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落素纨,
舞奕花满衣。
长剑叮咚作响,甘州城的倒影在沈约的眼底越发渺小,他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他总觉得自己或许早该脱了此处桎梏,他总在等待一个机缘。
这天地之中,他无处为家,倒以漂泊为乐,尘世流转。
他应有故事,而不是土烧入喉,酩酊大醉。无言以表。
所以,他才这般追求入道,不为他事,更是为了能早早离开此处。虽说自私,他坐起身来,小驴子继续往前行进,倒是不为留步,任由沈约在上头诸多折腾。他都不为所动。
他听的身畔一阵水声,只见得那金红色的鲤鱼又领着鱼群,跃出水面,与他作伴。
他不由得发问:“鱼儿,你可也是去往洞庭复命?咱俩便在这途上,做个伴可好?”那鱼儿似懂非懂地沉入水底。
沈约觉着无趣,他从怀中掏出两卷手稿来,正是贺兰老爹送与他的一册琴典,这琴典分为上下两册,乃是由贺兰老爹一家祖祖代代总结而来。
这贺兰氏乃是琴匠名门,不仅弹琴技艺高超,而且这制琴手艺更是一绝。只是家道中落,传到贺兰老爹之时,因着战乱不断,礼崩乐坏,这琴礼便也化作了谋生的技艺。
贺兰老爹虽是心有戚戚然,但这日子尚且得过,何况妻美子聪,在这等乱世,也算尚好,他年轻之时,便携琴往复与官僚军阀之家。
等到年岁渐长,儿子也练的一手好琴,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亦是不为过。故而便带着他开始出入富庶之处。
这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他们便在汉中置办了家产。
贺兰老爹满打算,随着日子富庶,自己还能办上一教琴习乐之处,到时候,也能将贺兰一脉的琴技发扬光大。
只是乱世辗转,哪里容得下他尽情规划这生活如何。
先是发妻重病不治,这世道兵荒马乱,缺医少药,哪怕他遍寻湖海名医,求神拜佛,发妻仍旧一病不起,还未一年便已逝去。
接着身处的小城迎来了一位军阀,这军阀残暴不仁,又极好风雅,只是此人乃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野汉子,这古琴笛曲一无所知。
他听闻这城中有一对父子,精通琴技,便派来官兵将两人招去,那日老汉的儿子却是阻了老汉动身,只身抱琴而去。最后只传来噩耗,与一张支离破碎的绮凤琴。
长歌未央,琴心已碎。
只见得一柄寸寸断裂的宝剑插在琴中,而来的官兵却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将此物还于老汉,这士兵倒是一名好人,告知老汉要赶紧动身,不然便恐有杀身之祸。
他便连夜奔逃,在城外便见得家中火光冲天,自己经营了十年的事业便在那一把大火之中,付之一炬。
之后便做了个流浪琴师,偶尔卖些手工做的乐器,一路打探那军阀的事迹。只知道此人最后识得时务,投靠了先帝,做了一方封疆大吏。
只因着开国有功,虽是贪奢极欲,但终究另有风险之人尚在,故而便对他网开一面,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先帝去时,他都位极人臣。
不过他自然也是聪明之人,从不做些个图谋造反之事,而一旦发生了此事,又是当即高举保皇义旗,故而新王对他也是多有依仗。
而贺兰老爹不过是一介草民,自己还朝不保夕,如何与这等能量之人,相提并论,又何谈将他抹杀替自己一家报仇雪恨。
故而他只得流落此处,便想要就此这般了却余生。
只是不曾想,前阵子他去株洲城一大户人家做个演出,却正巧遇上那家下人说道,那位大人不久便要入株洲城与潇湘府中人谈些机要事情。
他便上了心,他将焦凰琴取出,在其中置入一柄短剑,一如绮凤琴一般,琴匣剑胆,长虹贯日。
他觅得一个机会,混入了这潇湘府中,且领了个独奏之位,便正对着那客座。
那日,他将一曲《广陵止息》演来,他着一身长衫,取一张焦凰,周围环伺诸多潇湘府卫,他却是不惧。
只觉得指尖音曲,慷慨激昂,只听得来客如痴如醉,连那上首的潇湘府主都不由得为此击节称好。
待得一曲将毕,他快步往那客座冲去,手中取了焦凰,正待他将长剑碎琴而出,只听得身后已是兵戈之声大作。
他这才发现自己离得那客座尚有极远的距离,以自己这老迈之躯,恐怕还未走到那巨汉跟前,自己便已经血溅五步。
他只得将焦凰捧在怀中,单膝跪地,将古琴献出。
他两手空空,走出潇湘府阁,不由得流下泪来。
内里还传来,那几人觥筹交错的声响,他远远望去,只见得古琴沾了酒污油渍,似是哀鸣一般。他却只得快速离去。
沈约想起贺兰老爹说起这些话语之时,脸上愤恨与懊恼已是满溢,他却是劝阻不得,只能听他将此事一一道来。
前朝之人尚能东山再起,这识琴如命的匠人又是如何载得起这满腔的恨意与悲愤。
他从老人手中接过这册琴典之时,便应下老人,若是有生之年,道法大成,自是不顾这世俗礼法,也要让这等昏人知道举头三尺自有神明。
雷霆裁决并非单由上苍来定。
这老人方才止住了喘息,满脸惊诧地望着少年,只见得少年目光炯炯,神色不似作伪。
沈约仰着头望向天边:“天道昭昭,所谓义事是否是我一厢情愿呐。”他又想起道藏里头,自有一句:“天地不仁。”
这天道可当真是个难相与的主儿呢。沈约摇了摇头,只是此话一出,他自然也要竭尽全力去做,只望这恶人多活上几日,不然待得他道法大成,恐怕这壮汉已是一命呜呼了。
这便有些不合适咯,沈约想着笑了起来,踩在驴背上一探手,从林子里摘过一颗不知名的野果,用手擦了擦,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还未待得他细细品尝,这眉头已是皱在一块,他连忙将果肉从嘴里吐了出来,还将手中的果子也一并投入了附近的湖水里。
身下的小叫驴不由得哼哼了两声,看模样倒是极为得意,似是在嘲笑少年的冲动莽撞一般。沈约探手拍了拍驴子的脑袋,这头小犟驴反倒是从鼻孔里头喷了两口热气。
“你个小畜生,恐怕晚上便想要吃些个驴肉火烧了罢!”说的这小叫驴一身慌乱,四肢乱抖起来,差点便将沈约抖落到地上。
沈约连忙按住这发了疯的坐骑,嘴中却是嘟囔:“这到了洞庭,倒是没什么吃食,不如现在便去林中寻些个猎物,这过完冬的兔子,虽是不大肥美,但都有些嚼劲。”
说罢,便翻身下了坐骑,将小叫驴牵过一旁,拴在一株树前,自己提了宝剑,入了林中。
沈约之前便来过这处地界,更是见过有猎人小木屋,知道此处也是一处猎场,只是多的是些小动物,不似后山那般复杂。
第120章 若我南风不知意,遥对仙宫吹紫芝(十九)
他先是凭着记忆找着了那间木屋,从里头取了些陷阱工具,又去林中布置了一番,这屋中似是很久不曾有人来过,故而无论是器物,还是地上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这般也就不用担心有主人家跑来,责怪他胡乱折腾他的家什了。
他还在屋内找到了一个捕鸟的器具,便一并布置下去,自己却是在林屋之中打扫出一片空地。这处地界,若是说来,上次还不是他一个人来的。
他叹了口气,打量起木屋来,这木屋说是个棚子都不为过,屋顶是由着些茅草搭建而成,若是来了大风,恐怕这屋顶都得被掀了去。
“陋室倒也有安榻之处呐。”沈约倒是对这等屋子见怪不怪,他将一旁卷起的席子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便躺在上头,早春三月,凉风徐徐。
倒是见不得一缕风清,入得木宅来。
待得午间,他便起了身,去林中清点猎物,倒是凑巧,有了两只昏了头的兔子,与一只慌不择路的鸟雀,落了网。
他将他们收在笼中,悬在林外的小叫驴身上,便解了缰绳,又轻装上路。这一路柳明花红,碧波荡漾。
他倒是想这般景象,不为退去,若是百年来回,也偏生趣味。
只是这等盛景,纵使长路漫漫,也抵不过岁月流转,时光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