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江揪住胸口,痛苦的颓坐到地上。
“最怕……有一天……有人跟我提起庭让……那样……我会生不如死……”
埋头恸哭,陈柏江的眼泪混着血滴放肆流淌在浅色的地毯上。
敖钧之没有再对陈柏江拳头相向,因为,陈柏江现在的模样,是真的生不如死。
“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对吗……”
敖钧之感觉心脏被一个绞肉机轰隆隆的碾碎,从刚才就一直喷涌的眼泪亦是停不下来。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陈柏江明显已经丧失了正常语言能力,脱下沾满血渍的西装外套,解下衬衫的扣子,陈柏江转了个身将裸露的背部呈现在敖钧之眼前。
“你……这都是些什么?!”
看着陈柏江背上密布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条状伤口,敖钧之震惊的一哆嗦。
“……电击疗法……”
陈柏江穿上衬衫,整个人像抽空了一样倚在墙面。
“我想他……我想回国……他们就把我抓回来……给我做治疗……说这是恶习……逼我彻底戒掉……”
电击疗法,这不是五十年代风气不够开放,美国医学界专门治疗homosеxual的手段吗?
敖钧之竟然在现实中看到了这么惊悚的画面,一时间有了听陈柏江讲下去的欲望。
“刚来美国的三年,我一有机会就跑,一有机会就跑,但永远都只能跑到机场,然后被抓回去。后来我妈说,只要我不再跑,她就跟监狱打招呼,让庭让提前出狱。我答应了她的条件,从那之后就乖乖听话,再也没跑过。”
原来庭让提前三个月出狱,是陈柏江背上满满的伤痕换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哪怕就一条消息也好啊,至少让他知道你还惦记着他。”
“联系?你根本不知道我妈是个多么厉害的女人。她用庭让的刑期威胁我,我还能怎么办。”
陈柏江咳了咳嗽,继续说道。
“庭让刚进去一个月,我盼了好久,终于等到探监那天。结果那天我却被反锁在家里,我知道我妈是故意的,我被逼急了,直接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最后是邻居把我救出去的。我一直跑一直跑,终于跑到监狱,他们告诉我说,探监机会已经没有了。我知道,一定是我妈来过了,眼看我妈的那些人又要把我抓回去,我只能写了张字条,恳求狱警帮我交给庭让。”
“叫他别相信你妈,等你回去?”
“你……都知道?”
“嗯。那你呢,庭让出狱以后,你妈也没了威胁你的把柄,你为什么不兑现你的承诺,回去找他?”
敖钧之这个问题问到了陈柏江最脆弱的地方,拿手捧住脑袋,陈柏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空气里除了沉默,尽是沉默。
敖钧之看得出陈柏江在挣扎,那三年他过得一点不比周庭让轻松。
可如今十六年过去了,陈柏江无论如何都应该给这件事情一个交代。
“我……”陈柏江眼泪再次决堤,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不停摇晃,“……我对不起他……”
终于听到最渴望的忏悔,敖钧之坚守到现在的力气也瞬间消失,瘫软在地上静静听着陈柏江诉说。
“他出狱那天,我收拾好了所有行李跑到机场,可还是被我妈拦住。她问我,一辈子呆在中国,和一辈子呆在美国,选哪个。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怕了。我怕再被绑起来接受电击治疗,我怕这么大个公司不再属于我,我怕带着强女干犯的罪名生活,我不想失去我这三年累积起来的机会,所以,我回来了。”
“你放弃了庭让。”
敖钧之红着眼吐露的声线极尽哽咽。
“我以为……他出狱了……生活就会重新开始……我一直告诉我自己……他会忘了我的……他会忘了我的……就这样自我催眠了十三年……”
“你不愿意背负强女干犯的罪名,就舍得看他替你受罪吗?你是不是以为出狱就像出餐馆一样,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能什么样?你知不知道他带着强女干犯的罪名过的是什么生活?羞辱,歧视,嘲笑,这些他受的少吗?你让一个无辜的人平白无故被人唾弃,更何况他还是你曾经爱过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这些……我都……我都不知道……”
陈柏江听着敖钧之的叙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留了张纸条是为了让他安心,却不知道那一张纸条竟然让他等了你十三年。为了你,他死守秘密,有人欺负他,捉弄他,甚至陷害他,他都一声不吭。委屈了,累了,就回去看看那张纸条,好像只有那样生活才有盼头,才有希望。他们一家因为他的前科,被迫迁徙到南方,四处打工,他学历低,去哪儿都被人瞧不起。因为帮你顶罪,他晚了十年才读上大学,去了学校还要被十几岁的小崽子孤立,只要有人偷东西抢东西打架,所有人都第一个怀疑他,这种日子你想象过吗?你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吃着上流的菜,做着上流的运动,哪里知道地球的另一端还有个人在等你,”敖钧之想起周庭让那些孤独无助的画面,心里酸涩的无以复加,好像流光了一辈子的眼泪,“陈柏江,那些苦难本该由你承受的,他原本可以很骄傲,很开朗,很自信,笑起来很好看,是你的懦弱,改变了他一生。”
“啊——!!!”
陈柏江转过身一只手重重的砸到窗户玻璃上,残渣刺破了整个手心,鲜红的血液涓涓涌出一片。
“……庭让……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周庭让是一个值得用一辈子去珍惜的人,被他爱着,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炫耀的事。你低估了他,低估了他对你的爱,你一定想不到,他可以无怨无悔的等你十三年。陈柏江,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到这样。但是,你不配他这样对你。你欠他的永远没办法还清。”
陈柏江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当年一念偏差,竟然让自己失去了一生的挚爱。
悔恨的砸着窗户,陈柏江恨不得有一把刀直接插入自己的心脏。
“只是我没想到,像你们这样的人,狠起来居然能这么狠。为了保住你们的名声,你们竟然对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下手,你受了十几年的人权教育,最后竟然泯灭人性到这种地步!”
“你……在说什么?什么……老人?”
“周庭让的爸爸!你们不是雇人把他从高楼上推下去吗!这件案子到现在还没了结!你们仗着你们有绿卡就为非作歹!简直丧尽天良!”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你回去问你那厉害的妈吧!为了阻止我们在国内翻案,她居然雇凶去谋害周叔叔!我告诉你,这件案子我一定会追究到底!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God……”
陈柏江觉得自己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了,扶住自己的额头,久久不能镇静下来。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完全不知道……”
“我不管你是不是在演戏,”敖钧之站起身,走到崩溃的陈柏江面前蹲下来,郑重的出声警告,“你给我听好了,周叔叔的案子,我一定不会就此罢休。至于你,我虽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从精英计划的派对出来,敖钧之显然已经被拉进了公司的黑名单,毕竟没人敢用当众揍过老总的人。
不过敖钧之也不稀得呆在陈柏江领导下的公司,本能觉得离他越远越好。
这些年崇拜过的金融巨头竟然是他,唉,就当自己瞎了眼吧。
打包好办公用品出来,敖钧之先回了趟公寓,然后换了身衣服约见了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华人街开了家私人诊所当心理医生。
“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
“你帮我看看病吧,我感觉我得病了。”
“噢?说来听听。”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哟,当年的风云校草,现在居然也会为情所困?而且还到了看心理医生的地步,真稀奇。”
“你快别打趣老同学了,赶紧地,治治我吧。”
“你现在在纠结什么?”
“我对一个人,有非常非常特别的感觉,”接着敖钧之把周庭让这些年的坎坷大概叙述了一遍,“他很坚强,可我很多时候希望他不要这么坚强,不想看他活得很累,想逗他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的。”
“那你为什么离开他来美国?”
“我以为,来了这边,过了这么久,我就可以忘了他,直到我今天遇到那个害他不幸的人,我才发现,原来他从来没在我眼前消失过。”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亲口说给他听呢?说你会想他,会牵挂他,睁开眼睛会看到他,闭上眼睛会梦到他。”
“那不就等于告诉他我喜欢他了吗?”
“Why not?”
医生很不解。
“可是你知道的啊,他……是男生。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我……我以前没对男生有什么……可是面对他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我不确定……”
敖钧之有些窘迫的解释,医生却了然于心。
“你这不是病。”
“嗯?”
“来,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一个风光宜人的孤岛,夏天的午后,七十岁的你躺在椰树底下晒着太阳,头顶上有鸟儿飞过,突然,身后的小木屋走出一个人,他也七十岁了,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你旁边,牵住你的手,对你说,果汁热好了,我们进去吃吧。告诉我,你刚刚脑海里浮现的那个人,是谁。”
敖钧之带着一脸的幸福缓缓睁开眼睛。
“他。”
“That's love.”
“爱?”
“爱。”
“我爱他?”
“你问你自己。”
敖钧之摸住自己的胸口。
“我,爱他。”
“Then go ahead.”
“Hello!”
隔着十五个小时的时差,敖钧之在晚上11点给早上8点的三木打视频电话,三木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上周不是刚打过吗……怎么今天又打……”
“跟你说个消息,哥们儿我辞职了。”
“啥?!那么好的工作你给辞了?!”
三木的瞌睡被敖钧之刺激得一下就没了。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聊。我现在找你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
“那个……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小七,庭让的QQ号是多少……”
“啊?!”
三木这回是彻底醒了。
“这都过去一年了,你俩不都不联系了吗,怎么你现在突然……”
“我想他了。”
敖钧之一脸的真挚。
“你想他你就回来呗,能不能爷们儿一点,要啥QQ啊真是。”
“你不懂,我俩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行吧,敖钧之你就作吧,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是哥们儿就别那么多废话,麻利儿的,把QQ给我。”
“知道啦!一会儿发你QQ上。”
庭让,我是钧之。
输入好好友验证消息,点击发送,然后敖钧之就捧着手机在床上耗了一天。
一整夜过去,手机没有任何提醒,敖钧之不禁有些担忧,这一年过去周庭让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忘了。
浑浑噩噩的睡了一觉,敖钧之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叮——
QQ突然显示有消息提醒,敖钧之噌的一声跳起来就把手机划开。
是周庭让!周庭让接受我的好友请求了!
开心的点开对话框,敖钧之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开场白……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真伤脑筋。
纠结了二十分钟,敖钧之终于编辑好一条消息发过去。
只有三个字。
“还没睡?”
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周庭让的回复。
“在打工。”
“你那边都凌晨了,值夜班吗?”
“嗯,周末上晚班。”
看着周庭让发来的文字,敖钧之感谢岁月的留情,周庭让还是那个周庭让,一点都没有变。
两个人好像根本不需要刻意的寒暄,仿佛这一年都没有分离一般。
“回去骑车注意安全。”
“我考驾照了。”
敖钧之从床上弹起来,发现这一年也是可以改变一些东西的。
“那挺好啊。”
“实习公司要求的。”
“你现在在哪儿实习?”
“亨通。”
“三木他们那儿?”
“嗯。”
“专业对口,挺好的,有三木关照你我也放心了。”
“还有一年毕业,我争取留在亨通。”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为梦想冲刺,你说的。”
一句话,勾起了敖钧之的回忆,想起了那些坐在小桌旁给周庭让补习的时光。
“六级过了吗?”
“过了。谢谢你的书。”
“你不怪我当时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吧?”
正泡着咖啡呢,周庭让看到这条信息差点烫到手。
犹豫了好久,沉默了好久,周庭让才打了一行字发过去。
“你在那边好好的就够了。”
敖钧之看着屏幕,眼眶立刻就湿润了。
对不起庭让……是我当时不够勇敢……连我喜欢你都不敢承认……
如果你还能给我机会,我一定不会再临阵脱逃了。
只是……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这一年,你有没有想我?”
敖钧之颤抖的按下发送键,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因为那头的周庭让,盯着手机鼻头一酸,然后闭上眼睛,将手机放在了一边。
为什么都一年了……我还是会因为敖钧之动摇……
我不能动摇的……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敖钧之依然等不到周庭让的回复。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让你知道,我的态度就够了。
“我每天都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