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状纸也还他了,张科长的“业绩”怎么算?
小市民不懂得上层建筑的运作规律,但不知是前一个问题在作祟,还是自小听来的那些东西——不是说连驾校教练因为学车人多,都多多少少要接受些烟酒之类的“小意思”?人家堂堂科长,花了那么多时间给他要回来一部分钱,难道就只为他一句“谢谢”?
他该不该抽一部分递过去?要抽,抽几张?
可是老刘也在。
他两千四百多块钱,一两百拿不出手。那抽五张给张科,是不是还得抽五张给老刘?他还剩一千四?
那要是人家就是出于秉公执法的态度,他这么一搞,岂不是活生生往人家清廉的头上扣屎盆子?这么点儿钱,人家肯定看不上,到时候训斥起来,他还会落个“年纪轻轻就思想不正”的骂名。
那是不是该买条烟什么的?中华一条四百,一条肯定送不出手,那两条?可是老刘也在,一人两条,送四条出去,他还剩八百?……
可话说回来,就算不心疼钱,如果别人收了,这事儿不是就在助长歪风?这样好吗?
鬼打墙一样的问题,在喻承从伸手接钱到三两下数完的过程中,反反复复流窜好几遍。
末了他连数下来到底多少钱都没记住。
他看看沉默的张科长,同样沉默的老刘,两人也不做其他事,就望着他。他硬了硬头皮,说完一堆谢谢,鞠一躬出门。再站到太阳下,看到马路对面的“烟酒”小店,他没进去,却总觉得事情好像没完。
反正展会公司还欠他三千,等下次再说吧!喻承自顾自为这件事打了半个结,上车回家。
两千四丢到招行的债坑里,没响动,依旧是个深坑。
十二怒汉没声音,喻承当然不能等死。他穿着背心,挥汗如雨蹲在家里电脑前,打开招聘网,重新搜其他的招聘信息。
杭州生活成本高,薪水越高越好。但那些写明“年薪十万以上”的职位,他没资历接;有资历胜任或者可以去试试看的,都写“工资面议”,这种水分太大了,他不擅长讨价还价。何况经过前两家小企业的蹂/躏,他下决心要进大公司。杭州的大公司?除了十二怒汉,没听说过别的。真正的大公司都在上海云集,但谁让他傻逼逼把雀巢给拒了?
喻承扯着自己的头发,锚中十几家名字似是而非的企业,修改简历,每家企业一个版本。十几个版本改完投出去后,人累得半死。
跟谷天骄貌似没有了任何交点,每次开电脑、刷手机,他都会盯着对方的名字看。看半天也没自动“叮”过来,他总不能老让人家别盖被子吧?
喻承陷入商场情场两空虚的境地,招聘网上投的简历都如石沉大海,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忍住呕吐,在招聘网上搜新的用人需求,照需求改简历,然后投;完了再在毫无反馈中捱完一天,等大象回家。
过程中百无聊赖刷新了对对碰,找茬,泡泡龙,金币大战等扣扣游戏的等级,把自己如何状告展会公司获胜的经历,包括状纸格式,证据内容,张科办公室是哪一间都整理好,群发给原来展会公司的同事,以便他们要走人时,可以不再被吞钱。
大象工作日全天不在家,喻承一日三餐煮一杯米,尽量煮得稀一点,浆糊似的白饭里放几滴酱油,加半勺辣椒,搅和搅和,意犹未尽吃完。
暑假档期各台播《武林外传》,每次白展堂唱“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喻承就吸溜着口水想,哎,牢饭真实在,窝窝头免费!小区门口的早餐车,窝窝头五毛钱一小个,皮儿薄空儿大,三只才能吃个半饱,挑费太高了。一块五的米,够吃三顿粥……白毛女当年怎么唱?大婶给了两斤玉荞子面,爹爹还有闲钱扯红头绳,哎,排场太大了……
他假想自己是王二小过年,焦虑中,奇奇怪怪的梦境又找到了他。
梦里,他有时是身穿汉服,在灯火照耀的桌案边,跟身边人推杯换盏,有些醉了,拿筷子敲桌子打节拍,歪着身子笑唱一些不成调的曲子;有时立身小室,不顾窗外的烂漫春花,手捧纸卷,指指点点说书上的内容,评论抄卷文字的书法,说“此处笔锋锐而不利,藏劲于温润外形”;有时又左手捧着巴拿马礼帽,往自己头上一扣,望望不远处江边灰色雾霭中的轮船,弯腰拎起脚边的皮箱,转身说“再会”……
每段梦境,身边都好像有另一个人在,但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十多天广撒网,喻承终于盼来一个电话,一个尖锐的女声让他到城东一座大楼面试。
约好的那一天,杭州下着瓢泼大雨。他满身淌水冲进那座大楼,找到名叫“环球市场”的公司后,敲门进。一间大约两百平米的办公室,里面十来颗人,阴雨天不开灯,工位有三四十个,大都是空的。里面的人也不说话,间或站起一两个,无声飘来飘去,其余人都对着电脑各顾各的。
尖锐女声的主人是个长卷发姑娘,面试二十分钟,主要在讲业务。让他走街串巷卖一本叫《世界汽配》的杂志。杂志是胶版纸,十六开,一寸厚,一本就有四五斤重,定价120元一本,全年十二期,优惠价1399元。
浙江汽配企业多,杭州貌似也不少。但谁会买这种东西?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家公司的氛围,让喻承回想起先前的展会公司。人人看似疲于奔命,却又得过且过。每一天都需要自我洗脑,重振精神,可就算浑身有拼劲,这种氛围也令它也没处可使。
喻承站回大楼门口,雨还在下,天空阴沉,像充斥浓雾没有尽头的人生。
他垂头丧气回到家,把淋湿的衣服洗好挂出去,发现手机一个未接来电。回拨,竟然是十二怒汉总机。前台说查不了谁打的,他也不能冒然让美眉转马佳丽或陈骁炜,只好再等。
八月的最后一天,喻承算着利率,用信用卡取现一千六,打算其中一千三用来下个月5号前填最低还款,剩下三百作为生活费。从自助银行出来,又接到十二怒汉的电话,马佳丽通知他三面,面试人是陈骁炜的老板。第二天一早又来电,说陈骁炜的老板出差去北京公干,让他再等通知。
当时,喻承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接到这种通知,麻了,说OK。
马佳丽问:“亲,挺耽误事儿的哈,市场部出差多,你有其他offer吗?”
喻承想了想:“雀巢和环球市场在等我答复。”
马佳丽哦了一声挂了。
接着“环球市场”果然来电,让他到宁波复试。喻承哈哈两声,说已经找到工作,挂完电话望着落地窗外的对面楼发呆。
九月初,喻承收拾好自己,看着报纸上的排期,去了两场招聘会,跟新一届毕业生和社会老甲鱼一同竞争。回来后,有几家见到他人就“亮了”的公司约他复试,他最终都没去。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直到九月中,马佳丽再来电话,他挂断时,手都在抖。
第二天兴冲冲跑进十二怒汉,马佳丽似笑非笑看着他:“过了这么久,没去雀巢?”
喻承深沉装逼:“offer已经拿到了,但我还想看看这里,有比较才能理性判断。”
马佳丽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带他进Daniel Deng的办公室。
Daniel Deng看起来比陈骁炜还年长几岁,人微胖,眼睛一直是笑眯眯的两条缝。喻承进他办公室后,他还在外面晃来晃去,大声跟工位上几个姑娘说话,内容是“清明时节‘蔡芬芬’,老夫如我欲断魂”,姑娘们嘻嘻哈哈,脸红微笑的那位,看旁人反应,应该就是“蔡芬芬”。
笑声中,他在喻承身后进门,五秒钟之前的邪笑瞬间收敛,微笑变得客气官方:“请坐请坐,我叫邓汤达,市场部总监。小伙子,嗯……”他拿起马佳丽递过的简历,“喻承,欢迎欢迎。”
喻承忙跟上他的节奏,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邓汤达大笑起来,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最后问:“你的五年规划是什么?”
喻承一窘,马佳丽和陈骁炜都问过这个问题,但现在马佳丽就守在旁边,他就算不要脸现场改口,事后肯定也会被这位“亲”打小报告。
于是他硬着头皮,望着对面的“市场部总监”说:“五年后……当上市场部总监。”
邓汤达笑望着他,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喻承错觉邓汤达眼中有唐门暗器梅花针,“倏”地射进他的脸。
邓汤达站起身:“哈哈,有志气!谢谢你来面试!再见!不送!”
喻承大感不安,尾随马佳丽走出门禁后,发现面试时间总共只用了十分钟。
马佳丽貌似心情比之前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愿意对他假笑两下。喻承趁机问她:“Jerry姐,如果这关过了,还要面吗?总共几面啊?”
马佳丽:“呵呵,你挺自信。如果这关能过,我会打电话到你上一家公司调查。如果没问题,还有一面。”
喻承问:“四面,哪一位面呢?”
马佳丽笑道:“我。”
喻承一呆。
开头是HR,结尾也是HR?大公司的办事流程,需要这么鬼打墙吗?
不过既然是马佳丽去做电话调查,完了还要亲自再面他,相当于鬼门关走两次。喻承觉得自己是活不出来了。
可不到一个星期,马佳丽竟然来电,他赶死赶活到了十二怒汉后,马佳丽就问了些有的没的,让他走了。再过了一个星期,通知他十月二十六号去体检,体检完如果没问题,十一月二号入职。
中间一大段日子没事干,自他朝十二怒汉递出简历起,到数面入职为止,总耗时三个半月。这是耗干一个人的节奏,喻承当刻就感悟道,不是余钱过万,千万不要随便换工作。
收到马佳丽offer那天,正好九月底,第二天起国庆假期七天。大象本来想回一趟宁波的家,结果被老板通知,只能休四天,剩下三天加班。
本来国庆假期就只有三天,另外四天是前挪后挪拼出来的。这么一算,大象实际上就多了一天假而已,索性留下来陪他。为了庆祝他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撂倒马佳丽,十月一号,大象邀请老高和小双到了他俩的出租屋。大象亲自下厨,老高负责调酒,金灿灿的秋老虎阳光里,小双和喻承一起布置客厅,搞个小party。
小双的小胡子留得深了一些,人看起来还是那么英俊。一双小巧的丹凤眼亮晶晶地,进屋就说:“你折腾那么久,快给我看看你们高级公司的高级offer长什么样!”
喻承把电脑转给他。$$全$$本$$小$$说$$下$$载$$由$$ 浩扬电子书城 Www.Chnxp.Com.Cn $$提$$供$$
Word文档,写了一堆有的没的,标准格式。只有几条下划线划的内容,表示与众不同,分别是姓名、部门、直系上司、P级和薪水。
小双睁大眼睛:“三千三一个月?卧靠,不是核心部门高级职位吗?就这么点?”
喻承无奈道:“我也不懂啊,搞半天就这点儿东西。不过也不是高级职位,P3,实习生P1到P2,我也就比实习生高那么一点点。”
小双:“P是什么?”
喻承:“专业级别,就是地位和工资。十二怒汉最高P级是P12,据说是董事会成员。”
小双:“大象P几?”
喻承:“P4。”
小双:“为毛4就一个月一万多,你3一个月才那么点儿?”
大象在厨房搭话:“我这个是拿命换的好吗?小承那个,朝九晚六,双休,十六薪。每天人模狗样端端茶,喝喝咖啡,穿西装晃来晃去。老子上个厕所,路上要用跑的,尿尿用飙的,能比吗?水都不敢喝,肾都虚了。”
喻承笑道:“少是少了点,总比上家公司好。这棵树大,慢慢爬也有盼头。”
小双摇头:“够呛……还‘慢慢爬’,你赶紧啊!一个月升一级,明年就进董事会!”
喻承:“好滴!进了就招你,把十二怒汉B2B业务给你玩儿;老高当‘寻宝’总裁;大象嘛,帮我管理‘付钱爽’这个公司,大家都是高管。”
一群人傻笑。
手机来电,喻承接:“喻总好……”
大象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厨房冲出来朝喻承打手势,喻承无奈,揿开免提,让大家围观。
大象低低跟凑过来的老高和小双说:“他家人打电话喜感,哥都当相声听……听得懂,跟普通话差不多……”
喻承爸的声音从功放里传出来:“老子喻总你狗/日的一耳屎,你信不信?无老无少的你!”
喻承嘿嘿笑。
喻承爸:“你笑!笑个铲铲!那么久不给家里面打电话,你为什么国庆节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