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衡这回离开龙谷……巨龙们私下商讨了一番,总觉得和这脱不了干系。
或许,对方真的是想趁这次机会,让辛馍重新选择一次。
无论如何,沈青衡本质都不是善类,而他展现在辛馍面前的,永远都是可靠稳重、沉静镇定的剑仙模样,这固然是为了保护辛馍,也是为了不给辛馍造成压力,可谁都知道,善意的谎言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
以往沈青衡不觉得辛馍会永远陪在他身边,自然不需要考虑这件事。
可他们已经成为道侣了,辛馍日后面临的还有另外一个难题:祖龙进化。
这期间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沈青衡定然不会让他们之间留下任何隐患。
龙族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对沈青衡也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辛馍并不懂,所以作为家长,他们有责任去开导。
“崽啊,你可还记得,剑尊以前为了寻你的魂魄,踏遍三界的事情?”黑龙试探地问。
辛馍闻言,乌瞳一眨,点了点脑袋。
巨龙们松了口气,道:“这找魂魄,需要的时间自然不短,甚至比咱们一些龙活着的时间还要长,若没记错,起码九千万年是有的。”
“你想,这么长时间,望夜剑尊都等过来了,没道理他等不到你重新长大。”
“所以,有时候出远门,也可能是给你一个独立的空间。”
辛馍听得有些愣愣的,小脑袋仰着,看着头顶的巨龙不说话。
好半晌,他才在家长们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小脑袋。
然后,辛馍抱住了黑龙的一根龙爪,指了指南谷的方向。
“要学法术了。”
“嗯?”黑龙惊讶,“真不找剑尊了?”
“不去了。我要等人类。”小龙很认真地说。
“人类不会骗我。要相信人类。”
他说得理所当然,就像被压制的记忆并没有影响他一分一毫一样。
可龙族们不知道,辛馍信任沈青衡,本来就不是依靠记忆的。
他乖乖地等,也不是因为记起沈青衡的付出,而是他相信沈青衡有事要做,他只要等对方回来告诉他就好了。
这是沈青衡一直教他的。
巨龙们以为崽突然懂事了,欣慰不已,又觉得心疼,忙托着小龙进谷。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辛馍都在修行。
不过他毕竟还小,每日修行的时间并不长,不用修炼的时候,他就跟着家长到处去玩。
虽然因为龙威可怖,他不能靠近凡人和普通妖兽,但修真界多的是凡人和妖兽难以企及的地方,那么这些地方就成了小龙的后花园。
沈青衡依旧每日都会和辛馍传音,会看着他一切饮食起居。
辛馍却并不怎么能见到对方的模样,因为小龙实在是太聪明了。
明明沈青衡一身黑衣,什么都没有,神色也如常,辛馍却歪着脑袋看一眼,就问他:“人类是不是去杀坏人了?”
这样敏锐的直觉,沈青衡根本没想长久地瞒着。
所以,男人只是安抚地开口:“去做了应该做的事。”
“小龙会不会害怕?”
“不怕。”辛馍抱着小鲨鱼枕头,胖乎乎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男人挺直的鼻梁。
不过,不害怕并不代表他知道沈青衡真正做的是什么,所以他又问:
“人类为什么要杀坏人?”
沈青衡沉默。
望夜剑尊屠尽九宗十八派心魔体的事情,早已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他虽然没有取人性命,但戮茫剑屠人心魔,对方所承受的痛苦远比当场丧命要重上千倍万倍。
有些受不了苦的,甚至求他杀了自己。
世人都以为心魔是虚无缥缈的,就像鬼怪。
可实际上,修为高深的修士,心魔就是他们的另一半躯体。
即便本体死去,只要心魔活着,就有可能入魔夺舍重生。
而辛馍和这些人都不一样。
他身上融合了沈青衡的心魔执念,本体又是祖龙血脉,三界仅此一个。
只要他愿意,沈青衡做的这些事情,他都可以知道,甚至不需要沈青衡主动告知。
只是辛馍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不会主动去探究。
而……无论事实如何,沈青衡终究要让他知晓一切。
“并不是因为憎恨,如今也没有执念,只是本座舍弃了众生道,需要偿还的因果。”
或许曾经的沈青衡并不在乎,为了找回辛馍,无所顾忌。
众生道丢了就丢了,是他主动折断了龙昼剑,不再守护人间界。
从他为了辛馍入魔,铸就了戮茫剑那一刻开始,沈青衡就背弃了众生道。
这是无可挽回的。
沈青衡也绝不会回头。
但他不会让辛馍背负因果。想要永生守护辛馍,这些事情迟早要清算。
“做完这些,就不忙了。”沈青衡只是这样说。
辛馍隔着水镜看对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撒娇。
“那人类什么时候给我看看!”
沈青衡闻言微怔,喉结动了动,低声问:“看什么?”
“人类杀完坏人的样子。”辛馍依旧稚气的话音响起,可说的话却全然不是小孩应该说的。
沈青衡闭了闭眼,抬手探过水镜,摸了摸辛馍的头。
“小龙只当孩子不好吗?”
辛馍应该是很喜欢当小孩子的,龙族们都非常宠爱他。
“不好。”辛馍嘟起嘴,“我又不是什么都忘记,就不是真的小孩子。”
既然明白一些事情,那为什么要假装不懂呢?
辛馍不理解。
“我只是长得太慢了。不是都忘记了。”他又坚持。
沈青衡眉眼缓和下来,放缓了声音:“好。”
……
又过了将近一年,沈青衡才回到隐龙谷。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夜。
辛馍应该已经睡着了。
年幼的小龙总是睡得很安稳,时间也长。
不过,在沈青衡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进门的时候,辛馍还是抱着小枕头,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他只睁开一只眼睛,巴巴地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
沈青衡说话算话,并没有刻意隐藏气息。
所以,辛馍能嗅到血腥气。
对方身上溢满了磅礴剑意,周身都是未能抑制的杀气。
这是沈青衡从未给辛馍看过的一面。
但是,修习杀戮剑道成神的沈青衡,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模样。
辛馍伸出小手,抓住了男人的一根手指。
“抱抱!”
他努力张开胳膊。
沈青衡神色极为平静,沉默地俯身拥抱他。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十年之久。
辛馍从来没有一次害怕过。
只是总在天亮的时候,小声嘟囔要沈青衡快点回家。
一直到沈青衡偿还所有因果,戮茫剑才再次回到了识海,收敛了所有戾气,杀戮剑道再次消失无踪,似乎从未出现过。
沈青衡又回到了每日陪着小龙成长的日子。
不过,随着辛馍的祖龙血脉一点一点蜕变,心智愈发清明,原先疑惑的一些问题,如今也有了答案。
“叔叔们,首领,都说人类以前等我好久,好多时间在找我,九千万年都等了,怎么会等不到我长大,长大只需要几万年。”
“可是昨天娘亲说,情爱,没有什么应该、理所应当,只有人类你想要、你愿意对我好,愿意等我,才是对的。”
辛馍已经长到十岁小孩那么高了,他被沈青衡牵着手,看着懵懵懂懂的,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笃定。
“好。”沈青衡应了,“小龙说得对,是本座愿意、想要等小龙长大,不是其他缘由。”
辛馍又仰头看对方。
“人类,我还要好多年才变大,我怕人类难过。”
“不会难过。”沈青衡倾身,抬手,手掌正好盖住了小脑袋,“本座并未真正见证过小龙从垂髫小儿成长为翩翩少年,先前不算,这一回才算。”
他俯身拥抱辛馍。
其实不止不会觉得难过,甚至是相反的。
每日每夜,于沈青衡而言,辛馍的成长就像是一种神迹和恩赐。
只是沈青衡并不常把心意挂在嘴边,辛馍才不懂,哪怕沈青衡已经时时刻刻守着他的小龙了。
“人类又不跟我说。”辛馍气鼓鼓。
沈青衡见状,虽然着急,但毕竟习惯了万事考虑后果,尤其是有关辛馍的事,终究是按耐住了,思索片刻,道:“不若以时日来证明?”
“怎么证明?”小龙歪头。
沈青衡轻轻抚了抚辛馍精致异常的眉眼,道:“小龙以这双眼,亲眼所见来证明,今后本座与你相处的每一刻。”
辛馍懵懵地眨了眨眼,又忽然像是听懂了,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他从男人怀里跳起来,小胳膊努力攀在沈青衡脖颈上,扑在对方怀里,又小小声地说:
“人类,你等我长大。”
“我长很快。”
“好。”沈青衡双手圈住了辛馍,掌心托着的,正是小龙稚弱的脊背。
男人眉眼沉静而温和,幽深的眸沉淀了时光刻映过的痕迹,却始终如当年一般,轻轻拢住了辛馍小小的影子。
辛馍就这般日复一日,开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长大。
祖龙的成长,远比三界任何一样生灵都要漫长和艰难。
有时候仅仅是某一处龙骨长歪了,便要褪掉重新再用几百年去生长。
虽然辛馍一般也感觉不到疼,但每次还是弄得沈青衡和巨龙们担忧不已。
特别是龙脊,但凡出一点偏差,那么接下去千年之内,辛馍都不可能再自己飞行,只能待在沈青衡怀里。
他的成长,在家长和沈青衡眼里,容不得一点差错。
因为任何一点点偏差,对祖龙而言都是影响巨大的,很可能导致他长大后无法飞行,抑或是龙尾不能正常生长。
好在,辛馍压根不用受什么苦,担惊受怕的也不是他自己,毕竟小龙搞不懂这些。
如此熬到了四万年,辛馍堪堪长到了十八岁少年的模样。
他纤细高挑,若不深究底细,外人也不知道他距离祖龙成年标准就差那么一百年。
实际上四万多岁的祖龙确实也没必要在乎那么区区一百年差距,只不过沈青衡是人类剑修修成的剑仙,始终恪守着那条线,护着辛馍罢了。
他这般谨慎对待小龙,龙族家长们自然没有不满意的。
毕竟,沈青衡陪伴辛馍的时日,可比巨龙们多太多了。剑仙是不需要闭关的,龙族却需要定期入眠。
在彻底完成龙脊蜕变之后,辛馍终于有机会把憋了好几万年的想法说出口。
这一日,沈青衡以幻术为辛馍变化出双腿,牵着少年去桃园游玩。
桃园镇是修行者聚居地,辛馍最爱逛修士的集市,热衷于买买买一些根本用不上的宝物,沈青衡也由着他去。
走在街上的时候,因为辛馍实际上是飘着的,金色龙尾垂落、靠龙翼飞行,所以从远处一看,他竟是比平时要高出一小截,能够到沈青衡耳侧了。
外人眼里他是双腿行走,沈青衡又给他加了幻术,看起来倒挺自然。
辛馍回头瞅了瞅一直盯着自己瞧的修士,转头就靠到沈青衡肩膀上,小声问: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腿太长了,不和谐?”
沈青衡垂眸瞥了一眼,否认:“没有的事。幻术变幻的是整个身形,并非单独将腿拉长。”
辛馍闻言又看了看自己,放心地点点头。
沈青衡将他牵紧,又给靠在怀里的少年喂了些零嘴。
辛馍吃得直点头,好一会儿才有空说话,等男人取出帕子给他擦了脸,便直接凑到对方耳边,弯起漂亮的眉眼,一字一句地道:
“谢谢青衡哥哥。”
话音刚落,沈青衡双眸一睁,竟是愣了一瞬。
幽深的眼低垂,看向笑得甜蜜的少年。
好半晌,沈青衡都没开口。
辛馍被他看得紧张,只觉心口莫名砰砰直跳,一时也不敢靠得那么近了,抿紧唇自己挺直了脊背。
他都不知道此刻他早已满脸绯红,长睫微颤,只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平日做什么都跟没骨头似的赖在沈青衡怀中,突然这么离开好像有些欲盖弥彰……可是,靠回去也好像挺难为情的。
辛馍下意识咬了咬唇,蹙起眉。
又走了一小段路,他才悄悄抬头去瞧沈青衡的反应。
却不想,辛馍一抬眼就对上了男人专注的目光,好像对方从头到尾就不曾挪开似的。
不知为何,辛馍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他暗暗捏了捏拳头。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想这么叫沈青衡,他们好早之前都是道侣了,没理由重新长大一遍,就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