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良笑眯眯地摸了摸刘显的脑袋。
刘显身子一顿,稍稍低了头,但也没离开晏良放在他头顶的手,不是很喜欢别人这样对他。
不过也照旧忍了下来。
***
纱窗外是重重绿荫,呱噪的虫鸣一早就被掌事的太监粘了去,整个东颐阁是太和殿最清凉安静处。此刻,冬日里用来烧银丝碳的铜炉都被用来悄悄盛了冰块,寒气笼烟,飘飘渺渺,延圣帝疲累地靠在凉缎卧塌上,闭目小憩,身体惬意,心力憔悴。
一旁垂首躬身的奴婢都敛神屏息,等着宏公公来嘱咐撤了铜炉——帝君这段时间忧急西南朔州连月的干旱,不大愿意见这个。
宏公公走路没声,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光景大好,约莫一刻钟就该醒了,转头,眼神示意一旁的领班奴婢,撤了吧。
一时间井然有序,悄默无声。
帘子外头的小太监探了好几个头,宏公公点了点头,走了出去,还没等小太监说话,就揪起了小太监的耳朵。
小太监歪着脑袋,“哎呦……干爹……”
“说了多少次了!探什么头!万岁迷迷瞪瞪,吓着了怎么办!蠢东西!”
“错了,错了!干爹我错了!”
宏公公狠狠地使了个力,眼睛炯炯一瞪,臂弯里的拂尘一震,才松了开来,“说吧”。
“丞相求见,说西南有眉目了。”
“眉目?晏公上个月不是才被派去朔州赈灾吗?这么快……车马来回也——”
“嗳……”小太监游子踮脚附耳,“儿子也闹不明白,偷偷慢了几步,就听见淮丞相跟同来的谢大夫说,前些日子查朔州储备,查出来十万两的亏空。这不……”。
“去!”宏公公眼神一闪,“先去回了,说万岁小睡”。
小游子咧嘴笑,知道给主子提了一个有力的情报,抬脚就要跑。
“回来!”宏公公上前又揪住了自家干儿子的耳朵,“张嘴给我严实了!还有,冯公公那里要是漏了一个字,不用回来了,自己抠烂了再来见我!”
小游子哪会不知道个中关节,又是宏公公一手带起来的,当下机灵得很,“儿子知道!干爹放一万个心!”
眨眼跑了去回话。
宏公公站立注目,脑子里转了几个弯,便转身进去看延圣帝醒了没。
第四章
谢平瀚躬身跟在淮秉正身后行礼,延圣帝刚刚午睡完,这个时候精神还不大好,朝他们摆了摆手,便让起来了。
屋子里还残留着丝丝凉意,一旁的宫婢恰巧端来了绿豆百合羹,延圣帝淡淡看了一眼,“皇后来了?”
“是,说中秋家宴的事。”宫婢恭敬回答。
“唔……晚上再去她宫里说吧,现在孤和两位大臣议事。”
“是。”
淮秉正年纪大了,这个时候正坐在御赐的圆凳上闭目养神,谢平瀚转头瞄了几眼,这个老狐狸!
“听说朔州的事有眉目了?”汤羹爽口,延圣帝一下喝了好几勺。
“……嗳……是。”谢平瀚见淮秉正依旧不答话,只装年迈假寐,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帝君往往体恤,更不会说什么,便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朔州太仓令今晨送来邸报,这次西南旱灾,朔州储备不足实则有因,足足……足足有十万两的亏空。”
延圣帝放下了手中的瓷勺,仔细看了看谢平瀚,“哦?晏公上个月才走,怎么,查得这么快?”
“不……不是晏公查的”,谢平瀚飞快地看了眼淮秉正,“朔州丞自己认了,还让底下的太仓令整理出册,一齐报上来认、认罪……”
延圣帝再清楚不过,这只是秣陵淮氏和临漪谢氏的最后自保:推出一个朔州丞,保下两大世家。
大划算。
原本委派晏启游朔州赈灾只是一个幌子,目的就是看这背后的大亏空到底是谁造下的。延圣帝心里有数,但看着坐在圆凳上依旧闭目不言的淮秉正,也不禁气闷,一个朔州丞——居然说动了一个一州之长出来顶罪。
秣陵淮氏。
不愧是世家之首。
延圣帝眼神一闪,“有人认罪自然是好的,先交付监御史吧……其余的等启游中秋回来再说”。
话音刚落,淮秉正身子动了动,嘴里一阵嚅嗫,听不大清楚,延圣帝关怀备至:“丞相身体好点了?宏选!也给丞相上一碗绿豆汤,太热!解解暑!”
宏公公应得响亮,连忙吩咐下去。
淮秉正忙惊得跪了下来,“陛下!老臣不中用啊!”
延圣帝配合得很,“丞相瞎说什么!快”,指了指一旁的婢女,“快扶起来!”
“朔州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是当初老臣荐人之失,今早儿刚到的邸报,十万两,十万两!老臣、老臣对不起陛下啊!”淮秉正颤颤巍巍地匍匐于地,实打实地磕了两个头。
延圣帝心软,这下也看不过去,毕竟为丞为国也二十余载了,当下就绕过书案,亲自把人扶了起来,“丞相之心,孤知道”。
一锤定音。
宏公公站在帘子外面,心下细忖,延圣帝对淮氏还存留几分颜面,这事就麻烦了。只能盼着晏公再查出些什么,狠一狠陛下的心。
延圣帝亲手将绿豆汤送到了淮秉正手里,想起来皇后的中秋家宴,中秋还有一件比家宴更大的事——国士选拔:“今年的国士选拔,丞相又得费心了。”
“年年如此,都是老臣应该做的。”
年年如此,年年都是你们淮家子弟夺魁。
延圣帝不动声色,走到桌案后面,拿起毛笔,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谢平瀚,“听说晏氏的小公子也会破格参加?凌阳上次进宫还特地提到这个孩子,小小年纪还给刘大将军绘出了海防十略图?”
谢平瀚点了点头,恭敬回复:“是的,宗阁里的老一辈很是欣赏。”
“哦?那你们年轻一辈呢?”
谢平瀚一愣,转头又看向淮秉正。
看我做什么!淮秉正放下碗勺,“都要程序考核的,欣赏不欣赏都是其次……”
宗阁里的“老一辈”以修兰薛氏为代表,修兰薛氏从来都和晏氏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
神童?
淮秉正暗自摇了摇头,到时候,他来会会这神童!
***
晏良起得比较晚,但院子里已经传来刘轼清脆的背书声。
大家都说世家子弟最勤奋,为了最后攀登上整个帝国的中枢,闻鸡起舞,宵衣旰食成了常态,不这样才不正常。
可是,在他们前面,还有一群天潢贵胄,比他们更勤奋,更努力,就为了最后顺理成章地统治他们。
背书声响了一会就戛然而止,晏良弯了弯嘴角,自从和兄弟俩住到一起,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刘显总要临时把自家弟弟扯走,或者直接捂住嘴——为的不吵醒晏良。
刘轼不知就里,觉得好玩,刘显光做不说,扯了就走。
晏良被吵醒,困怏怏地靠着窗沿,好笑。
第五章
两个小世子上学去了,整个庭院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听得到鸟雀的啁啾啼鸣,翅膀扑闪,细细的爪足勾上窗楞,豆子大小、乌灵灵的眼睛和晏良对视,歪着小小的脑袋瞧着,晏良笑了笑,雀儿胆子大了些,低头又伸进来,晏良伸食指轻轻刮了刮雀背上灰蓝色的翎羽,光洁温热。
此前下人们忙忙碌碌的声音也停歇了,像是知道不能打搅他,挨个都退出了院子。
晏良打了个哈欠,开始翻看起昨晚才看了一半的《国士策问》。
其实说白了,这就是历届考题罢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大家都看了起来,看看历年的前辈们都是怎么回答那些刁钻问题的,晏良觉得还挺有趣。
去年是秣陵淮氏的长孙淮晔夺得首魁,晏良看他这最后的策问,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倒显得四平八稳,中规中矩。
不过还是高出二三名好多。
国士选拔分成三轮。
第一轮是经史子集的抽检阐释,虽说是基本功夫的考察,但也看各个学子的功底。越平常,越细微之处,才显真本事。仅这一轮,就能筛掉近半。
第二轮才是真正的关卡。
国监学宗里的前辈会轮番给你出题,回答完一个人,就直接面对着下一个人的问题。来回反复三次,很多人在第一次的车轮战里就直接败下阵,能坚持到结束的,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