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乐长这么大没被人唤过哥哥,这声“歌乐哥哥”直叫得他很是受用,不自觉便收了严肃表情,傻呵呵乐了两声,眼睛往淮栖身上去看,又见他点了头,便一点疑虑都没了。
月冷西认真看着淮栖,声线低沉:
“淮栖,你真认得他?”
淮栖愣愣看着师父,想点头,又有些犹豫,宝旎又开了口:
“月师叔,小子入谷时不过顽童,并不曾与师叔相交,却时常听闻师叔为人,谷里的师兄弟姐妹都很喜欢您,我也十分仰慕,如今得以在师叔门下效力,宝旎可欢喜呢。”
宝旎说得眉飞色舞,俨然一副开心得喜不自胜的模样,月冷西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仍旧直直看着淮栖,淮栖却仿佛盛情难却,眼里还带着疑惑已然点了头。
凌霄这会儿看了沈无昧一眼,却见沈无昧唇角带笑,眼睛扫过凌霄的脸,并未出声。于是凌霄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宝旎是经谢盟主举荐而来,又与淮栖幼年相识,自是再好不过,军医营里已为你安排下住处,少顷会有人带你去,往后你便跟着月大夫入军从医,有不懂的便问月大夫罢。”
宝旎立刻开怀应了,紧紧贴着淮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真像许久不见的旧识一般,李歌乐跟着淮栖往外走,也插不进话去,一副小狗崽模样前后照应着,凌霄也没叫他留下,只招手唤了内务兵领他们去取些平日用度,无非嘱咐几句不可怠慢云云,不在话下。
待几个孩子离开,凌霄才转身看了看月冷西,见他面色仍旧未有缓和,小心问道:
“阿月,你是否觉得不妥?”
月冷西沉吟半晌,闷闷道:
“谷中弟子众多,确实有可能不曾相交,可年纪小的孩子大多无有顾忌,爱说爱笑,也喜欢跟师叔伯们撒娇请教,一面都没见过的实在不多。可我对这个师侄,当真无半分印象,总觉得有些蹊跷。”
凌霄皱眉,扭头又看看沈无昧,问道:
“你什么感觉?”
沈无昧始终挂着牲畜无害的笑,一派云淡风轻,声音平静淡然却无半点犹豫:
“他在说谎。”
这四个字让凌霄忍不住“啧”了一声,拧着眉头瞪着沈无昧,方才他就想借机彻查宝旎身份,沈无昧却一脸没啥大事的表情,让他一时未敢武断,才顺水推舟让宝旎去了,这会儿他却如此肯定宝旎有问题,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凌霄知道沈无昧行此险招该有他的用意,可一个戥蛮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又来个什么宝旎,当真一个失察恐酿出大患来,不由耐心全无,烦躁道:
“要不干脆拿人算了,麻烦太多头都大了。”
沈无昧却笑得一脸狡黠,瞥了他一眼,慢慢道:
“慌什么,有件事我还不确定,这个宝旎,或许能给我答案。”
凌霄略挑眉头,眸中一抹异样的光一闪而逝,低声道:
“你是说戥蛮背后那个人?”
沈无昧笑得更开心,眼睛都眯起来,带着深意看了一眼月冷西,继续道:
“月大夫当初怎么入得浩气,你们都还记得清楚吧?如今这浩气大营,可比当初蹊跷多了。”
月冷西身份特殊,入浩气大营可谓艰难险阻,多方人马交涉甚深,历经诸多波折方才成功,这些事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戥蛮身后那个人,却似乎手眼通天,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银雀使送进了浩气盟重兵之地,他是如何过得了谢渊这关的?
两个天策对视一眼,他们心中似乎都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然而现在谁都不能说出口。
相对于帅帐内的情形,三个孩子却是一路有说有笑,话说得最多的是宝旎,不停讲述万花谷内种种,说得煞有介事,淮栖多年未曾回谷,对那些事可说一无所知,听得津津有味,李歌乐虽说插不上话,可他看着淮栖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连带对这个没见过的宝旎也格外多些好感。
三人热热闹闹往军医营走,半路上迎面遇见正往外走的李安唐,李歌乐笑嘻嘻地跟妹妹打招呼,顺便指着宝旎说这是新来的小花哥,李安唐冲宝旎点了点头,叫了声“淮栖哥哥”,又来回看了他和李歌乐几圈,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动动嘴唇没说出口。
淮栖除了对李歌乐总忍不住口无遮拦,平日里对人通常是谦恭有礼的,这会儿也冲李安唐淡然笑笑,柔声道:
“安唐可是有话要说?”
李安唐到底摇摇头,随便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别,独自往辕门走。
她仍旧是每日这个时辰出营去江边,与上次遇到羌默蚩成已经有几日了,却没能再碰见那个苗疆女子。
如果她是恶人谷的探子,大抵不会就此消失不见,虽然李安唐有些不愿相信那个柔弱的姑娘心怀叵测,但恶人谷宵小诡计多端,并不是一句不愿相信就可以掉以轻心。
秋意越来越凉,李安唐紧了紧斗篷,周围的绿意越来越少了,到处都是被秋风打下来的落叶,踏上去哗啦作响,沿江能看见的无非剩些怪石嶙峋,连飞鸟小虫都鲜少出现。视野倒比往常更好,什么都无法轻易躲过李安唐的视线。远远看到那抹婀娜身影的时候,李安唐甚至有一瞬想藏起来。
那美丽的少女赤脚站在江边乱石上,满身华美银饰映衬着粼粼江面闪烁夺目光华,低低垂着头,鬓边一缕散发随风轻拂在颊畔,她背对着李安唐,看不到表情,全身却散发着愉悦的活力。
少女一只脚轻轻翘起来,小心翼翼点在冰凉江水里,似是被那凉意激得一颤,随即轻笑几声将两只脚都踏进水里。江水拍打在岸边,也拍打在少女光洁的脚面上,少女像是冻得受不了,轻轻跳了两下,足下水花四溅,又惹得她低声浅笑,轻盈挥手间,一只硕大白蝶绕着她周身翩翩飞舞,那景象有种奇特的美,让李安唐不忍打扰。
她真是恶人谷的?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听说戥蛮之前是恶人谷的银雀使,那副样子才切实是个恶人该有的模样。李安唐想。
关于哥哥李歌乐和淮栖,李安唐一直心知肚明,却从未多说过半句话,理由很简单,她觉得淮栖那样绝尘脱俗的美男子怎可能看得上自家那个满身糙皮的哥哥。
淮栖没学过武功,医药的本事却十分厉害,明显是月冷西不愿他介入江湖是非,刻意为他营造了无忧的环境,只教了他治病救人的本事,却没教他伤人的功夫。为人处事上淮栖一直格外仰慕月冷西,有模有样学了七分,举止气质自有一番清冽的医者之气,待人谦和有礼,不卑不亢,在营中也是备受兵将们尊崇的大夫。反观李歌乐,他除了每日没完没了粘着淮栖,枪不好好练,课业不好好学,连校场都不怎么爱去,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了校尉,却连自己带的兵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要不是被凌霄每日定时定点踹着屁股去遛那几趟把式,恐怕他老早就忘了枪怎么拿。
李安唐想到哥哥,皱着眉轻轻叹口气。爹要是知道哥这么不争气,准要气得七窍生烟,不揍烂他屁股才怪。
这声叹息却没能瞒过那自娱自乐的苗疆少女。羌默蚩成身形微微一僵,急忙转过身来,一眼便捕捉到李安唐半掩在山石后面的身影,愣了一瞬,随即露出笑意来。
李安唐见自己已然暴露,也没什么藏下去的必要,略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离开石堆向少女走过去。
羌默蚩成一双明眸笑盈盈看着李安唐,那双美目清澈得仿佛一湾泉水,毫无扭捏遮掩的视线让李安唐有些脸红地偏开头去,轻咳一声道:
“这么冷的天还踏水,仔细冻伤了自己。”
羌默蚩成低头看了一眼被江水冻得通红的双足,轻笑道:
“凉是凉了些,可水流舒服得紧,跟家乡的山溪一样,小时候也常常这么泡着,不碍的。”
李安唐没吭声,冲她伸出一只手去,羌默蚩成笑笑,轻轻握住,指尖冰凉滑腻。
少女的手指纤细修长,裸露的肌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那是一双女孩子的手,那是一双巫医的手。李安唐多年习武,摸爬滚打惯了,手上尽是磨出来的老茧,与那柔荑相握之间心中愈发有种微妙不同。
然而这不过闪瞬的念头尚未萌芽便被她抛在脑后,手上一使劲,将羌默蚩成拉上江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