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七幺状似冷静地看向空中,心里却很没风度地在骂娘。佘七幺这个人,因为身份背景和性格的关系,平时是自视甚高的,一般不太爱用问候别人家长的方式来表达郁闷的情绪,但是现在他是真的很郁闷了——陈斌居然会五雷咒!
召唤天雷、地雷、水雷、神雷、妖雷的雷法统称五雷大法咒,是一个十分高级的咒语,一般一道下来就够轰平普通妖怪好几次了。佘七幺现在觉得自己是有点托大了,其实他原本不用变出真身来对付陈斌,更加不用实打实承受刚刚那个掉下来的落雷,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真的对陈斌有多轻视也不是他有多爱表现自己吓唬人,恰恰是因为,他心里没底!让佘七幺没底的那个人当然不会是陈斌,而是一直立在一旁,被那些冰雪怪物护卫着的玄武。
佘七幺很害怕,怕玄武知晓了他的底细!
被关在夜牢七百多年的玄武常理上应当是不知道他身上的特殊状况的,但是从玄武之前说的话和行为来分析,他又确乎是知道点什么的,这就让佘七幺十分的忐忑。佘七幺告诉廖天骄佘家祖上和玄武有仇,那是实话,确切地说,玄武今天会被关在夜牢就是托了佘七幺祖父佘玄麟的福,因为佘玄麟就是妖协在损兵折将无可奈何之时,请出山将玄武抓获,并将之扔进夜牢的那个人。
这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许多小妖怪诞生英雄理想的源泉,但那其中其实有一段很模糊的内容。玄武是旧妖神中十分老资历与战功赫赫的一位,虽然九君山佘家也很厉害,但从没有人认为佘玄麟能够轻易抓获玄武,比较好的情况预估也是两败俱伤。中途,佘玄麟那一方也的确曾险些全军覆没,但是最终,孤身与玄武相斗的佘玄麟却活了下来,并且抓到了玄武。奇怪的是,佘玄麟本人对自己立下的这件大功并不感到高兴,事后甚至谢绝了妖协送来的谢礼闭门不出,此后五十年常常沉醉于烈酒之中,之后又五十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佘玄麟忽然出门,就此失踪,再也无人见过,就连佘家人也失去了这位当家人的消息。
佘七幺很担心玄武出现在这里,就是要来找他九君山佘家的麻烦,报当年的一剑之仇。他并不知道对方通过什么方式,获悉了他的状况或许还有九君山的状况,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显然就是因为还无法确认,玄武才会屡次试探却不敢轻易动手。那么一旦被玄武看破,必然就是自己的死期和九君山的末日到的时候了,佘七幺就是为此故意变真身,刚刚又硬扛了那一下雷试图糊弄过去,结果陈斌这家伙还真有两把刷子……
五雷大法咒,一般人可使不出来这高级咒语!
佘七幺在心里叹了口气,赌一把吧!
佘七幺刚刚下了决定,但见天上飞旋的那条光链也突然整个解体,从每个环节也就是每张符咒中同时迸射出一道无比耀眼的光柱,那些光柱互相连接、汇聚、融合、吞噬、扩大,迅速构成了一张复杂的光网,跟着无声无息地罩了下来。
大音希声!
廖天骄几乎眼花缭乱,他只看到一道又一道的光束挟带着杀气,飞快地、密集地落向了佘七幺,将他整条蛇都笼罩在其中。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场景呢?说是刀光剑影,却夹带着不断迸裂炸起的土沫,有种粗野的暴力感;说是枪林弹雨,那光束掉落的节奏和姿态却又是如此的轻盈动人,有时候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场……流星雨!
佘七幺就这么被完全笼罩在那一大片白光之中,透过光芒看过去,他整条蛇的形态都在扭曲,就像是遇到了高温,快要融化了一般。
“不……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廖天骄忍不住喃喃自语。佘七幺不可能抵挡不住这什么攻击?佘七幺是妖神啊,怎么会被陈斌得手?
廖天骄看向不远处的陈斌,此刻后者正紧抿着嘴角,看向被五雷咒包围起来的佘七幺。绚丽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一道又一道影子,衬得他脸上的表情格外阴郁无情!
廖天骄决定做些什么了。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跑向某处。刚刚玄武召唤出来又被佘七幺干掉的某个雪怪掉了把冰刀在地上,廖天骄就将那把刀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偷偷摸摸地绕到了陈斌的背后!
“去死吧!”廖天骄在心里骂道,然后猛然跃起,挥刀砍向陈斌的肩头。饶是他自己也没想到,活了二十六年,他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人生中第一次对人动武,竟然是对自己的大学同学,而且一出手就是想要杀人!但是陈斌该杀,因为他害了佘七幺!
然而陈斌反应极快,廖天骄刀还没砍到,他就已经察觉了杀气并迅速转身,手指弹动,只听“唰”的一声,陈斌不知道甩了什么东西出来。
廖天骄哪里懂得结印师是个什么玩意,只知道陈斌动了一下手指,跟着他就双腿一沉,像是坠了个千斤顶在俩脚踝上,“咚”地狠狠栽到了地上,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陈斌走过来,伸脚尖一勾,踢起了那柄刀抓在自己手里,指向廖天骄。
“有种你砍死我!”知道大势已去,廖天骄恨恨骂道,他想不到自己这个同学潜如此之深,一身好功夫从来未在人前露过真相。
陈斌勾起嘴角笑了笑,一扬手一刀干脆利落地砍入廖天骄的肩膀上。廖天骄闷哼一声,痛得差点连舌头都咬破了!妈的,不是魂魄吗?魂魄怎么也会痛!啊啊,好痛!
陈斌拔出卡在廖天骄身体里的刀,接着准备挥出第二下。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股冲力从陈斌的侧后方猛然撞向了他,陈斌被这股力道带着登时摔了出去,狼狈地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亮亮?”廖天骄吃惊地看向救他的人,周亮亮的眼睛里多了一点清明,却也因此多了一份浓重的哀愁和愤怒。
“骗子!”周亮亮说,“他是骗子!他告诉我王鹏飞是被那些人联合起来害死的,他会帮我一起报仇。”周亮亮这时候的嗓音粗嘎又难听,如同野兽一般,双眼中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几乎快要把人烧着,“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亮亮……”
“一年前,小武出轨抛弃我的时候,是鹏飞拉了我一把,我才能死里逃生,和肚子里的宝宝一起活下来,今天我却帮着害死鹏飞的人在害别人,我绝对不能原谅!”
“别!千万别!亮亮你别冲动!”廖天骄赶紧阻止,他没想到,看似幸福的周亮亮背后其实隐藏着这样的不幸,他也隐隐预感到周亮亮要破釜沉舟,“真的,你别冲动,我们再……再想办法……”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连佘七幺都……
“我肚子里这颗妖魄是他让我吃下的,我已经回不去了。”周亮亮镇定地说,“廖天骄,拜托你,如果我今天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我的孩子小宝,请你帮我送回我老家,虽然我结婚时,父母跟我断绝了关系,小宝毕竟是他们的孙子,我想他们应该肯收留他。”
“亮亮你不要胡说!我们……”廖天骄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周亮亮已然咆哮一声,眼中血色再起,十指指甲疯长,她压低身子,就如同一枝脱弦利箭冲向陈斌,然而她只冲到一半便身子一晃,似乎被什么阻住了,跟着她又走了几步,终于控制不住,猛然栽倒在地,抱着肚子痉挛着打起滚来。
“亮亮你怎么了!”廖天骄顾不得自己的伤口,爬起来想要去看周亮亮。
周亮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蜷缩起来不停在地上翻滚,翻滚中,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她自己的身体,流出绿色如同脓液的汁水来。
陈斌弹了弹裤子上的雪沫站起身,一边轻轻动着手指:“你不过是个傀儡,真以为自己能反上天去?”陈斌狠狠一弯左手大拇指,周亮亮“啊”地惨叫了一声,左手胳膊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被一只无形的手折向反向,骨头发出了叫人牙酸的断裂声。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廖天骄又急又恨,满地乱转,想要再找出什么武器,可惜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玄武会帮他,最后无奈之下,干脆挥舞着拳头冲上前。
“放开她!”廖天骄喊,还没冲到近前,又被陈斌单手隔空一指,只觉一团看不见的胶状物猛然贴了上来,盖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窒息的感觉猛冲上来,廖天骄倒在地上拼命挣扎,但是无论他怎么扒拉自己的脸,却都抓不到那团东西,只有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廖天骄憋得满脸血红,虽然没有指甲,不一会也在自己的脖子上抓出了道道血痕,与此同时,另一边,周亮亮的骨骼还在发出清脆的声音。
“右手、左腿、右腿……”陈斌轻声细语吐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廖天骄痛苦得眼泪糊了一脸。不能这样下去!他告诉自己,给自己鼓劲,但是在完全超出自己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得什么也不是。突然,在廖天骄朦胧的上下颠倒的视野里出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闪烁繁星的夜空?
五雷咒终于散去的空地中央,巨大的旋转着的蛇身慢慢放缓了速度,那无数黑色的鳞片因为角度不停地变化,折射出了如同黑曜石一般璀璨的光华,当中点缀的白色花纹则如同黑夜之中的星辰般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每一寸柔韧结实的肌肉都在运动,每一寸柔韧结实的肌肉都充满了美感,以至于那整个身体盘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尊充满了张力的雕塑,而那些精致的蛇鳞在互相摩擦之时还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一曲无韵之律。
廖天骄看到了佘七幺高高昂起的头颅,那冷红色的眼睛中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充满光彩,看起来就像是两汪深深的湖泊!
廖天骄迷迷糊糊地想:“好……美……”
“我操你妈,老子的媳妇你也敢动!”突然从蛇嘴里发出了隆隆的声响,廖天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窒息引起的耳鸣,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媳妇?谁?
佘七幺吐出一口血水,淅淅沥沥的血雨落在地上,迅速腐蚀了那一带的土地。
“我要你魂飞魄散!”这是廖天骄在昏过去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原来魂魄还是可以昏过去的嘛,高悦然一定嫉妒死我了!”这是廖天骄昏过去前最后一刻浮现的念头……
十八、廖天骄的梦
廖天骄困惑地摸了摸脑袋,他记得自己刚刚好像在做一件很要紧、很要紧的事,要紧到甚至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结果突然之间,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像是原本蓄足了力气,打算挥一拳头出去,结果突然间,挥拳和挥拳所向的对象都没了,搞得他迷惘得不得了。
廖天骄悻悻然松开手,抬眼望出去,看到的是一片风和日丽,花团锦簇,他此时正身处在一个十分富贵气派的大院里面,而刚刚那个什么要紧的事好像就是做了个梦那样,在明媚的日光下烟消云散了……也许,就是在做梦?
廖天骄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大概是在这阳光和煦的下午一不留神打了个盹,所以一时间产生了迷糊的错觉,不过……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廖天骄疑惑地左右张望。他现在身处的似乎是某个古典大宅的花园,宅子想必十分大,因为光是他所在的这个花园就一眼望不到边。那边厢垂柳依依,传来水流波动的声响,这边厢则点缀着东一丛西一簇的鲜花,牡丹、芍药开得正艳,蝴蝶穿花飞过,隐隐还听得有鸟声清脆悦耳,擦耳而过,反而更显静谧。
空气中满是清香,让人心情平静,所以虽然有些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廖天骄倒也不感到害怕。他拍拍裤子,站起身来,忽而有些奇怪,觉得自己怎么好像变矮了,随后却又觉得自己是在犯傻了。这是怎么了?他现在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而已,当然不可能有多高的身量,看到多高远的风景,他可是连一米二都还没到呢!好吧,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啦!
廖天骄摸着脑袋边走边想,走了好一阵子,见识了不少的美景,才终于走到了这座庭院的大门边,而这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未曾遇见。真是好奇怪啊,难道这栋宅子里都没有人的吗?廖天骄伸手轻轻拉开庭院的大门,门看起来很重,他甚至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门栓,不过大门的门轴却很灵活,以孩童的臂力拉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门开了,廖天骄探出头去,那外头是一条曲曲弯弯的长巷。
这宅子也实在是大得太不像话了,廖天骄咋舌!他小心翼翼地跨出门槛,左右仔细望了望,可惜实在找不到方向,最后只好闭着眼睛,随便捡了个方向走了起来。巷子里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安安静静的,惊扰不到任何人。两侧高高的围墙静静伫立着,以廖天骄的身高看上去,几乎连脖子都折了却还是看不到什么,只偶有一两株青藤红花悄悄探出墙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廖天骄。
廖天骄很快就走得闷了,好在巷子的地上铺着许多雕刻精致的石砖,廖天骄很快就被脚下吸引了注意力。原来那些石砖上面雕得都是故事,从盘古开天到女娲造人、伏羲创先天八卦等等,十分丰富!廖天骄的祖父廖邑仁是村里远近有名的赤脚医生,也是个醉心于民间神话传说的乡野学者,从小,廖天骄就从祖父的嘴里听说了许许多多古老的神话故事,此时才能认出脚下五步一格都是雕刻的什么内容。哎呀!廖天骄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他是跟祖父出门做客来了呀。
祖父廖邑仁最近新结识了个友人,彼此很是谈得来,所以今天便带着他一同登门造访。初时,廖天骄也在前厅听祖父和那个眉眼温和,长得挺好看的叔叔说话,后来听着渐渐闷了,就有个漂亮的大姐姐带他出来玩儿,再后来……再后来他好像就睡着了……
廖天骄皱了皱鼻子,那个大姐姐到哪里去了嘛!
廖天骄顺着道路一路走下去,脚下的故事还在继续,他刚刚看完了不周山倒,女娲抟土造人,结果后面的故事突然就跳到了《白蛇传》里的白素贞下凡报恩。廖天骄一路看了白素贞和许仙断桥相识,两人私定终生,正要拜堂成亲,后面的内容却突然没了,廖天骄抬头一看,原来面前出现了一进院子,一扇门将后续的内容隔绝在门内。
是这里吗?
廖天骄有些糊涂,不过是七岁的孩子,能将陌生的地方记得多么清楚,不过廖天骄想着,就算不是,好歹也可以进去问问人不是吗,于是他推开了院门。
这院子倒是没刚刚那个花园那么大,小小的庭院中栽着些芭蕉,一旁还有一架葡萄藤,摆放着石桌石椅。廖天骄一进来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刚刚去过的前厅,不过至少看起来应该有人住吧。他这么想着,就听到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这念的是什么呀?廖天骄稀里糊涂地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了一扇开着的窗,窗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屋中边踱步边摇头晃脑地念书,样子有点好笑。廖天骄干脆趴到窗台上看。那好像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穿一身很好看但是挺繁琐的奇怪衣服,像是……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因为背对着廖天骄,所以廖天骄看不到他的长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光看背影,廖天骄就觉得对方应该长得很好看!
廖天骄可喜欢好看的人了!于是他咽了口口水,有点紧张地往前凑了凑,试探着、轻轻地唤了声:“喂!”
背对着他的少年蓦然停下了脚步。
“你、你好啊,请问到前厅怎么走?我迷路了呢!”廖天骄小声说着,心里拼命祈祷,希望那个少年快快转过身来,让他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