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春节来得早,学期就显得特别短。元旦假期以后,没过多久,就又要迎来期末考。
从那天挣开苏潼的手以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再私下遇到过。一切都变得十分平常,他来上课,下课离开。新课程早已上完,各科老师都不会再布置日常作业,全凭学生们自觉。
晚自习如果遇到化学课,苏潼会到班上来看一看,坐在讲台旁边看一本书,在有学生举手时,起身走到学生的身旁。
期末考试以前的两次周测试题,都不是他布置的,所以在化学周测的那天晚上,李嘉图也不会在办公室里见到他。
苏潼还是在轮值巡视宿舍的教师名单里,可到了学期末,大家都变得安分了许多,再也不需要老师走到每一间宿舍门前提醒早些休息了。
李嘉图突然感到不可思议,从前他和苏潼是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呢?而这些巧合,仿佛一瞬间全部都被老天收走了。
再也没有巧合了。
他曾经想过要怎么样才能再次引起苏潼的注意。可每次一想到苏潼说,不要想太多,就没有办法再往下想了。
苏潼借给他的那本旧课本,李嘉图翻了无数遍,甚至连正文底下的备注都背全了。放寒假以前,他几次想要还给苏潼,可想想还是放弃。
好像这是最后一样道具,用掉以后,就再没有借口和理由。
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同学们都在往宿舍里赶,奔向他们期待已久的假期。李嘉图拿着旧课本来到了化学教研组,看到苏潼在里面,还是忍不住要走过去敲门。
谁知他的手还没敲到门上,就听到劳老师在另一边门叫道,“小苏,有人找你。”
李嘉图惊讶地看向走廊另一头,只见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青年站在门旁,冲办公室里面抬了抬手,露出好看的微笑。
在对方注意到自己以前,李嘉图转身走进了楼梯间里。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苏潼走出来和青年打招呼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夕阳把他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又近又长,李嘉图看到他凑到了苏潼耳边,说得却不小声,“你看我,一倒好时差就来看你了。多有情有意。”
苏潼轻声笑道,“我知道你仗义了。”
青年却纠正说,“诶,你听错啦。是意思的意,不是仗义的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在上班啊,先生。让学生听到不好吧?”他们的身影几乎贴到了一起,但苏潼把对方推开了。
青年抬起手,正要伸向苏潼,被他用手挡开了。“你怎么还这么傲娇?”
“你真是还不如一直待在美国不要回来。”苏潼无奈地说,“饿不饿?我正好下班,出去吃饭了。”
“我想吃你做的饭。”他一本正经地说。
苏潼妥协道,“那总要买菜吧?王总。”
听到苏潼要下班,李嘉图不再等他们往楼梯间走,转身跑下了楼。
一路跑到楼下,他不小心跑过了清洁工刚刚扫在一起的落叶上,脚底下一片片叶脉粉碎的声音,脆脆作响。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苏潼是老师,他是学生。要是他们的关系不是如此,他将全然猜不到苏潼是什么模样。
苏潼不上课、不加班,不在学校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他对苏潼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他的现在一知半解,然后,对他的未来,看不到方向。
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李嘉图觉得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可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背着行囊踏上回家的公交车,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公交车开走以前,他看到苏潼从教工生活区的侧门走出来,上了那位王姓先生的轿车。
如果下学期能换化学老师就好了。那一刻,李嘉图心里萌生了这个想法,又想,或者,不要再让他当那个不得不见到苏潼的角色。
他还是第一次怀着不轻松的心情迎接假期。
寒假的第一顿晚餐,李嘉图在餐桌上,听母亲数落起了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从父亲的反应来看,这恐怕不是她第一次对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说三道四了,完全习以为常。
“饭不好好吃,吃得满桌都是。要么就是饭点不吃饭,午觉吵吵闹闹,睡醒了哭着喊着要吃饭。”妈妈说着,咂咂嘴,“这种私立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是正经学校里不收的,堆在一起。三岁定终身,一看就知道以后成不了才。”
“也不一定吧。”李嘉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妈妈眨巴两下眼睛,说,“怎么不一定?你看,幼儿园就已经没人收了,小学还能上好学校?再后来呢,初中、高中,还能好好上?差距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拉开的,最后就是天差地别了。”
李嘉图沉了沉气,淡漠地说,“也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吧?”
“但这种毕竟是少。”妈妈语重心长地说明,“你听我给你说。拿你们学校打比方好了,本科率和重点率,是数一数二的吧?再看山上那个四十三中,怎样?多少人上了二本都能数的清,要在校门口拉横幅昭告天下了。就是说,在你们学校就算是吊车尾,也是本科,可在有些学校,第一名最多考个211,这种差别,懂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也是未必佳,不是差。”
他放弃了和她争辩,索性点了点头,“嗯,也是。”
听妻子说了半席话,李钧卓才开口说,“分科以后,课程难度应该提高了不少。怎么样?跟得上吗?”
“肯定跟得上的,对吧?”做母亲的没等儿子回答,信心满满地代为回答。
李嘉图微微笑了一笑,低头吃饭,没有回答。
在母亲的心目中,自己究竟是停留在哪个年纪呢?自从初中毕业,考上现在这所高中以后,她似乎比起从前,要松懈了许多。
她开始看网络上那些情节空虚、表演浮夸的家庭剧和偶像剧,对李嘉图在学校的情况不闻不问。但李嘉图知道,不是她不问,而是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放弃了。
他上的初中离家很近,班主任的丈夫又因为工作的关系,和李钧卓多有沟通,所以就算李嘉图几乎不提学校里的事情,他们也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可现在他离家远了,上的不是县高,他们再也问不到什么。
况且,李嘉图现在也不记日记了。
小年夜那天下午,乡下的亲戚给他们家里送来了肥硕的活鸡。
李嘉图和母亲蹲在狭窄的卫生间里,一同把鸡给杀了。他不惯于做这种事,帮忙也只是抓住鸡的翅膀和双脚,不让它挣扎。眼看妈妈喃喃念着“鸡长鸭短”,往鸡脖子上的血管一刀下去,血开始哗啦啦往碗里流。
起先还挣扎,可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完全松懈下来。最后,死了。
李嘉图放下那只死鸡,去厨房把烧好的热水端过来,蹲在卫生间门口看母亲烫鸡毛,然后拔毛。
“洗个手吧,用不到你了。”妈妈说着,让了点位置。
李嘉图一边腿迈进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把手洗干净,地上沾着一些溅出来的鸡血,猩红的颜色。他找了一张板凳让妈妈坐,自己继续蹲在门口看她干活。
妈妈把烫好的鸡放在地上,开始拔鸡毛,过了一会儿,闲聊道,“高二的课程真的比高一难很多吧?我看你的段考成绩,好像都不是很理想。”
每个学期的段考和期考,学校都会把成绩单寄回家里。这大概是李嘉图的爸爸妈妈了解他学业真实状况的唯一途径了。
他点点头。
“化学比较容易?除了语文、数学、英语,就属化学最好了。数学是150分制吧?转化成100分,还不如化学呢。”妈妈转头看看他,问,“那个新来的化学老师,教的不错吧?”
其实李嘉图不知道苏潼教得好不好,他只是更愿意听他讲课罢了。至少上个学期是这样的。对此李嘉图挠了挠额头,含糊道,“还行吧。”
“其他科目也要努力啊。唉,你爸爸是不愿意说你,其实按你以前初中的成绩,考成现在这样,他也是很忧心的。不过你们学校就是把全部初中的尖子生都集中在一起,以前大家都是第一,肯定会有点区别的……”安慰的话,在她口中说出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低着头继续拔鸡毛,絮絮说道,“也不用太紧张,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就和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都相信你,还有一年半,好好加油。”
当听到妈妈说相信这两字的时候,李嘉图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可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乖觉地点头,“我知道了。”
蹲的时间太长,李嘉图双腿发麻了。他和妈妈说回房间看书,也就不再陪她闲聊。
时间没过多久,他在房间里闻到了厨房飘来的香味——是鸡肉煮熟的味道。很快爸爸也下班回来了,妈妈就等着他处理刚刚煮熟的鸡,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李嘉图走出房门,想要看看小年夜的这顿饭要吃些什么。但他先看到了放在客厅茶几上的信封,一眼就认出这是学校寄回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单。
他往厨房里望了望,拿起信封来看。尽管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不过还是已经开封了,对此李嘉图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封口处盖着“成绩单”三个字的红印,已经证明这不算是私人信件了。
李嘉图取出里面的成绩单,从头看到尾,最后在倒数第六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他难以置信地看著名字旁边的那一个个数字,完全屏住了呼吸。
chapter 48
比起巧合,这更是一种讽刺。高一刚入学的那次期中考试,李嘉图的成绩恰好是全班第六名。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他的成绩掉到了页面下方,也是第六名。
而更大的讽刺,是他的化学竟然是满分。
看着这荒诞的成绩,李嘉图脑海里一片空白。他默默把成绩单放回了信封里,重新回到房间。
小年夜的这顿饭,餐桌上沉默得厉害。并不是没有声音,父母还在说着日常一些事,但都是他们工作上的,并没有提到李嘉图的考试成绩。
李嘉图埋头吃着饭,父母不问,他也就不说。
父亲应该已经看过成绩单了,至于母亲,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她说过。看信封上的邮戳,成绩单应该是今天寄到家里的。李钧卓早上上班得早,那时邮差应该还没来送信,所以他一定是在上楼的路上看了信。这段时间里,妈妈并没有接到过任何电话。他们之间,没有沟通。
所以,妈妈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他的成绩。如果她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呢?
吃过晚饭,李嘉图很快就去洗澡了。当他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父母还没吃完饭。他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
“儿子,刚才你手机响了。”妈妈在他进屋以前,在餐桌旁边转过身,说。
李嘉图应了一声,往父亲那里瞟了一眼,只见他认真吃着饭,并没有注意自己。他关上了房间门。
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淌着水,李嘉图用干毛巾抓了抓,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点开发现屏幕上多了一通苏潼的未接电话。
好像触了电似的,他把手机丢到了桌上,看了看,又用书本把手机盖住了。
他电话来干什么?告诉他,他知道了他化学考满分,还是要问他,为什么物理和数学都没及格,物理甚至只考了43分?
无论苏潼说的是什么,李嘉图都能想象出他的声音来,然后,他清和的声线好像生了锈似的,每一个音节都磨得他的神经颤抖。他隐隐发起了抖来。
房门的外面,他同样猜不出是什么动静。
妈妈好像洗了碗,客厅好像响起了电视剧的声音,她向父亲说着故事情节。父亲陪着她一起看,时不时对家庭剧里的一些情节评论两句。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没有提到成绩单或者期末考试,对于他,他们什么也没说。
一切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死寂一般压在李嘉图心里。他坐在书桌旁边,把先前还在看的小说合上,放到一旁,想了想,又放回了书架上。
他开始对着干干净净的桌面发呆。
原来考试不及格的感觉是这样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也从来没有意料过自己将会是什么心情。别说是不及格,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跌出过班级前十名?可是这一年多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
李嘉图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像是小学时,班上成绩吊车尾的女生羡慕地说,“真是羡慕李嘉图啊,不用看书都能考第一。”又或者,初中时学校里根本没有对他的班级授过课的教导处主任向别的老师谈论说,“李嘉图这个人呢,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懒了。”
被书本压在下面的手机突然又响起来,吓得他整个人都在椅子上弹了一下。他像看倒计时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本书,看到手机屏幕上是苏潼的名字,慌忙又把书重新盖上。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不等他应门,妈妈已经在外面把门打开。
李嘉图手忙脚乱地按掉了这通电话,故作镇定地看向把身子探进来的母亲,“什么事?”
“出来吃点水果吧,切了橙子。”妈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不接电话?”
他起身说,“没什么,是骚扰电话。”
“哦……”她往桌上看了一眼,对他淡淡笑了一笑,走回了客厅。
离开房间以前,李嘉图把手机调至静音,以防这段时间妈妈会进自己的房间,他把手机放进了抽屉里。抽屉上有锁,不过钥匙早就不见了,事实上,就算上了锁也没有意义。
这一回他再走出房间,那张成绩单已经摆在了茶几上。
他假装没有看到,走到饭厅,在旁边坐下来,拿起一片甜橙吃。橙子皮紧紧地黏在果肉上,撕开时没注意,掰断了,果汁弄得满手都是。
李嘉图毫无胃口,吃完手上的这片就起身洗手了。
“不吃了吗?把整个吃完吧。”妈妈看到他从厨房里出来,说道。
他摇摇头,“不吃了,晚饭吃太多,没消化掉。”说着,他走进卫生间里刷牙。
李嘉图猜不透父母过于平静的行为,尤其是妈妈。按说以前自己的成绩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已经草木皆兵了。她打算什么时候说?难道真的不过问吗?
他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悬在半空中,没有一点踏实感。
时间也晚了,他不打算再让他们有机会问起期末考的事。刷完牙,李嘉图径自往房间里走,说,“我先睡了。”
“哦,好。”妈妈目不转睛看着电视里婆媳吵架的情节,又在他要关门以前,突然回过神似的,叫住他说,“对了,苏潼是谁啊?同学吗?”
李嘉图顿时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他控制住了自己愕然的时间,平静地说,“我们班化学老师。怎么了?”
“这样……”妈妈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刚才看到他给你打电话嘛,就问问。你给他回电话了吗?老师有事找,还是回个电话好。”
他试图用平常的语气说,“回过了,没什么特别的事。”接着他解释说,“我是课代表,和他联系勤一些。”
妈妈惊喜地眨了眨眼睛,“你是化学课代表?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就连低头看医学杂志的李钧卓也抬头望了过来。
“也没有什么好说,就是帮他打杂的。”他耸肩,“我先睡了。”
父母倒是没有追问什么,这回,李嘉图顺利关上了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