺她那一刀,将她整个大腿都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大腿肉嫩,不可能不留疤,况且蓝元宁的匕首上抹了药。
她被人拖出去的时候嘴上还不停的辱骂,直言“你把我的脸毁了,我就把你的腿给毁了,看咱们谁能拼的过谁!”
而蓝元笙直接给了她一巴掌,骂了她一句“贱 人!”
谁能料想昔日还笑脸相迎,相处融洽的姐妹,竟然能有这样惊天的丑闻呢?
人言可畏。
很快,两女争一男的戏码便传出来,蓝元笙和蓝元宁的名声都坏掉了,韩寿年醒过来之后直接从冬园落荒而逃,说什么也不娶蓝家的女儿。
蓝长钰回府便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直接把茶杯摔了出去,韩彤有一张好脸,脑子却根本不值得一提,然而此人深谙一个道理,那便是看人下饭,所以凭借不高的智商,也活到了今天。
韩彤看到蓝长钰心情不好,不管自己的一对女儿闹到了何种地步,也没有上前去惊扰他,蓝长钰却接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联系他的人联系他,请他前往兰音庵一叙。
蓝长钰在冬园的书房拧眉看了一天,终于应邀欣然前往。
发出那封请柬的,正是童书桦。
隔了二十年的恩怨情仇,终于该清一清了。
这封请柬,便是容玖分别给两人的。
那日天正好,雪过初晴,阳光映照大地时光反射回天空,竟叫人觉得炫目的不得了。
蓝长钰想了想,还是穿上了白色的锦袍,当年和童书桦相遇时候穿着的衣服的颜色,只是再回忆那时候,心中除了那个出色的影子,竟然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并未跟身边的近侍说这些事情,只道自己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便独自出门了。
兰音庵还是那日的破败,过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有变过。蓝长钰来过这里,却也不记得当时童书桦在哪个地方,便找人过来问了一下,才抬步朝着那地方去。
他走到一间角落里的屋子,并未敲门,或许心中不想和童书桦客气,径直推开门,看到了那个背影。
童书桦那时正在敲木鱼,听得身后连门也不敲的人,心中不知道该冒出来什么感情,本以为会愤怒的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却发现根本无力做这样的事情。
“你找我什么事情?”蓝长钰看童书桦好好的,根本不像信上所说的那样半步踏进了棺材,心中隐隐有被骗的愤怒,但因为中间十三年没有见面,便当对方是陌生人,给了一份属于陌生人的尊重,发现屋子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只得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问她。
他以为童书桦叫他过来只是让他看看如今的状态,两人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撕破了脸,如今竟然能伪作和和气气在这里说话,也不得不说是一件惊异到诡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