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猛喝进去的小半瓶酒的效果此时显现,他晕乎乎地闭上眼睛。他有了睡意。
再睁开眼时,邓忆又不在视线里。空了的杯子,放在床头桌上。浴室里传来水花声。
电视画面是警察们带着一个犯人,走向监狱。
钟弦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他闻到一种轻淡的香气。环绕着他。温暖又安宁。
“难过的原因是什么?”邓忆的声音近在耳边。
“毛?谁难过。”钟弦没有睁眼。
“还以为能看到你哭。”
钟弦深吸一口气。“我们……聊天好吗?”
“我们就是一直在聊天。”
床垫震动了一下,邓忆翻身上了床,应该去了床的另一边。
“不是说不喜欢女人?”邓忆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个家伙!钟弦在心里暗暗咒骂。为自己刚才那个说辞感到后悔。
“怎么,你有想法?看来我成功地调戏了调查我的警察。”他干脆这样说。
邓忆在那边笑了。“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真没有。”钟弦说。“随便聊点什么。到我睡着为止,就算是帮帮忙可以吗?”
“你经常这样找人陪你聊天?”
“从没有。你是第一个。”钟弦先找话题:“你为什么做警察。你的气质不太像。”
“你也不太像奸商。”邓忆说。“可我们都是了。不如分析下你刚才为什么难过?你相信因果吗?”
钟弦静静地深吸一口气:“如果真有因果。日本岛不早就该沉没了?”
“所谓因果不是来自外界的,是来自内心。本质上,你是善的。就算你想让自己变成不善的、也一直骗过自己、并让自己做出任何事。但最后,你的善会反噬,自己惩罚自己。这就是因果报应。”
“说这么多,不就是‘良心过不去’的意思。”
“差不多。”
“可我没做过良心过不去的事。从未有心伤害过谁。”
“是么?你肯定?”
“就算报应,报应的标准是什么?”
“哦,也是。”
“我刚才不是难过,是胸口不太舒服。这就让你联想到用因果理论来教训我。你这么婆妈你妈知道吗!”
邓忆没有再说什么。他盯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那个犯人的忏悔录。
钟弦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6 “为了我的请求而留下来。又让你无事可做……”
邓忆转过头,眼睛里有一丝莫名意味地笑意,“你怕我走?”
总是这么直截了当。钟弦像泄了气似的。
“放心吧。”邓忆将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钟弦的手。“这样我就走不了,安心睡吧。”
那只手很柔软。真不太像一个警察的手。
可这样拉着手睡觉不像话吧!钟弦先撒开了手。
“伤害自己算不算。这也会遭报应吗?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现在的问题,所有的病症,都是报应不爽。”
邓忆没答话。
“怎么不分析了?”钟弦说。
邓忆半晌后说:“我觉得,其实你想死。”
钟弦愣了愣。
“死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数会很快就死。你选择了一种慢慢死掉的方法。需要我给你推荐更舒服的方法吗?”
“你这算是幽默?”
“我也觉得自己挺幽默。”
“你才是想死!”
“你正在那么做——削减你年青身体里的生命力。”
“我可能是被这些病症折磨的觉得活的没趣,仅此而已。我现在只是想睡一觉。你能说点轻松的吗?”
“……好。我伺候你,做你的安眠药。”
“我谢你!”
“不客气。聊聊我对你的看法。你闭上眼睛听好了。你这么完美、出色,优秀。当初……”
“你讽刺我?”
“我是真心话……”
“我不想听这个。你不用拐着弯损我,我承认我就是一垞屎。”
“好吧。有自知之明。”
“说说犯罪心理学怎么看待我这样的人。”
“那一时半会说不完。和你说心理学上一个著名的观点吧——心理疾病产生的最根本的原因——每个人都应知道‘人生苦难重重’,不要觉得人生就该顺利又舒适,人生就是为了解决一个接一个的麻烦。只要真正理解并接受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对人生的苦难耿耿于怀了。企图逃避,不肯直面麻烦,才会引起各种心理问题……”
钟弦无意间握住了邓忆的手腕,随即又松开。他闭着眼睛,偶尔睁开一点,看到邓忆用手拄着头,侧卧在他的旁边。一双眼睛半闭着。他的脸孔在微弱的光线下,干净清透,像汉白玉。
钟弦悄悄抓着身旁人衣袖的一角。睡着了。
“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人生本就是一个面对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
这才是正解。钟弦心想。这才是正确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生本来苦难重重。
遁形
35
满地梨花。
树上,空中,摇着飘着残缺的花瓣,洁白如羽。
钟弦没见过梨花。
梨子都很少吃。
他甚至一直以为梨花也许是淡粉色的。
但在他的梦中,满世界里落下的,花瓣均匀如雪片。
没人告诉过他这是梨花,他就是知道了。
他开着一辆新车,车厢宽阔,视野极好。发动机声音轻柔若无。车轮辗过花瓣。穿行在一条安静的街。
他依旧知道是在做梦。他将要再次见到那个人。
——仿佛还是邓忆,少年时期的模样,身形看起来纤瘦一些。静静地坐在车后座上,那张面孔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
钟弦缓缓地转动方向盘,从后视镜中打量。少年邓忆的眼睑一直低垂着,盯着手中的一个本子。
钟弦缓缓回头。
“那是什么?”
他没指望会听到回答。在他的梦中,他从未听过那个家伙开口说话。
声音好像来自外太空似的。还带着未退尽的稚气。
“你的歌我编不好。”
“编……编曲?”
“我可能,做不好你的吉它手。”
忽然响起了鼓点声,打着极快的节奏。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震耳欲聋。
钟弦醒了。
酒店的房间里回响着巨大而急促的咚咚声,好像升堂击鼓一般。是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窗外已经大亮,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床上爬起来。昨晚的邓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那件被穿过的浴袍还在床上,证明他确实曾在这里。钟弦还抓着邓忆浴袍的衣袖,但里面的人却像剥掉皮的蛇一样消失了。
敲门的原来是大科,看起来狼狈的不得了。身上穿着酒店的白色浴服,手中抱着一堆东西——他昨晚的外衣和背包。
钟弦刚打开房门,大科就冲进来。将衣服和包胡乱扔在门旁边的衣柜里。向床上打量了一眼,掀开被子检查了一下,确定被子里没有人,就一头栽倒躺下便睡。
“逃荒吗?”钟弦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出。
“你昨晚一个人?”大科抱着枕头问。
钟弦关上门。到床头柜上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早上八点。“你一夜没睡?”
大科咧开嘴巴,好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老子没那个精神了。就来了一炮。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着了。刚才被尿憋醒,发现那个女人睡我旁边……咳,感觉太糟糕了。不想等她醒来,不想看她白天的样子,更不想和她有任何交流。你昨晚都一个人?”
“嗯。”钟弦揉了揉头发。他的头没有那么痛了。但还是缺觉。想了想便回到床上去打算再睡一会儿。
邓忆去哪了呢?
钟弦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邓忆并没有给他的微信里留言。他也许是上班去了。要这么早?
“十点叫醒我。”大科说。“我中午要找阿MI吃饭。”
“自己设闹钟。”钟弦说。
“哎?那个警察呢?昨晚什么情况?他有找女人吗?”大科问。
“没有。”
“唉唉,你怎么不给他找一个,大家都是一路货色,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倒霉蛋。心虚吧。”
“下次你先给他找一个,再忙活你自己行不行。看得出他根本没把我那点事当回事。他什么时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