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漆黑的眼眸黑得纯粹,里面微微荡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好像是玩味,又好像是嘲弄:“是的。”
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他这么说,楚玉还是觉得,心脏上好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只是微微的刺痛。但是十分的不舒服。
第一个问题问出口,接下来便好办多了,楚玉继续问道:“你追上来救我。也并不是情愿地吧?”
容止笑了笑,这回没有说话,可是从那满不在乎地笑容中,楚玉便大概能读出他的回答。
楚玉深吸一口气,再重重的吐出,闭眼又睁开。她很不舒服,心口地针扎进去后便没有拔出来,一直用微微的刺痛提醒她它的存在:“我明白了……容止,回去之后,你便离开吧。”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要留在她身边的好。
容止又是一笑,那么温柔而从容的,那么高雅而出尘地:“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说什么不得於飞兮,说什么不会离开,说什么……
楚玉忽然被激怒了,她很不忿。为什么在她惊涛骇浪的时候,容止却可以如此平静无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她冷声道:“既然你我眼下相看两厌。你还不快些下车?省了你的心,也省得污了我地眼!”
马车飞驰得如此之快,楚玉原本并没有能安然控马或者跳下马车的把握,但是看容止这样,她反而被激起了怒意,决定待会即便受伤,也不要容止扶上一把。
怎料容止却轻笑道:“公主若是不愿见我,便自个儿下车去吧,眼下乘风而行,我正好自在,却不想离开呢。”
这明显的反客为主让楚玉更加的惊怒,她恨恨地咬了一下嘴唇,再看了容止一眼,只见他神情从容高雅,纵然衣衫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依旧丝毫风采不减。
楚玉轻叹了口气,转身就打算从马车后方跳出去,他们现在大概在一座高山上,马车正在疾速的往山顶疾驰,一路磕磕绊绊,楚玉从自己坐地地方移动到马车边,便费了很大的气力,中途险些摔倒,掀开车帘,看到外面不断后退的林木和山石,楚玉狠了狠心,就要往下跳。
猛烈的狂风忽然灌入车内,被风一吹,楚玉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方才她一直在生气,竟然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她如此小心翼翼了,可依旧还是差点儿摔倒,容止站的位置和姿势比她的更加恶劣,他是怎么站得那么稳的?
已经准备要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楚玉摇摇晃晃的挪到车头的位置,来到容止的身旁,双目紧紧的盯着他,而被她盯着的容止微笑着慢慢道:“公主您这可是出尔反尔,方才还说要走的,怎么现在又不走了?莫非是舍不得我?”
他语调低柔,话语却暗讽得厉害,楚玉一听忍不住又想生气,但是她强忍下来,只
伸出手,猛地拉开前方的车帘!
——他一向是温柔入骨的样子,更不曾这样明显的嘲讽过她,此时一反常态,反而让她起疑。
——马车前的情形,清晰的展现在楚玉面前。
楚玉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看到了容止站得这么稳的原因:他一只脚的足踝硬生生卡在了马车前方与马车厢底仅有少许距离的一条活动木杠内,那条木杠楚玉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看情形大约是固定马匹和马车的衔接,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用来固定住容止的脚。
木杠因为车行的震动,碾磨着容止的足踝,楚玉只看见容止的半截小腿之下,白色衣摆和露出来的白色靴子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因为有衣服遮盖,更严重的状况她看不到,但是却能想像出来。
—
那是人体的关节,根本没有多少肌理缓冲,磨破了皮肤后便轮到筋骨,她能想象到,那有多么疼痛。
他之所以站得这么稳当,完全不曾因马车的摇晃而摔倒,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付出了伤残身体的代价——他的脸容苍白至此,也是因为这个。
他根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甚至连拔出脚解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所以方才才会行险招等鹤绝露出破绽,随后再故意作态惊走他,倘若真的打起来,他根本就不是鹤绝对手。
他亦不欲让她知道他的情形,便故意言语讥讽,想要让她先自行离开。
目光转移不开,楚玉定定的看着容止的脚,一瞬间五味陈杂,不知道胸口是什么滋味。
说谎说谎说谎……你这个骗子!
容止笑了笑,神情还是那么的漫然,有点儿满不在乎的意味,好像那伤势压根便不在他身上:“还是被公主觉察了,如此也好,公主,此间危险,眼下我实在是无法离开,方才与车前刺客交手时,刺伤了马匹,这车停不下来,只能一直到山顶。”
跑到尽头,然后,摔落。
“公主。”马车在飞速的疾驰,可是楚玉却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容止的每一个动作,都再清晰不过的放缓,他抬起苍白的手,抚在她额发边,动作轻弱得好像跌落枝头的花,“保重。”
晚霞里,他的眸光有些模糊,却依然那么温柔。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百四十八章 夕阳无限好
他说保重,楚玉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句话听着简在诀别。
来不及多想,楚玉已经一把握住了容止的手腕,只觉得他的手凉得吓人,贴在掌心宛如一块冰,容止的体温好像原本就偏低,这个时候更是冷得可怕,应该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既然知道快要死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楚玉咬牙切齿的拔出来刺在车厢壁上的长剑,就要交给容止。
把那根该死的木头砍断,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容止却没有接剑,只无奈的笑了笑:“公主,我拿不动了。”他的声音无悲无喜,只平静的陈述事实,楚玉想起方才鹤绝走后,他的剑便脱手,想来那时便已经支持不住。
怎么会这样呢?楚玉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前一刻还沉浸在愤怒里,几乎要开始憎恨,可是这一刻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减轻他的痛楚。
马车仍然在疾驰,每震动一下,那木杠便辗转碾磨着容止的足踝,鲜血不断的往下滴落,惶急之中,楚玉想起来应该先让马车停下,这么下去他们俩都得摔死,可是想起来容易,想要付诸实践,却有一定的困难。
楚玉最先想到的是杀马,毕竟越捷飞也曾这么做过。
两匹疯狂奔跑的马距离马车厢有大约一米多的距离,这段距离倘若是在平地上还好办,可是在疾驰的马车中,她很难保持平衡来到马身边,并顺利的将两匹疯狂地马杀死……她不被马杀就不错了。
第二个便是砍车。将马车与马匹衔接地部分斩断。让马车失去前进的拉力,这一条比较可行,也是楚玉现在打算做的。
看出她地意图。容止摇了摇头,道:“公主,这不行的。”他眼色温柔,微笑着让她放弃,“公主,我已经算过了。以你的气力,想要将马车与马匹分开,至少需要全力斩下四十剑,这四十剑里包含因为马车颠簸斩偏,然而约莫在斩下二十剑后,你便会脱力,倘若要休息恢复,马车已经落下山崖。”
他的语调冷静又清晰。不带感情的给楚玉剖析,在这个生死关头,依旧好像漠不关心一般,平静的诉说自己地命运。即便将要死去的那个人是他,他依然可以这么冷静。
楚玉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用双手握紧长剑,一下又一下的,朝衔接的部分砍去,她不像容止那样能算计得那么清楚,即便她可以算清楚,她也不会独自一个人逃生。
这辆马车是公主府特制的,做得非常结实,结实得有点过头了,这在平时是很好,可是现在却成了他们致命的负累。
每一处薄弱的地方,都有牛筋或铁皮铜片加固,夹住容止脚地那条横杠也是如此,马车上所有木料亦是选择最为坚固的,更增加了楚玉达成目标的难度,但是楚玉来不及计较这些,现在不是计较琐事的时候,她只是专心致志地一剑又一剑的斩下去。
他要放弃,她便偏不放弃。
狂风凛冽,吹起楚玉地衣发,她的头发完全的散了开来,毫无顾忌的在空中狂舞,她的脸容被风吹得发白,嘴唇没有血色,可又在霞光里映上了温柔的光泽。
她的目光专注无比,黑眸中透出恐惧,可是却又强硬着坚定,这样的矛盾。
容止微微敛眸,轻声道:“公主,剑朝右上偏一寸,那里比较容易使力。”
楚玉不假思索照他的话去做,果然接下来轻松了不少,每一剑斩出来的痕迹比先前要深一些。然而虽然有所改善,到了第二十三剑的时候,楚玉终于还是如容止所言的,停了下来。
并不仅仅是脱力这么简单,她每一剑斩下的时候,马车的颠簸,反震的力量,都会顺着剑身传达到她手上,震得她的双手连同双臂又痛又嘛,手臂连接的部分好像要脱开一般,痛苦得不能言说,她原志强撑下去,可是她却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意志坚定便可以达成的,身体总有达到极限的时候,会失控,会不听使唤。
她的双手麻痹,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勉强握紧剑柄,不让长剑脱手,双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楚玉只能靠在车厢壁上,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马车依然没有停下,相反,因为楚玉方才斩车的举动,惊到了前方的马匹,使得原本便疯狂的两匹马更加的失控。
楚玉焦急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是容止却十分镇定,他的身体靠在马车厢边,笑意更是不合时宜的从容:“公主,跳车。”这已经不知道他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但是楚玉一次都没有听。
—
她不愿意。
上一回,同样是在山上,同样是在生死关头,她下意识的拉住坠崖的桓远,之后没有放手,是因为不忍心,可这一回,她分明有很多次机会思考利弊,她明明不愿意死去,甚至容止也不只一次让她一个人逃离,她不走,又是为什么?
不仅仅是因为不忍,也绝对不是同情怜悯,是一种更加复杂,并且也更加难舍的东西。
那是微微的欢悦和惆怅,如丝一般缠绕着,心口好像有这么涨起来,又好似被挖空了一块,充盈而虚无,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够离开,这与理性无关,甚至也与利弊无关,只是她不愿意。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居然有这么一刻时光,可以让她完全的抛弃理性,让她甚至不去想将来的生死,在狂风之中,在料峭山巅上,固执的留下来,与这个人对视。
马车的颠簸好像不见了,两个人被绚丽的霞光环绕着,他的衣衫脸容,都被这温柔的光泽包覆。
靠坐在车厢边,手臂是酸软的,双腿也忽然不想动了,楚玉定定的看着容止,过了一会儿微笑道:“那就这样吧。”这条命原本就是捡回来的,这个时候还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