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多,狭窄,漆黑,车灯打出去,光线时常被挤作一团,压成一路,像探照灯一样又亮又集中,感觉车子不是在靠引擎行驶,而是被光亮拉着走似的这样地走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容金珍从远处黑暗的山坡上看见几丛零星的灯火,那也是他下车的地方
这地方有门无牌,门卫是个断臂老头,脸上还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疤痕,从左边耳朵根起,跨过鼻梁,一直拉到右边脸颊不知怎么的,容金珍一见到他,心里就油然想起西方小说里的海盗,而院子里寂静无声、死屋一般阴森森的感觉,又使他想起西方宗教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中世纪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来两个人,跟幽灵一样的,走近了,才发现有一人还是女的,她上来跟瘸子握手,另一人(男的)则钻进车里,将容金珍的行李提了就走
瘸子把容金珍介绍给女人,惶惶然中,容金珍没听清她姓什么,只听得好像叫什么主任,是这里的领导瘸子告诉他:这里是701集训基地,所有新入701的同志都要在这里接受必要的政治教育和业务训练
瘸子说:“什么时候你完成了集训,我就会派人来接你,希望你尽快完成集训,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701人”说完爬上车,乘车而去,感觉像个人贩子,从外地弄了个货色来,脱了手就走了,没有一点犹豫和缠绵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容金珍正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听到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停在他寝室前,然后就有人嘭嘭地敲他门开门看,来人是个年轻人,见面就对他说:
“我是郑处长派来接你的,准备一下走吧”
摩托车带着他走,却不是往大门的方向开,而是朝院子的深处开,开进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山洞里洞中有洞,四通八达,深奥复杂,迷宫一样的摩托车笔直地开,开了约有十来分钟后,停在一扇拱形铁门前,司机下车进去一会儿又出来,继续开车走又一会儿,车子驶出山洞,一个比集训基地大好几倍的院落迎面扑进容金珍眼帘里——这就是神秘而隐蔽的特别单位701的营院,也是容金珍今后生活的地方,而工作的地方则在摩托车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那扇拱形铁门的里面这里人通常将此院称做北院,而基地通常叫南院南院是北院的门面,也是关卡,有点护城河和吊桥的意思一个在南院被关卡掉的人,将永远无缘一睹北院,就是说吊桥是永不会对他放下的
摩托车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一栋墙上爬满藤蔓的红砖楼面前,屋子里面飘出的缕缕饭香告诉容金珍,这里应该是食堂正在里面用餐的瘸子从窗户里看见,起身出来,手上还捏着半个馒头,把容金珍请进去
他还没吃早饭呢
餐厅里坐满各式各样的人,从性别上说,有男有女;从年龄上说,有老有少;从着装上说,有穿军装和穿便衣的,甚至还有个别穿警服的在基地受训时,容金珍一直在猜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哪个系统的?军方的,还是地方的?现在,看了这番情景,他心里更是茫然无知,他只是默默地想,这也许就是一个特别单位的特别之处吧事实上,作为一个特别单位,一个秘密机构,特别就是它的长相,秘密就是它的心脏,有如一缕遥远的天外之音
瘸子引领他穿过大厅,到一隔间里,餐桌上已摆着一套早餐,有牛奶、鸡蛋、包子、馒头,还有小菜
瘸子说:“坐下吃吧”
他坐下吃
瘸子说:“你看外面,他们吃的可没你丰富,他们喝的是稀饭”
他抬头看,外面人手里端的都是碗,而自己是杯子,杯子里是牛奶
瘸子说:“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是因为迎接我吗?”
瘸子说:“不,是因为你要做更重要的工作”
等吃完这顿早饭,容金珍就要开始他从事一生的破译事业!然而,直到此时,他还浑然不知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是这项神秘又残酷的事业虽然在基地时,他接受的某些特别的业务训练,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须尽可能熟记X国的历史、地理、外交关系、政界要员、军事实力、战略布置、攻防关系,甚至政界军方要员的个人背景资料等等,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像过自己日后可能从事的职业他第一想到的是研制某种对X国具有特殊军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后是加入某位首长的智囊团,当首长参谋秘书什么的,然后是当军事观察员然后还有一些因为他不擅长因而他不情愿想的职业,比如当军事教员,出去搞外交活动,甚至是当外交武官、谍报员等等总之,他这个那个的想到了很多种重要又奇特的职业,就是没想到当密码破译员
这几乎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阴谋中的阴谋
·17·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这个隐秘山谷里的701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容金珍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701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必须你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数学游戏大全》,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证,接下来还有其他方面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照常捏了卷书往树林里走他不爱睡午觉,但也从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拣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打发时间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里有好几处小片小片的自然树林,他经常去的是一片松树林,从这边进去,那边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门,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选择这片树林还有个原因是,他喜欢闻松树油脂发出的那股松香味,有点药皂的味道,有人闻不得这味,他却喜欢,甚至觉得闻着它,像过了烟瘾似的,烟瘾都淡了
这天,他刚走进林子,后面便窸窸 地跟上来一个人,50来岁的年纪,人好像是那种很谦卑的人,脸上堆满谨慎又多余的笑容,问他会不会下象棋容金珍点点头,那人便有些兴奋又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副象棋,问他愿不愿意下一盘容金珍不想下,想看书,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便点了头虽然多年不碰棋,但凭着跟希伊斯下棋练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敌不过他的但此人的棋艺明显不是一般,两人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下得难解难分,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较量以后,那人经常来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着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点缠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疯子下棋
在701,没有人不知道棋疯子的情况,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后被国民党军队特召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译工作,曾破译过日军一部高级密码,在破译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后因不满蒋介石再次发动内战,私自脱离国军,隐姓埋名在上海某电气公司当工程师解放后,701经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请来从事破译工作,曾先后破译X国多部中级密码,成了701数一数二的功勋人物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见人就骂,就闹,有时候还打人按说,像这种急性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分裂后疯疯癫癫的病例——俗称武疯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于他身上具有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疗,只好将就在701内部医院里治,主治医生是一般的内科医生,只是靠外边请来的专业医生临时教的几招展开医治,结果很不理想虽说人是安静下来了,但似乎又安静过了头,每天除了想下棋,什么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话说,是武疯子变成了个文疯子
其实,得病之前他是不会下棋的,但当他从医院出来时,中国象棋下得比谁都好这是跟主治医生学的,专家后来认定,事情坏就坏在医生过早地让他学习下棋专家说,正如饿汉不能一口吃饱一样,像这种病例康复之初是切忌从事智力活动的——从事什么智力活动,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这方面而不能自拔但本来只是一般内科医生的主治医生不懂得这些,再说他又是个象棋迷,经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发现棋疯子能看懂棋局时,还以为这是他走向康复的开始,于是经常陪他下棋,有点要巩固巩固的意思,结果就这样出事了,把一个完全可能康复的破译大师弄成了一个棋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起医疗事故,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不摔下来是运气,摔下来能怪他吗?怪不了的要怪只能怪棋疯子的职业,怪他身上深藏着秘密也是因为身上密度的问题,他似乎注定只能在这个隐秘的山谷里打发残障(精神残障)的人生有人说,除了在棋盘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时间他的智商还没有一只聪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颜待他,他就对你俯首帖耳因为无所事事,他终日游荡在701院子里,像一个可怜怪异的幽灵如今,幽灵缠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没有像别人一样设法解脱他
其实,要解脱他是很容易的,甚至只要板起脸吼他几声即可但他从来不,不躲他,不吼他,连个冷眼都不给他对他如同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棋疯子总是不休不止地围着他转,转来转去就转到棋盘上去了
人们不知道容金珍这样做(跟疯子下棋)是出于对棋疯子的同情,还是由于迷恋他的棋术但不管如何,一个破译员是没时间下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棋疯子就是因为过于执迷于破译事业而被逼疯的,就像气球被吹爆一样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破译员,容金珍耽于棋盘的事实,给人造成的感觉是,他要么根本不想干这行,要么也是个疯子,以为玩玩耍耍就可以干出名堂的
说到不想干,人们似乎马上得到了证明他不想干的证据,这就是希伊斯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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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亲眷前往X国定居时,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须的,不容讨价还价的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里?
在中国!
在当时X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
不用说,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别无他法无容置疑,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宁死不屈的,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就是说,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归!
说真的,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么用?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只有去做,不理解地去做,可恶地去做,而且必须他亲自去做因为,在X方一贯夸大的舆论宣传影响下,其他亲人包括他妻子都担心有去无回就这样,这年春天,希伊斯拖带着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飞机火车汽车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据说,当老岳母被抬上临时租来赶往乡下的汽车,因而有幸听到司机一口熟悉的乡音时,她突然兴奋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安然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什么叫命悬一线?这就是命悬一线,而司机熟悉的乡音仿佛断线之刀,刀起线落,一线之命便乘风而去
C市是希伊斯来回途中的必经之地,但这不意味着他有机会重访N大学他此行有严格的约束,不知是中方在约束他,还是X方在约束他,反正他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如影相随,一个是中方的,一个是X方的,双方像两根绳子一样,一前一后牵着他,把他走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跟个机器人似的,或者像秘密的国宝——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望的数学家而已,起码护照上是这样写的对此,容先生认为,这是时势造成的——
【容先生访谈实录】
那个年代,我们跟X国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没有信任,只有敌意,彼此戒备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我首先是没想到希伊斯会回来,其次更没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来N大学走走,看看,只能我去宾馆见他,而且还是那种见面,完全跟在牢房里看犯人似的,我们在这边聊天,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听着,还录着音,一句话要做到四个人都同时听见,听懂好在现场的四个人都能用中X两国语言交谈,否则我们只有不开腔了,因为我们都可能是间谍、特务,说的话都可能是情报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只要是中X两国人走到一起,人就变成不是人,是魔鬼,是敌人,哪怕草木,都可能心怀鬼胎,射出毒液,置对方于死地
其实,希伊斯想见的人不是我,而是珍弟你知道,当时珍弟已离开N大学,谁都不知在哪里,别说他希伊斯,连我都见不到就这样,希伊斯才决定见我,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况我在征得我方监视人同意的情况下,将珍弟的情况告诉他,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明摆的现状:他已中止人脑研究,去干其他事了令我吃惊的是,听了我说的,希伊斯简直像挨了一闷棍,茫然若失地望着我,无以言对,很久才发狠地吐出一个词:荒唐!气愤使他变得满脸通红,难以安然坐着,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倾诉着珍弟在人脑研究方面已取得的惊人成果,和接下来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
他说:我看过他们合写的几篇论文,我敢说,在这个领域里,他们的研究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就这样半途而废,岂不令人痛惜!
我说: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他说:难道金珍是被你们政府权威部门招走了?
我说:差不多吧
他问:在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再三地问,我再三地说不知道最后,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珍现在在从事保密工作?我还是一句话:不知道
事实也是如此,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说真的,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么部门工作、在哪里、在干什么,你也许知道,但我不指望你会告诉我我相信,这是珍弟的秘密,但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像,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
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是不公平的
推书 20234-07-01 :《《不要睡我的床》》:小说下载尽在http://danmeiwenku.com 手机访问 danmeiwenku.com耽美文库 腐书网【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不要睡我的床》 作者:舞夜星空 为了赚外块,找了个酒店试睡员的兼职,不曾想因为接了个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