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听得见我说话吗!”
李歌乐茫然地仰起头来,眼前是月冷西焦急的双眸。
“歌乐,看着我,慢慢吐息,慢慢来。”
李歌乐直勾勾盯着月冷西的脸,木偶一般随着月冷西的节奏吐息,他看见他将一根银针捻在指尖,然后轻轻刺进了他后背。
他觉得疼。
好疼。
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来。
月冷西看着他,柔声道:
“歌乐,呼吸。”
李歌乐觉得仍有什么梗在喉咙里,他像个离了水的鱼,张大了嘴却无法呼出气来。
月冷西面色微沉,将李歌乐搂进怀里死死按住,翻手将内力凝在指尖,迅速点在他后背几个大穴。
李歌乐只觉得气海一阵剧烈翻涌,胸口像被活活冲出了个窟窿,眼前一阵发黑,无法抗拒地用力将下巴抵在月冷西肩上,全身剧烈抖动起来。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的,破碎的,野兽一样的声音。
他停不下来。
他觉得脸上一片潮湿,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身子在月冷西怀里抖如筛糠,疯癫了一般,然而脑子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那铁链层层捆绑之下翻着血肉的东西是什么。
与此同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对淮栖从来就没有什么兄弟情,那团丑陋的血肉狰狞叫嚣着的,统统都是欲望。还有那迅速升腾起的,对那个傲慢的五毒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恨意。
太多陌生的情愫让他内里开始失控,然而人却安静下来。
他离开月冷西的怀抱,直直盯着那冷峻的万花,平生第一次,面无表情。
月冷西看着李歌乐愣了一瞬,他从未见过李歌乐这样的眼神。
深潭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歌乐,发生了什么?”
李歌乐没有回答,只是撑着身子站起来,机械地转过身去。
月冷西轻轻蹙眉,起身刚要拦他,却听见李歌乐声音沙哑道:
“月叔叔,您能不能告诉我,戥蛮到底是什么人。”
月冷西讶异于李歌乐突如其来的变化,挑眉仔细打量他,并不答话。
李歌乐木桩般立于原地,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戾气,消散不去。
“月叔叔,戥蛮来了。”
寥寥数字,他却说得艰难,之前从未有任何人闯入过他和淮栖的生活,竟让他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了,甚至蒙蔽了他双目,来不及看清楚自己对淮栖真正的渴望是什么。
那不是只靠陪伴和妥协就能填满,也不只是嬉笑玩闹就足够。
他想独占淮栖。是唯他一人而已的拥有。
而他还什么都没开始做,戥蛮便如梦魇般潜伏进来,将他希冀的领地夺为己有。他甚至还嘲笑他,铺天盖地的挫败感令李歌乐实在难以忍受。
最可怕的是,那些翻涌而出的怒火严严实实被堵在身体里,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根本不知道淮栖是怎么想的。如果淮栖喜欢戥蛮怎么办?
不,不可能。
李歌乐拼命否定这想法,淮栖一定是被骗了,他一定不知道戥蛮是冲着月冷西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善良,那么单纯。他得救他。
李歌乐脑子里翻江倒海,痛苦,迷茫,愤怒,无奈,无数种情绪横冲直撞,哪个也不肯轻易停下来,直搅得他头痛欲裂。
月冷西却仍旧没有回应他,半点声息也没有,李歌乐几乎以为月冷西不会再理睬他了,月冷西却轻轻将手按在他肩膀。
“他在哪儿。”
问句,却没有问句的语气,月冷西特有的冰冷寒意由他掌心渗透过来,让李歌乐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他甚至不用回头去看,就能想象月冷西那安静而危险的表情。
太好了,月叔叔生气了。李歌乐想。
愤怒似乎找到了细微裂缝,争抢着钻出来,裸露出粗鄙龌蹉的嘴脸,前所未有地刺激着李歌乐紧绷的神经。
“在军医营。”李歌乐说。
他被自己满溢的恶意惊得一愣,这句话仿佛并不出自他口般,让他森森然冒出汗来。
他想做什么?
月冷西已经迈开步子,越过他往后山方向疾走,李歌乐冒了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再细想,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李歌乐有些不敢想象他们现在去会看到什么,他甚至不敢回想戥蛮压在淮栖身上那幅场景,更不敢想若是月冷西看到那光景会发生什么。
人都快到后山了突然害怕起来,李歌乐猛跑几步捉住月冷西衣摆,磕磕巴巴道:
“月,月叔叔,不然我们还是过会儿再去吧……”
月冷西却连片刻停顿也没有,拂袖甩开他,头也没回道:
“你不必跟来。”
李歌乐平日是最怕月冷西的,这下连大气也不敢喘,根本不敢扭头离开,隐隐对这事态发展心虚起来,他不能判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月冷西会赶走戥蛮么?淮栖呢?接二连三地违抗师命,万一月冷西一怒之下真将他逐出师门可怎么好?
然而再来不及想更多,军医营已近在咫尺,营房的门虚掩着,看不出里面什么情形,李歌乐咬着牙,拼命做好心理防线,预备着瞅见更糟糕的画面。
月冷西毫不犹豫伸手推门,李歌乐倒抽口凉气往里看去。
屋内安安静静坐着两个人,衣冠整齐,毫无不妥。门开的瞬间,淮栖受惊般一抖,胆寒地站起身来,垂首小声唤道:
“师父……”
月冷西定定看他半晌,视线缓慢移向另一个人。
戥蛮笑得一脸闲散,斜靠在案子上,一只手支着腮,毫不躲闪迎着月冷西目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淮栖垂着头偷偷瞪了他一眼,他才懒洋洋换个姿势,开口道:
“月大夫,久见。”
月冷西神色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并不打算回应,不过半刻,便又将视线移回淮栖身上。
戥蛮满心期待着月冷西理应会有的反应,至少会怒目而视,会质问,会吼叫,就算什么都没有,也该看起来很生气才对。那样才能让戥蛮快乐起来,他喜欢看别人被挑衅得失去理智,像个被逗急了的兔子一样暴跳如雷,就像刚才的李歌乐,他的反应就很不错。
然而月冷西却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只沉默而冷淡地盯着淮栖,脸上看不到任何变化。
简直与传闻中一模一样,戥蛮狠狠瞪住他,他原以为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言夸大其词,未料这万花当真深不可测。
他在恶人谷十六年,自认也见识过无数阴险诡谲之人,能这般沉住气的倒是少见。
人总是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本能般对挑衅显露敌意。可月冷西始终淡淡的,气息平和收敛,倒叫戥蛮无端端生出一股挫败来,较劲地嗤笑出声,慢悠悠撑着案子站起身,傲慢道:
“我如今也是浩气盟的人了,月大夫总不该如此冷淡了吧?”
月冷西动也未动一下,只拿眼珠扫了他一瞬,冷道:
“你是何人,与我何干。”
言罢又望向淮栖,沉声开口:
“淮栖,你出去。”
淮栖一震,心神不宁偷眼去看师父,却对上一双冷峻眸子,吓得刚要躬身退下,戥蛮却伸手拽住他,放肆道:
“月大夫与我之间有什么需要避人?”
月冷西默然挑眼看他,脸上仍是惯常的淡漠,心中却掀起不小的波澜。
至少有一件事戥蛮做到了,他用最毒辣的方式,让月冷西牢牢记住了他。在这一点上来说,龙蚩确实逊色许多。
爱慕一个人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月冷西自己为了心中挚爱也曾不惜与命运以死相博,他又何尝不懂龙蚩对他的心意?可他无法做出哪怕一星半点回应。他从来不是纵欲之人,天生寡淡的性情无形中阻绝了许多撩拨挑逗,偶尔也会有龙蚩这样的人,执拗而顽固地跟在他身后,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他并不想将无望的情感加注给心怀希望之人,宁肯独自一人,不听,不想,不看。他曾以为那样就没有伤害。
后来他遇见凌霄,终于明白了那些义无反顾的理由。也更加不能再给龙蚩任何回应。直到那倔强的五毒在潼关将命都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