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远沉着脸,与楚玉进了家门,关上门没走出几步,楚玉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不想出仕么?”虽然桓远一直没有表示对米虫生活的不满,但是相对于其他人,楚玉对桓远的愧疚反而是最深的。
不管是从政还是为文,桓远都足以成就一番事业,但是他自打来到北魏后,却始终收敛着他的光华,他几乎不怎么与同城文人交往,更别说谋求仕途,除了偶尔与观沧海说两句外,又或者因买书或陪伴她而出门外,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待在家里看书。
楚玉心里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尽量少让一些人留意到他们,以免他们本来地身份暴露,更准确地说,是避免她的身份暴露——他们所有人里,最缺乏自保能力,并且最有可能遭遇到危险的人,也就是她而已。
一旦她的身份曝光,没了从前那层身份的保护,她的处境也许会陷入艰难。虽然这里不是南朝的地界,但是楚玉从前的身份并没有多少好名声,因而等待她的未必是北朝地接纳。
不过既然皇帝的旨意过来了,便意味着皇帝知道了他们的底细。隐藏不隐藏都已经无所谓,楚玉原以为桓远会愿意担任官职,毕竟那是他一展才能的机会。
桓远停下脚步,却是先吩咐侍从去他房里拿来他放置在书柜里地包裹。才转向楚玉,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做鲜卑的臣子。”
一听桓远这么说,楚玉才猛然想起来,北魏是鲜卑人而非汉人建立的政权。鲜卑族,通俗地说,便是胡人。原本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但是在逐渐壮大后。开始建立自己地国家,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那个以复国为志向的慕容复祖先慕容氏便是鲜卑部族。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民族,慕容氏曾经在南北朝之前的混乱时期建立过数个国家,但不久都覆灭败亡,而北魏地当家拓拔氏,则是鲜卑部族里的另一个分支。
主要是周围生活的多数是汉人,鲜卑人经过逐年汉化,统治体制也多半沿用汉人地,导致楚玉经常会忘了,这里其实是异族统治区。
楚玉内心对于胡汉之分并没有那么严格地分野,虽然不清楚具体历史,但是她总还是知道,若干年后隋朝一统天下,南朝北朝又归于统一,时代环境眼光所限,所以要她对鲜卑人产生什么阶级仇恨,实在是一件比较艰难地事情。
但楚玉也知道,想要让桓远理解她的这种想法,也是一件比较艰难地事,桓远的立场比较偏向于传统的文人,所以她很小心地没有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只道:“那
么打算?皇帝都已经派人找上门来了。”她沉默了“要不我们现在便逃走吧。”
对方不大可能因为桓远的一句拒绝之言就此善罢甘休,想要避开那些麻烦,离开此地是最好的选择。
桓远缓缓摇了摇头,他面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情,接着深深地,用一种不知道什么含义的目光凝望楚玉,过了许久,他慢慢地道:“不,不是我们走,而是我走。”
他一个人离开,这样便能解决问题。
楚玉有些不安地道:“为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桓远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们一群人无处可去,北魏不能留,南朝也同样危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有两个王,但也是王土,而王土之外,漠北南蛮是荒蛮之地,他实在不忍因他之故而让她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桓远抬起眼,他俊雅的双目之中光芒微微闪动,似是有些难过:“只要我走了,就算是北魏皇帝,失去了为难你的理由,也不会再来相扰。”
楚玉好笑地道:“你怎么会以为你走了,拓拔弘就真的会不计较?说不定他会迁怒于我呢?”两人对北魏皇帝都没有什么君主的意识,因此一个仅称其身份,另一个更是肆无忌弹直呼其名。
桓远的声音很低,但恰好能让楚玉听到:“不会,北魏皇帝要的只是我,至于你,只要我走了,他不会为了出气而直接与你背后的人对上。”
他说到这里,心中一痛,索性偏过头不去看楚玉:“也许你不知晓,但是我却逐渐觉察,我们一直被保护着,从我们到北魏始,一直至今,没有任何背景根基的我们,却不曾遭遇任何留难,不曾被商贩诈骗,不曾被里长欺压,不曾受权贵刁难,更没有引起旁人半点注意,甚至的,南朝的仇人再也没有差人追来……这却不是我的能耐,而是有人刻意在背后保护我们。”
那是一只手,不折痕迹地,悄无声息地,一手遮着这洛阳城的天空,抹除一切对他们不利的,将他们完好无损地保护着。
异常的强大,也异常的稳固,一直一直地保护着,这份强大和稳固几乎让他灰心到极点,对方不动声色便可护楚玉周全,可是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那个人或许是观沧海,可是他观这行事的风格,却更加像是另一个人。
楚玉怔怔地呆愣住。
原来,这一年多来她的安稳生活,都是被保护着的么?因为有人为她遮挡着一切危险和灾祸,她才能如此无忧无虑,平和安然?她能够享受清澈爽朗的风,能够自由自在地与人谈笑,都是因为已经有人为她树立起了遮挡风雨的无形壁垒?
看楚玉陷入神游之中,桓远微微苦笑,低声道:“不错,你的平安,压根不须我来保护,我留在此地,又有何益?”
这个时候,侍从已经依命取来了他所说的包裹,这里面装着一些财物和一套换洗衣裳,是他前些日子发觉有人暗中保护楚玉后便做好的准备,那时候他便已经萌生些许去意,只不过当时他离开的理由并不充分,他自己也不大想走,便一直拖延至今,如今确实是他该离开的时机了。
拓拔弘既然能派人来,说明那只保护的手已经不能太严密地遮挡风雨,他的离去大概能给楚玉减轻一些负担和麻烦。
他转身抬步,便要往不远处的门口走去,却见一条人影飞快地从他身边越过,接着拦在门前。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二百四十三章 似是故人来
清那人影,桓远微微吃惊,旋即心头一暖。
拦在门口的人,是楚玉,她从桓远身边跑过去,赶在他之前来到门前。
怕桓远从她身后的出口离开,她的背部抵着门板,用身体挡住两扇门闭合的中缝。
看她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桓远忍不住笑了笑:“你光是挡住正门有什么用,别忘了这宅院还有侧门与后门。”
楚玉一听,立即咬牙叫道:“来人,给我把其他们堵死了!”
桓远笑出声来:“别耍小孩子脾气,你拦得我一时,难道还要拦我一世不成……”话说一半,他瞧见楚玉的神情,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笑容也随之凝固。
因为楚玉现在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楚玉双手撑在门上,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徒劳,可是她不能就这么让桓远离开,一个人去漂泊流浪,可是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挽留他。
楚玉难过得快要哭出来,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流桑被钟年年带走了,现在桓远又要走,她还有一个阿蛮,流桑至少有钟年年,可是桓远有什么?
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
一想到这个,她便难过得不能自持,她身边的人,都是她的家人,从南朝到北朝的一直相伴,相互扶持着这么走过来,她谁都不能割舍,谁都不愿意忽视。
流桑走的时候,她还可以自我安慰他有亲人陪伴着。可是桓远呢?桓远有什么?他一直默默陪伴着她,到了最后又打算默默地离开,他失去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连一个安稳地家都成了为难的事……
楚玉死死咬着嘴唇,眼眶发红,话语却哽在嗓子里。
不要走……
不要一个人去流浪……
不要离开她……
因为她会难过,因为他的孤独而难过。
桓远心中泛起复杂的滋味,他温雅自持的目光渐渐漫起春水。望着楚玉良久,他苦笑一声:“公主,不要这样,在下不过是一介孤零鄙陋之身。不值得你如此……”
不要哭,假如她哭了,他会不舍离开……
可是再怎么不舍,也终归是要走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桓远总算是走出了楚园,看着身后合上的大门,目光缠绵了许久。还是迈开沉重的脚步。
他先走到观沧海家门前,敲开大门,请开门地仆从将信件交给观沧海。并请其代为传话。希望他离去之后。观沧海能代为多照料楚玉。
他不知道这话最终会否传到那人耳中,但至少有观沧海维护着。楚玉的安危便能够有很大程度的保障,他也可离开得安心一些。
开门的仆从也认得桓远,问他是否要见观沧海,桓远微笑摇头,随后便礼貌告辞。他一点儿也不想见观沧海,因为见到观沧海,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他用脚步慢慢地丈量洛阳城地地面,每走一步,便远离楚玉一步,但是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走下去。
决定的事便一定要做,桓远的固执未必就输给任何人。
一路向东缓行而去,方才走出不过一里路,经过一条少有人至的巷子时,桓远却瞧见前方出口处,一条墨色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那人身穿黑色衣衫,背影单薄瘦削,风姿如柳柔而不弱。
桓远面色一沉,片刻后淡淡道:“是你,墨香。”
虽然只瞧见背影,但是认出这个从前曾与自己共事过地人,对桓远来说也不过便是一两秒时间。
墨香缓缓转过身来,望着桓远抬手一揖,微笑道:“桓公子许久不见,墨香在此等候,桓公子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神情动作学自容止,行止言谈风度翩翩,丝毫不见从前用作伪装的柔媚之色。
他脸上的伤虽然犹有余痕,但比之一年多前看见时淡去不少。
此时桓远已经不再敢有半分小看墨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桓远冷淡道:“我自是不意外,容止在洛阳城里一手遮天,莫说是你得知我出城,纵然此时站在我面前地人是他,我也分毫不会惊疑。”
墨香既然来找他,自然是有所图谋,他只消沉着应对,或许反而能获知一些讯息。
对于桓远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墨香莞尔一笑道:“桓公子严重了,我家公子另有要事,拦阻桓公子,乃是墨香自作主张之举……桓公子方才可是推辞了陛下的旨意?”
桓远冷笑一下:“那是你地陛下,可不是我地陛下。”不管南朝皇帝怎么不成器,但他自始至终,也不打算奉鲜卑胡人为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