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放在陈非腰间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方弘柏有点意外,虽然一直知道好友的性取向,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顾靖扬的恋人。这也不奇怪,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四海为家的生活状态,并没有什么机会像普通的哥儿们那样,三天两头地聚。而顾靖扬更是一个把各种朋友区分得很开的人,这一次竟然不远万里把人带到他这里来,可见,这个恋人对他的意义,恐怕已经不仅仅是“男朋友”这样简单。
念及此,方弘柏也不免对陈非另眼相待,重重握了握对方的手:“Andrew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别跟我客气。”
“谢谢。” 陈非真诚地说。
“方爸方妈不在家吗?”
方弘柏在罗城没有自己的房子,每次回来都是住在父母家,所以靖扬才会这样问。
“他们听说你们要来,一大早去超市采购了。”
方爸爸原先在施乐公司做研发,手下有几十号工程人员。施乐这几年一直在外迁,去年整个研发部门迁到加拿大,方爸不愿意离开罗城,年纪也到了,便提前两年申请了退休。方家的三个小孩都是十七、八岁就离家,弘锐成家已久,弘书在纽约也有自己的公寓,弘柏常年在亚洲,算起来,方家平时比顾家还要冷清得多。
顾靖扬多少知道他们家的情况,顺口问道:“两位老人家还是不肯回亚洲吗?”
“现在有点松动了,他们说等我这张专辑做完会跟我回去住一段时间看看。”
方弘柏一直一个人住,他忙起来的时候没日没夜,虽然有助理,但是普通人那种家庭生活,他是没什么机会享受的。如果爸妈愿意跟他住在一起,那对他来说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他也明白,北京的环境气候没办法跟罗城比,又干燥、污染又严重,对老人家来说其实并不好。所以他一直也不敢开口。
不过,父母总是疼儿子的,看他一年比一年瘦,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子,体重还没有140磅,当妈的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你还是应该找一个女朋友。” 顾靖扬真心实意地建议他。
方弘柏无奈地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哪个女生敢跟我在一起?”
方弘柏是个工作狂,一年365天,有360天都在世界各地跑,行李箱就是他的家。谈过几段恋爱都是因为他没有时间陪人家而分手,最惨的一段,他才刚动心,还没来及表白,一个巡回演唱会回来,人家已经交了男朋友……
大明星又怎样?在爱情面前,王子和平民一律平等,身家条件或许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另眼相看,而真心爱你的人,求的是相守,要的是陪伴,看起来简单,对于方弘柏却偏偏最难。
所以他只能光鲜亮丽地寂寞着。
顾靖扬不太能理解方弘柏这种对工作的狂热,就像方弘柏无法理解他的低调一样。
工作和家庭的取舍,方弘柏很早就想清楚了,也已经做了决定,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转开话题,看向陈非:“Andrew说你是我的学弟是吗?你主修什么?”
陈非点头:“其实不算主修,我的minor是爵士钢琴。”
方弘柏很感兴趣:“哦?教你钢琴的是哪一位?”
“Steve Werner.”
“真的?!” 方弘柏眼睛一亮,“Steve收学生很苛刻的,你不是主修他怎么愿意教你?”他看向顾靖扬,对他解释道:“Steve是Eastman最好的爵士钢琴老师,他收学生非常严格的。”
陈非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不愿意就缠到他愿意。”
说起来,陈非一直都觉得十分愧对这位老师。他那时心高气傲,找老师当然要找最好的,即便不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也一定要申请上最好的名师的课。也许是他运气好,磨了几次,对方竟然真的答应收他。
而他却没有坚持到最后。
想象了一下Steve被人缠到没办法的样子,方弘柏哈哈哈地笑起来,对陈非竖起大拇指:“你行。”
说起音乐,三个人一下子就聊开了。方弘柏饶有兴致地把他们带到地下室,那里是他的小型工作室,钢琴、吉他、架子鼓、电脑、录音设备一应具全。
他领陈非到钢琴前坐下,又把吉他塞到靖扬手中,然后自己走到架子鼓后面坐下来:“陈非,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陈非知道方弘柏的钢琴和吉他都是从小学到大,却没料到方弘柏连打鼓也在行,一时之间十分佩服,而且这个studio是难得的专业,令他也来了兴致:“要玩什么?”
方弘柏想了想:“靖扬决定吧。”
这里面只有顾靖扬跟他们两个都熟,而且他掌旋律,由他来定最合适。
顾靖扬也不推辞,沉吟了一下,略抬手,刷刷地扫了几个和弦,然后是一段旋律,竟是Louis Jordan的Saturday Night Fish Fly,另外两人显然都没想到他会选那么一首老歌,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下却各自不落地跟了上去。
一首没多长的rhythm&blues,被他们自由发挥,玩了十几分钟,等乐曲结束,方弘柏大呼过瘾。他是乐痴,碰到能玩到一起去的音乐人就格外开心,一双眼睛亮闪闪:“陈非,我下次巡回,你一定要来帮我伴奏。”
还没等陈非回过神,顾靖扬先笑了:“你先把这次巡回做完再说吧。”
方弘柏人气高,基本上每发一张专辑就开一场巡回演唱会,而且他是真正歌迷遍布世界各地,大陆那么多城市,香港台湾新马泰,这一些都算常规场地,有时候还得加上欧洲和美洲,名副其实的世界巡回,因此每场巡回下来,没有两三年根本不成,他前年底发的那张专辑到现在都还没巡回完呢,所以顾靖扬才有这么一说。
方弘柏这才发现自己忘形了,拿手里的鼓棒骚了骚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认真的,陈非节奏感和旋律平衡得特别好,我喜欢他的琴声。”
陈非想了想:“弘柏如果不嫌弃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份就是了。”
顾靖扬没想到陈非会这么说。演唱会跟别的不同,曲目和编曲都是固定的,而且流行音乐相对简单,伴奏是一个绝对消耗性而不是创造性的工作。如果不是靠这个吃饭的职业乐手,做伴奏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能积累点人脉,但是陈非从未打算往流行音乐发展,这方面的人脉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方弘柏是搞艺术的,说风就是雨,连陈非是做什么的都没问,开口就要他做伴奏,所以顾靖扬刚刚才会帮他岔开话题,怎么也没料到陈非竟一口答应下来。
方弘柏却非常喜欢陈非的干脆,他开心地说:“你放心,我的band吃好住好,待遇也不错的。”
“包吃包住就可以,说待遇就太见外了。” 陈非笑着说。
“够哥儿们!” 方弘柏高兴地说。
顾靖扬明白过来了,陈非会答应,恐怕是为了自己。
不管方弘柏是不是领了陈非这个情,反正后来顾靖扬表示不愿意在大屏幕上亮相时,他是没有任何不快,只是连称可惜,还嘲笑靖扬错过了成为名人的机会。
能开玩笑,证明他真的没往心里去,顾靖扬和陈非总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谈电影发行权也很顺利。在发行方面,GMJ比起那几家制片出品发行一把抓的影业巨头来说稍微逊色,但他们抢占市场的方式却非常聪明,签约的院线都是各城市最热门的影院,覆盖范围广,并且排片都能拿到理想的份额。
兄弟归兄弟,实力这种事,过往的成绩最能说明问题。几部同类型影片在不同档期的排片和票房数据一拿出来,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更有诚意。
GMJ的计划书做得全面却整洁,连方弘柏这种非商业人士都能一目了然,并且,有件事顾靖扬还不知道,方弘柏这部影片需要不少动画特效,对初次执导的方弘柏来说,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如果合作对象是GMJ,这一块正好能省掉他许多心力。
两人一拍即合,方弘柏当场允诺,只要剧本通过审核,他会立刻联络王哲瀚。
于是顾靖扬也放心了,这毕竟是弘柏自己的电影,在发行方面,他的公司肯定还是会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的。
正事谈得顺利,闲聊也能尽兴,顾靖扬和陈非在方家一直呆到吃完晚饭,又一起玩了一会儿音乐,过了十点,两个倒时差的人都开始犯困,这才告辞回酒店。
他们是次日下午五点多的班机回纽约,谢绝了方弘柏继续做东的好意,第二天,他们吃完早餐,简单收拾了行李,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去Eastman看一看,也不用开车,两人沿着East Main Avenue悠闲地边走边逛。
Eastman离凯悦很近,他们虽然走得不快,两个大男人的脚程,走了二十来分钟也到了。
这个校区其实特别小,一条短短的Gibbs街、两排楼对着,一边是演奏厅、琴房、停车场和教务中心,另一边是教室和图书馆,没了。
地方虽不大,米黄色厚重的钢骨结构建筑却有着历史的沧桑感,朴素而庄严。高挑的空间、巨大的木门、大厅墙上挂着的画像、那庄严的彩色玻璃和层层阶梯……这外表简单的两栋楼里藏着多少故事、孕育出多少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师,那就只有曾经走进、得以一窥究竟的学生们才能得知一二了。
七月的学校人不多,连琴房都格外安静。陈非带着顾靖扬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一圈,从森严阴凉的大堂走出来,两人不禁被外面的阳光晃得眯起眼。
路上只有偶尔一两个读summer的学生背着背包走过,Java Cafe倒是一如既往,里里外外都坐着人,有学生,也有来参观的家长游客,只不过,每个人似乎都被夏天慵懒的气息感染了,看起来都懒懒的,即使围坐在一起,交谈的声音也很小声。
顾靖扬顺着陈非的目光看过去,问道:“喝杯咖啡?”
陈非笑了笑:“好啊。”
外面的座位都有阳伞,天也不算太热,顾靖扬拿着两杯咖啡到外面,选了一个门口的位置坐下。室内正放着Miles Davis的Beaches brew,音量恰到好处,靖扬打量了一下内部偏欧式的装饰,墙上挂着许多音乐巨星的画,劳特累克的插画风格,从摇滚到爵士的都有,看上去确实比一般大学里常见的星巴克要有气质得多。
顾靖扬正四处打量着,陈非从里面转出来,手上端着一个黑黑绿绿的蛋糕,黑是巧克力的黑,上面覆盖的那一层厚厚的绿色cream却不是抹茶的那种豆绿,而是透着夏日清爽的薄荷绿,如果单看,还挺漂亮的,但是放在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上面,就显得有点儿……
顾靖扬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
果然是这个反应。他那嫌弃的表情令陈非忍俊不禁,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蛋糕也差不多是这个反应。不过很显然,他比较有冒险精神。
“Mint brownie, “陈非把蛋糕往靖扬面前推了推,”试试看。“
“Looks weird.” 顾靖扬评价道。
他瞥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陈非,还是叉了一块放进口中。
“挺好吃的是不是?”
顾靖扬点头,他其实真有点意外,他本来以为这个蛋糕是陈非的恶作剧。
“你看,所以人还是要勇于尝试新东西,才会有惊喜的。”
顾靖扬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你说的没错。”
两人正享受这夏日时光,一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头子从身边走过,与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然后——
“Fred!”
老头子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顾靖扬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陈非,只见陈非先是一脸惊讶到有些茫然,人却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表情之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恭敬和一点点不安。
“Steve!”
这个名字一出来,顾靖扬就知道来者是谁了,他跟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Steve在他们桌前站定,公文包换到左手,伸出手来跟陈非重重握了握。
“我过来处理一点公事。Steve,这是我朋友,Andrew Gu。”
“靖扬,这是我的钢琴教授Steve Werner。”
Steve跟顾靖扬也握了一下手,道:“Andrew Gu?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顾靖扬笑了笑,向他日常问安,并没有提到自己曾经来Eastman演奏过的事。
Steve也没有深究,又转向陈非:“什么时候来的?”
陈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天。”
“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这才几年,就把老师忘了吗?” Steve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示意他们也坐下。
陈非有些惭愧:“不是的,主要是这次来的很匆忙,没来得及,而且……”
他抬起头,Steve笑眯眯地看着他,替他把没有说出口的话接了下去:“而且你对我感到抱歉,对吗?”
当年陈非提前回国,唯一明确表示过反对意见的就是Steve。美国的教授一般并不干涉学生的选择,但是Steve却找了陈非两次,让他考虑清楚,不要那样轻易放弃。只是那时陈非有他自己的考量,到底也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去。
音乐这条路那么窄,竞争却又那么激烈,每年不知道多少有才华的学生挤破了头,也未必能在爵士界争得一席之地。陈非虽然有才,但他没有那种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的坚持,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对演奏事业不够热爱,这样再有才华也出不了成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即便他是老师,也不能替他们做选择。Steve教过那么多学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早的事情了。” Steve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靖扬进柜台为Steve点了一杯咖啡,Steve道过谢,突然轻拍了一下大腿:“Andrew Gu,我想起来了,Samuel Wang的得意门生,你跟NYYS来Eastman演奏过,对不对?”
搞音乐的人果然记忆力都特别好。
既然被认出来,顾靖扬也就坦然地点头。
“你还在弹琴吗?”
古典和爵士基本是两个圈子,如果不是当年顾靖扬名气太盛,又来过Eastman,Steve还真不一定会知道他。不过他也就仅止于此了,后来也没有再特别关注,顾靖扬又放弃了音乐,再没有消息传出。所以他才会有如此一问。
“没有了,我现在在做电影。”
Steve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有些怅然,不过他跟顾靖扬毕竟不熟,终于也没发表什么评论。
他转头看向陈非,眼神里有着不容易觉察的期待:“Fred,你呢?现在还偶尔弹琴吗?”他还记得陈非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
“弹的。现在也开始尝试音乐分析。”
Steve很感兴趣,陈非连忙把最近做的一些事情跟他汇报了一遍。
老头子又问了陈非一些跟音乐理论相关的问题,陈非都一一认真回答了,他非常高兴,连说了几个很好:“音乐这东西,能不带有任何功利心去做是最好的。我真为你高兴,Fred,我真为你高兴。”
看着老师由衷喜悦的脸,陈非莫名地觉得眼眶有点热。他知道老师心里对他是曾经有过期许的,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压力,而他自己,则一直都任性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你不得不辜负、却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Steve夏天一般都会出去度假,这次回学校是因为跟人约了很重要的事情谈,跟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生活近况,便起身要走。
陈非和顾靖扬连忙跟着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