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玫瑰——过日辰

作者:过日辰  录入:04-11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丁胜的住所。
  出于礼貌,他还是敲了几下门,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迈进门的一刹那,他反应过来,方才在楼下,也并没看到丁胜那辆车。
  走进去他才发现,本就不甚整洁的屋里,杂物散落一地,显得越发凌乱,墙角还溅了几滴暗红的血,已经干涸,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而血花旁边,一把菜刀静静躺在那里,和他从丁胜车上收缴的那把十分相似,刀刃上还沾着没清理掉的少量人体组织,带血的纸团纱布丢在地上,显示这里曾发生过某些不太和平的事件。
  再往里走,他看到,丁胜似乎连行李也没有收拾,衣物用品都还在,只是抽屉柜子被打开,值钱的财物一概不见。
  沈行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威胁丁胜自断一手,裴郁暗想。
  想必,丁胜既不敢报警,又不敢再待下去,便连夜开车跑路了。
  各个房间里的生活痕迹,都验证了他的猜想。等他发觉手机,银行卡,数据线之类随身物品都被卷走时,便笃定丁胜确实是怕惹祸上身,已自行逃走。
  不知为何,他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开始唾弃起自己心中暗藏的,年深日久的低劣。
  不讲道理的迷恋,不算罪恶。
  早已堕落的灵魂,没有道德。
  当活人世界将他们视为怪物,弃如敝履,唯一能拯救他们的,便是一起坠入深渊的同类。
  活人与怪物同样肮脏,败坏,谁又比谁高贵。
  不过都是没能溺死在冥河水下的不幸存者罢了。
  裴郁立在窗前,深深呼出郁结在胸中的闷气,渐渐觉得畅快了不少。
  正要离开这间房子,衣柜底层抽屉里半露的一件衣服,却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件套装,长袖长裤,红底镶白边,制服的样式,半旧不新,看上去来自好几年前。
  有什么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裴郁走过去,把衣服拎起来审视良久,忽然想起为什么它看着有些眼熟。
  这件衣服是他之前调查蒋凤桐失踪案时,在十九中后门附近好来屋大酒店见过的,前台接待人员同款制服。
 
 
第139章 颠倒
  那身前台制服年头久了,有些褪色抽丝,但磨损程度并不严重,似乎并没被如何狠穿过。
  制服前胸口袋里,有东西一闪一闪发着光,仿佛是个小块电子屏。
  裴郁把它拿出来,立刻认出,那是一只录音笔,款式有点老旧,但万幸质量尚可,没有损坏。
  他心中微微一动,翻出存储的录音文件,指尖按下播放,没有发觉自己的手在略略颤抖。
  电流的轻微呲啦声中,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我就是一前台,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郁眸光一凛。
  他听得出,这是丁胜的声音,只不过比现在更年轻些,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
  正想着,录音里又响起另外一个男声: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可知道你。小丁,单名一个胜,东流村人,宾馆是你大伯开的,留你在这工作,没错吧。”
  裴郁心头像被什么狠狠一击,瞳孔骤然放大。
  他在局里时听到过这个声音。
  沉缓有力,质感阴沉,自带一种乌云盖顶的压迫感觉。
  是那位莫名失踪的星宇教育负责人霍星宇的父亲,成麟地产的董事长霍成麟。
  这人某次来局里询问儿子案件进展时,裴郁就在门外。
  这一刻,他像是要窥见某个尘封多年的秘密,忽然觉得隐隐心惊。
  录音里,两个人还在进行一场不见天日的交涉。
  “那霍总,你……想怎么着?”丁胜口气有些犹豫,却也不失试探。
  “如果有警察来问,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说。”霍成麟沉声道。
  “你想让我……怎么说?”丁胜语气中,惶恐成分居多,但裴郁还是听出了一点被抑制的兴奋。
  “很简单,实话实说。”霍成麟顿了顿,语调稍稍上扬,显出一点胸有成竹的无谓态度,“昨天晚上,你看见这两个人,分别进来过?”
  一阵传递相纸的声音窸窣响起,他们像是对着照片指点了片刻,丁胜才接着说道:
  “是。这个穿卫衣的来得早,不到傍晚就来了,还带着个小女孩,不大,也就十四五吧。另外这个穿衬衫的,快半夜了才来,来了也不说干嘛,就直接奔楼上去了……”
  “穿衬衫的人,先来。”霍成麟打断他,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胁迫与威严。
  “……什么?”丁胜明显愣了一下,录音沉默几秒,才略略迟疑道,“霍总,你是要我……作伪证?”
  又是一阵压抑的静默,电流声里,只有对峙双方的呼吸,隐约可闻。
  “这话……恐怕不太好说吧?”丁胜支吾一下,拖长的腔调如司马昭之心。
  “三十万,一次付清。”霍成麟也不与他多扯皮,直奔主题。
  “这……”丁胜不置可否,话锋一转,犹疑着问道,“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我得先简单了解一下。”
  霍成麟冷嗤一声,语调漫不经心,隔着电路,裴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不屑与冷酷:
  “考虑到你的人身安全,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了解。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丁胜刚发出一个音节,又被霍成麟截住话头,状若无意:
  “别忘了,永久保守秘密的方法,还有另外一个。”
  那声音冷而阴鸷,无端使裴郁想起雨林中斑斓的毒蛇,蛰伏在猎物身后,无声地吐着危险的花信,随时都会飞窜出来,给予致命一击。
  丁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没再过多拉扯:
  “那好,一言为定。不过这钱……霍总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呐。”
  “放心。”霍成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桩地下交易完成后的凝重与疲惫,“做生意最讲诚信,你守信,我绝不食言。”
  两人没再言语,想必都在以眼神互相窥探。短暂安静过后,录音便戛然而止,播放完毕。
  指尖捏着这支轻飘飘的录音笔,裴郁只觉得掌心沁出一层微凉的薄汗,那笔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手掌如心头情绪不断下坠,无法抬起。
  他基本可以确定,录音中交谈的两人,正是七年前的丁胜和霍成麟。
  通过时间判断,对话就发生在当年江天晓案发后的第二天。
  而从两个人语焉不详,却又意有所指的内容来看,他们正在商量的,就是江天晓案的证词。
  现在裴郁有理由相信,那时候丁胜作为宾馆前台,被霍成麟砸了三十万作伪证,提供了对江天晓不利的证言。
  这证言,是将江天晓和霍星宇进宾馆的前后顺序调换。
  想到这里,裴郁只觉得周身笼罩一股寒浸浸的气息,从地底升起,把五脏六腑裹挟入无尽的虚空,余下冰锋,直上眼眸。
  也许,一直以来他隐隐的猜测,是对的。
  七年前的江天晓案,根本不是被摘出去一个同案犯。
  而是被善恶颠倒,黑白混淆。
  霍星宇,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强奸杀人犯。
  这个认知使他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不仅仅是因为张冠李戴的冤屈而身败名裂,背负七年恶名的江天晓,更是源于另一个参与这桩狸猫换太子闹剧的人。
  严朗。
  卷宗里那份单小梅的尸检报告上,严朗的签名还历历在目,铁画银钩,笔走龙蛇,一望即知,是亲手写就。
  如果推测成真,那么严朗将成为导致江天晓含冤身亡的幕后黑手,亲自将一个善良的无辜之人,钉在罪恶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裴郁的指节便微微发颤,浑身冰冷,如坠数九寒冬。
  无需闭上双眼,他就能看见脑海里两个拼命跳跃的小人,一黑一白,情绪激烈,争执得面红耳赤。
  ——不,我不信这是严朗能做出来的事!
  ——可严朗的业务水平有目共睹,想要瞒天过海,简直易如反掌!
  ——或许严朗只是不知情而已,他对尸体做的所有勘验都没有问题!他可能也被霍成麟蒙蔽了,你没看到霍成麟是怎样偷天换日的吗?
  ——你也太相信那个姓霍的了!他一个外行,有多大本事,能把性质如此严重又如此恶劣的案子,嫁祸到另一个人头上,搞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然而严朗没有理由这样做,不是吗?他为什么要去冤枉一个好人!
  ——你忘了沈行琛曾经告诉过你的话吗!七年前严朗的儿子生过一场大病,动过很复杂很费钱的手术,出国后再也没回来,而不久之后严朗本人也提前办了病退,隐居起来,洗手不干。这一切的一切,还不够明显吗?
  ——我不信!师父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一辈子都在帮助死者说话,最后一刻,又怎么会捂住那个可怜孩子的嘴!单小梅才十四岁,她连初中都还没毕业!
  ——你第一天认识活人吗!活人的品格有多坚固,能让你在这里大言不惭?没人看见的黑暗中,往往隐藏着最肮脏的罪孽,更何况是为了得到触手可及的利益。别忘了,你,裴郁,作为活人的一份子,十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推下了楼!
  ……
  喧嚣的吵闹戛然而止,纯白无瑕的天使碎成齑粉,眼底赤红的恶魔大获全胜。
  裴光荣那双血红又浑浊的眼睛,斜成狞笑的弧度,伴着桀桀怪声,踏着森森地狱冥火,如嗜血的鬼魅索命而来。
  裴郁静静倚在墙边,手里捏着那支录音笔,一动不动,心底空洞,目光茫然,像背井离乡被抽干魂魄的亡灵,迷失在远方。

 
 
第140章 黑色塑料袋
  “裴郁?”
  几步之外,廖铭站在那里,口气与他的眼神一样诧异:
  “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话,裴郁也想原封不动奉还对方。
  他从丁胜家出来,刚走到楼道口,便迎头撞上身穿便服的廖铭。
  两个人同时顿住脚步,对面而立,隔着几级台阶,面面相觑。
  “我来确认一些事。”裴郁淡淡说道,“关于碎尸案。”
  廖铭眸光一闪,神情波澜不惊:
  “我也是来查案的。”
  裴郁略略点头,没再答言,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丁胜还没有排除嫌疑。”廖铭补充道,语气倒像是强调。
  然而,在裴郁并未追问的情况下,一向不苟言笑的廖队长自行追加的解释,未免显得有点欲盖弥彰。
  廖铭或许也意识到这一点,很快便状若无意地,朝他身后的楼道扬扬下颌:
  “所以,有什么新发现?”
  “人跑了。”裴郁说,简单把丁胜家中情形描述两句,只是有意略过了跟沈行琛有关的部分。
  “畏罪潜逃?”廖铭尾音微微上扬,目光里有种毫无必要的,对周遭环境一视同仁的锐利,“那他可是打错了算盘。不管逃到哪儿,我们都要对他追查到底。”
  裴郁静静望着他,不答反问:
  “你确信,他就是凶手?”
  “不,我不确定,只是觉得他嫌疑最大。”廖铭的声音听上去自然得过分,不见任何矫饰,反而像是刻意为之。
  裴郁视线在他眉宇间逡巡,表情亦是一如既往,不动声色:
  “我提醒过你,凶手很有可能是女性。”
  “我不认同。”廖铭否认得倒是很快,“我也说过,这起碎尸案残忍恶劣,不像女性能做出来的事。”
  语调略显生硬,裴郁捕捉到对方眼中一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倔强之色,比起笃定,更像是说服。
  于是,他不再言语,只稍稍昂了头,表示无声的对峙。
  廖铭似乎也不欲与他多说,向楼道里指了指,便自顾走上台阶,绕过他身边,不疾不徐地上了楼。
  对方经过时,衣角摩擦,带起一阵微显清冷的风。裴郁下意识去触碰衣袋里的录音笔,默默垂下眼睫。
  眼见廖铭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才迈开步子,准备回局里去。
  然而,路过不远处廖铭开来的那辆车时,后备箱角落露出的一块黑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瞥间确定四下无人,裴郁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认出那东西的一刹那,他头脑里不轻不重地嗡鸣一声,呼吸不由一滞。
  那块黑色不是油漆,不是涂鸦,而是被后备箱盖夹住,没有完全收进去的一只,黑色塑料袋。
  与死者孟临溪尸块上包裹的那种,如出一辙。
  裴郁立在车旁,迟迟迈不开腿,视线缓缓转向廖铭刚才消失的地方,神情复杂地投去凝视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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