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在朝堂上也任职两年有余,他背后有宰辅撑腰,有真才实学,又深得陛下重用,在朝中也算是风光无量。不过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为人低调又不招摇,朝野内外妒忌他的人不少,钦佩他的人也很多。
那天许是早风太冷,吹的他犯了糊涂,竟把要批改的公文和要呈给陛下的公文弄混。无可奈何,他只能硬着头皮进宫去准备找陛下请罪,顺便把本该送上去的奏章给梁宴。
但诸事不宜的老黄历早早向他言明了真相。
诸事不宜的意思是——万事都不宜。他就不应该出门进宫去!
这是段久通过没关严的殿门,看见陛下往宰辅大人嘴角印下一吻时的真实想法。
寒风飒飒,一直忙于公务的沈大人趴在案牍上疲累的睡着了,英明神武的君王走下阶梯,取下自己的披风拢在宰辅大人身上,多么君臣和睦的画面啊。
……如果梁宴没有笑着、万分自然的、顺便的在沈大人唇上亲了一口的话。
……如果段久没有发现沈弃闭着的眼皮微微颤动的话。
……如果他在出门时莫名其妙打了喷嚏时就及时止损的话。
那一切就还如同原先那般。
君是君,臣是臣。
对了,上回沈大人跟皇后娘娘是怎么说来着?
“君臣有别,娘娘,臣从不逾矩。”
啊,君臣有别,从不逾矩。
段久看着殿内火炉旁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一个红着耳根在装睡,一个憋着笑假装没发现某人在装睡。
好一个君臣有别,从不逾矩。
“沈兄啊,”段久想,“这下我再也不用担心效忠陛下还是效忠你了。”
“反正你俩都是一体的。”
……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延续下去就好了,大梁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清平无战事。
一个和平的盛世正在拉开帷幕。
可一直期盼着这盛世的人却先走了。
沈宰辅走的那一天,段久第一次看到沉稳有度的君王当众失态的模样,他鬓发散乱,在那具早已冰凉的尸体前哀恸了一天。
哭声悲痛。
啼鸣不绝。
然而没过几天早朝,礼部的一位大人却带着几名才子登了殿,名义上说要为陛下举荐人才。
那几位才子执扇挂玉,文略口才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引荐做官不是问题,唯独那脸……
唯独那脸与刚亡故的宰辅大人有三分神似。
段久在朝堂之上猝然抬首。
他先是吃惊,后是无法言说的愤怒。
一个忧国忧民一生鞠躬尽瘁的忠臣才刚死,就有人已经想着要如何踩着他的尸体向上爬。
一个三分神似的替身。
足以在哀伤过度的陛下那里换得一个好前程。
这一步阴私下作的诡棋走的足够妙,也足够恶心。
但令所有人都没料想到的是,梁宴的表情很淡。连段久看着那几位才子与沈弃神似的皮相都要先吃一惊,可梁宴没有。
他拄着下巴,在才子们的脸上一扫而过,神情里没有什么错愕,没有什么吃惊,甚至也没有一点联想起故人的悲伤。他就只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又蓦地笑开,问那位引荐官员的大臣道:
“徐大人,你知道朕最忌什么吗?”
没有后文,没有答案。
因为下一刻梁宴就站起身,从高台上走下来,抽出随身带的佩刀,一刀划破了那位徐大人的喉咙。
“你怎么敢。”梁宴唇角带笑,看上去与平常并无两样,却在下一瞬冷意横生,杀机淬在眼里。
“你怎么敢,拿着一堆恶心的赝品,把他们放进朕的眼里。”
段久认识那把刀,那是沈大人从前随身携带最爱把玩的刀。
段久也识得梁宴杀人的招式,与当年沈大人一刀封喉前太子如出一辙。
段久终于明白为何梁宴面对与沈大人相似的脸,却一丝一毫都不惊讶与错愕。
因为陛下从未认错过人。
他拿着他的刀,学了他的一切,恨不得将他的一笑一语镌刻在心上,把从前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都从头演绎一遍。
他不会认错人。
不会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认错成他放在心口、悬在刀尖、遥望而不可及的心心念念。
自古帝王多薄情。
梁宴却有一处填满了相思豆的死穴。
那是深渊,是浴火,是难以咽下的恶果,和无法自拔的堕落。
……
帝王最忌什么?
江山、地位、名声还是百年之后无法长生?
一国主君当这满朝官员的面,在大殿里杀人。御史不敢谏言,史书不敢记载,满朝噤若寒蝉。
但梁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甚至都没下令禁止此事传播出去,也没给横死的徐大人安上什么罪名。他只是接过了苏公公递来的手绢,把脸上的鲜血擦净,对苏公公吩咐道:“把那边的脏东西处理好。”
然后留下一句“无事便退朝”就扬长而去。
虽然惜命的大人们都心知肚明不敢乱言,但大家兢兢战战的从大殿里出来,还是会心有余悸。
章台一个新进来的小言官抚着胸脯,边喘着气边带着惊惧地问段久道:“大人,陛下到底最忌什么?我等不会有朝一日,也像徐大人那样身首异处吧?”
“不会。”
段久答的干脆利落。
他看着苏公公指挥着太监,把刚刚堂上的“赝品”们押走。
段久在一群惊魂未定的大人们中间,像个异类一样笑起来。
他说:
“帝最忌有人肖似宰辅。”
沈兄,你看,我就说好人会有好报。
这世上就是有人,宁负皇权不负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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