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巴嘟囔了几下,那只白鸟似是懂了这道人的意思,随着沈约便去了。
甘州城外的一处山林,说是山,多少有些抬举,不过是一处小山丘,这山丘之下,却有一架马车,样式倒是极为简陋,不过尚能遮风亦是避雨。
有人手中执了一柄折扇,一身白衣站在高台之上,这一身白色不见有半丝飘逸,却只有无穷的悲怆之情。那人站在一个灵台之前,面色复杂。
不知是悲伤,还是羞愧,这灵台亦是极为简陋,上头横七竖42 八的摆放着十几块灵位,似是慌忙间捏塑而成,这些牌位上头却是写了那些人的生辰八字。
与姓名,赫然正是李府上下一家十多口的牌位。
这白衣服丧的少年人却正是那李府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李解元,也不知是谁人之功,将这些人的尸首收集在一处。
虽然之前龙陵来时,碧波滔天,不少躯壳,都被大水冲的七零八落,这些牌位跟前的却是完整的躯体,只不过各个蒙着白布,散发着一股股恶臭。
正当此时,少年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转过身,却见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马夫已是站在他的身后,手中擎了一支火把。
山是不高,但大风甚急。
少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蔡生,你来了,你的事情可是办妥了?”面前的马夫点了点头,却也不答话。
说道:“少爷,时候不早了,便将老爷他们的尸首烧了,分拣出骨灰,下葬了罢。莫要误了时辰了。”
说到火化少年人眼角又是一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蔡生也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火把上头的碎屑一点点落在泥地里头。
少年人终究仰天长叹,说道:“蔡生,此事多赖了你了。若无你帮我收集尸骸,恐怕家父家母,都尚且暴尸荒野,何况身首异处,恐被野狗山物啃了。
蔡生,此事,我不敢再看,便由你来罢,我去马车之中等你。”李解元说完这些话,像是浑身失了气力。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蔡生瞧着他的背影,冰冷似铁的脸上也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将白布一一点燃,随着火光蔓延,十几具尸体下的木架也被一同点燃,火光窜得老高。
李解元却是似是未曾听闻,也不似见到。他走入马车,倚着车壁瘫坐在里头,家业已空,对于这个少年而言,倒无他想,他随遇而安,即便过着农家子的生活。
他也是不喜不恼,他本就对黄白之物不甚看重,故而在那个觥筹交错的家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家中却是对他极好,如今一朝失去,却是痛苦非常。
他自然知道家中那些勾当,也知道父亲助那些邪道为虎作伥,他曾规劝父亲,却换来父亲的劝告,即便如此,做尽恶事的父亲也不曾恶语相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为人。只不过,无论他如何说,但父亲依旧不懂,他想到此处,却是不由得眼泪流了下来,他将车帘拉开些许。
只见得冲天火光之中,似是映出无数人的面容,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曾经叫自己小叔的侄子,自己的兄长,与向来严厉的老太君与母亲,都随着那阵火光化作青烟。
他不知这阵大火烧了多久,方才熄灭,他听的山上有人挖开土地的声响,许久以后,他瞧见仆人缓缓走了过来。
“三少爷,已办妥了。”门外之人毕恭毕敬地说道。
“蔡生,如今我已不是李府三少爷了,你不用对我如此客气。”李解元说道,想到自己府中只剩下自己一人,一阵愁绪却又染上心头。
不由得苦楚起来。
“三少爷,咱们去哪儿?”那马夫却是充耳不闻,继续问道。
李解元知道这马夫脾气,便如山石一般顽固,既然他还如此,他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将话头转向他处。
“蔡生你刚去办何事了?咱们也不急着走。你便与我说叨说叨。”李解元躺在车内,这马夫也上的车上,坐在横辕上。
“我去了一趟李府。将沉在水井之中的尸首捞了出来,然后便烧了。”蔡生一字一句的说道。
“那也是个苦命人,也是我李府罪孽深重,害了她一条性命。”少年不由得又叹起气来。
原本一头乌黑的秀发,也有了几缕雪白。
“而后便有些私事处理罢便回来了。”那人又说道。马夫向来惜字如金,原本李解元还想追问一番,只是见得他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做了罢。
“蔡生,你说,我这到底是福是祸,家也没了,倒是还了个清白之身,如今无依无靠,便似是在人间游荡的游魂。
今日风吹向这边,明日又被人衔到那处。来去之间,不过是个赤条条的人。
蔡生,咱们便去江南罢,送我去了江南,你便回老家去吧,我曾听你说,你家在,云深山上,不知这云深山是在何处,若是来年我泛舟回来。
便要去你那处拜访与你,到时候咱们二人把酒言欢,把那些旧事抛却,如何?”说完,这少年人却是笑了起来。
只不过不多时,又将笑容止住,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那门外的马夫不曾转过身来,只是轻轻地说道:“公子,你去江南,云深山便在江南。
世道靡靡,我寄人间雪满头,你若无了归处,我便是归处。
就此开拔,去到江南罢。”
这平日里不善言辞的马夫,忽然开口,声音清亮,语句之中,却让少年止住了眼泪。只听得一声马铃叮铃,两匹马儿便载着一车愁绪,开往他处。
第112章 若我南风不知意,遥对仙宫吹紫芝(十一)
沈约到得山间之时,已是中午,他在山边擦了把汗,坐了一会儿。早间出来,在街边的小摊赊了六个馒头,吃了两个,其他便充了中饭。
也不知是那日失血实在过多,还是如何,这一身气力,却是没有恢复,平日里走这山路,一口气便能赶到家中,如今却要中途休息,气喘吁吁。
故而沈约到得家中已是午后,家中却是热闹,不似往日,只见得张家二老也坐在庭中,与沈家母说着话语,家中有了田地之后,两家男丁便少上山去,张老爹若是来了兴趣,方才提弓带夹去密林里头打些个獐子山兔。
也不再去城中贩卖,只将他们剥皮去骨,自己下了打打牙祭,若是吃不了,便到老沈家互相分着吃食,这一来二去,两家走动却是更为频繁。
反倒是比之前更为亲昵,说来两家倒是相似,沈约去了甘州城中打拼,而有德也是外出做工,这两月方才能瞧见一回。
硬要比,这有德却是稳定的许多,这每回来到家中都能给家里带来不少银两,张母曾说让有德自己留着开销,出门在外,身上若是没点银子,便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有德只是憨憨一笑,说这身上银子充足,让家里人也要放心,便敦敦敦地下山去了。沈约倒是想起之前与有德相遇,一时之间,心头似是也有了隐患。
不知这等不详之感从何而来,只是这两家其乐融融,他也不好在中搅和,便走入庭中。
“是狗娃儿呀,陆道长前些日子方才来过,说你在甘州城中事务繁忙,前几日可能便回不来了,或是要晚些回来。
陆道长真是信人呀。”说罢,拉过沈约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还皱起了眉头说道:“狗娃儿,你这身子骨却是瘦了,这几日上山来,就多住几日,让你爹给你补补。
你张叔前些日子送来的麝鹿肉还在家里,我这就进去给你热上一热。”沈家母亲扭过头对着一旁的张家二老说道:“老哥老姐,我这就先失陪了。”
“狗娃儿你先陪陪你张叔张婶儿啊。”这妇人却是已是进了屋内,一边还招呼沈约。
沈约瞧着好笑。但也坐下来,与张家父母拉些家常,正如过往模样。
而山脚下却是另一派风光,甘州城的后山乃是这一片山地之中最为高耸的山峰,故而其下道路曲折,但在丹辰子看来,却不过是小小山丘,不值一提。
他今日独自前来,便是觑准这沈家小子回到家中,必然会与家人团聚,到时候只要将自己想要纳沈约入灵虚宫之事和盘托出,这等乡野村夫,哪有什么见识。
自然会将宝贝孩儿送上山去,自己在甘州城也算有所收获,不枉在那淡出水的善事处待了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