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散安静地听完,仔细想了想,第一次主动掺和进了人类的体系里,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就算是已经请来了枫丹工匠,也得查明白对方的身份背景,才好展开后续合作吧。”
“说得对,你提醒我了。”
丹羽立刻进入到工作状态,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地将那本《将军与狐仙风流雪花秘事》丢进了抽屉深处,写下几封信件,分别寄给将军大人和手下。
再抬起头时,天际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抹橙,天空压得太近,连太阳也坠落在深海里。
人偶安安静静地抱住腿,一直不发一声地等待,直到丹羽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阿散。”
“嗯,丹羽大人,什么事?”
丹羽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叫你来吧,是为了阿遥。”
唯有听到这,阿散才慌忙地换了坐姿,腿放下来,双手老实地搁在腿上,眼睛认认真真地望向丹羽,问:“阿遥怎么了?”
就是这副明明态度很认真行为却不自知的动作才教人头疼。
丹羽抹了抹鼻子:“就是吧……阿遥变成人了之后,你们会不会过分亲密了?”
“亲密?是我跟阿遥关系太好了吗…?”阿散懵懵的。
“不,不是,不对不对,你们关系好完全没有问题。”
丹羽自己也很混乱,他觉得现在懵懂的状态刚刚好,这种两个人被吸引又不自知的戏份他超爱看,甚至可以看更多,不需要打破。
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一想到两个少年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而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丹羽的良心就会痛,命中注定他就要当这个恶人。
丹羽狠狠心:“也许我不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待你们,但是,阿散,你懂得亲吻的含义吗?”
人偶的脸上都是空白:“……你居然看见了?!”
丹羽莫名其妙:“什么?你俩有任何一点想瞒着我的动作吗?”
被这样直愣愣地说破炉心下方的那个吻,阿散的脸顿时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红,头一次生出了被抓包时不敢面对的忸怩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股勇敢非要袒护的劲:“是我亲阿遥的,丹羽先生,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是啊,我不正在跟你说呢吗?”
阿散:“……”
丹羽:“……”
他们一个转过去咳嗽,一个低下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绯红从脸上退下去。
等待良久,等到房间内那股尴尬的氛围被风吹尽了。
终于,丹羽说:“在人类的意义中,亲吻是两个相爱的人用以确定对方心意的证明。阿散,你爱阿遥吗?”
“……心意?”
阿散的表情突然愣住了。
室内亮起了烛光,借助这抹光,才能看清人偶茫然困顿的每一个表情。
无意识地,他将手扶上了左边的胸膛,那里本该有一颗炙热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到现在却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
绯红从脸上刷地一下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唯有一片死白,人偶直愣愣地看着空气中的一点,没有焦距。
丹羽直觉自己可能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了。
他正想打个圆场,就听见阿散的声音响起,如同易碎脆弱的镜花水月。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人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回应别人的心意,那种徒劳挣扎的无力感瞬间渗透了四肢百骸。
“我没有心。”阿散说,眼眶微红,像在寻求一个答案,“没有心,我该如何分辨我的感情呢?”
“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嘴唇嗡动,又重复一遍,“我觉得,我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阿遥的,但是我不敢告诉他,因为我缺少一颗心。”
人偶的胸腔内原本放置的是雷电将军的神之心,然而将军将他封印,那颗神之心也被取出来了。
没有心脏,人偶就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体缺失了一块,他并不完整,没有谈论感情的资格,现在说爱的话,就如同飘渺云海中没有支撑的楼阁,说出来连他自己都骗不过,苍白得可笑。
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亵渎。
阿散平生第一次生出如此大的执着,在一片死寂中,他猛然抬起头,眼眶的红褪不去,但眼神坚定得如同追逐猎物的狼。
“我想要一颗心脏。”阿散对丹羽说,“等我获得了这颗心脏,才有资格告诉阿遥我的心意。”
。
海面在远处同天色交织在一起,在最远的地方,呈现出橙蓝交相辉映的油彩画。
捡完了鱼,那剩下的,就是快乐的烧烤时间啦!
龙还是第一次使用人形,爬上树,摘取新鲜的果子,再弯下腰从地上拾取枯叶和干枝,跑回沙滩上摞成一堆易燃的小山,再学着人偶做饭时的样子,给每一个扇贝和鱼肚内都塞上果肉。
熟练地将火点燃,和也把鱼烤熟了又给他递过去。
“嗷!”阿遥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随即又呸呸两声吐出来,干巴巴地说:“不好吃,一股涩味。”
和也面无表情道:“涩味就说明你找的野果不对。”
他哪知道该用什么野果当作烤鱼的调料啊,什么时候见一条龙做过饭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只是一条手臂长的小龙,手臂长!都还没有灶台高!
“唉。”阿遥叹了口气,大咧咧地躺在沙滩上,白色的长发有几根都飘在了海水里,顺着潮汐起伏在水面上来来回回。
他不在意,脸上写满了惆怅:“我怎么知道阿散平时做饭都用的什么调料啊,为什么他做的每一道菜我都那么喜欢呢。”
和也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棒读:“对啊,为什么呢。”
“而且今天心脏也不舒服,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吵。”
和也:“嗯嗯,心脏不舒服。”
“你今天很敷衍我啊,怎么啦,我变成人形你就不跟我一起玩了吗!”阿遥抬起头,那张潋滟的脸和人偶有三分相似,若要在两个人之间分出不同,那人偶是皎皎月光,阿遥就是初升朝阳。
现在初生的朝阳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见和也连连摇头表示否认,哼了一声,无聊地用脚踩水玩。
“唉。”他自言自语地叹气,“阿散和丹羽说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都没来找我。”
这世界上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会乱飞的雷灵,比如神无冢随时随地会响起的雷鸣,还比如说才分开了没多久,龙就想见他的人偶,想见得不得了。
想到血液都在身体里流动得快了不少,脸颊发热,心跳如擂鼓。
砰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烦死啦!”阿遥受够了不听话的心脏,猛地站起来,寻思半天,最终下定结论。
“我的心脏今天真的很有问题,不行,我得去找本书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海边的天色已经渐渐安下去了,月色将粼粼浪花染上了一抹白。然而龙的白发比月光更加皎洁,他拍拍屁股,又抖了抖头发上的细沙,站起来就想跑:“和也记得帮我把碗碟带回去啊。”
话都没说完,人就朝踏鞴砂顶层的御影炉心跑去。
一转眼人都撒欢一样快跑出视野了,六岁的小朋友一脸无奈和沧桑,冲远处的身影大声喊:“你去哪啊?!”
“我去找丹羽——找他借本书看——!”
风将阿遥的声音传回来,夹杂着他的欢喜和不安,连同角上欢快的铃铛声一同飘向海面。
第17章
阿遥跑得飞快。
他没有穿鞋,碎石或者树枝上的尖刺都不能破开皮肤,甚至灰尘也挨不到皮肤上来,赤足踏在碎石泥土铺成的小道上,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白色的长发在跑起来时非常不方便,老是挂在树杈上,再慢悠悠地滑下来。阿遥一直跑到半山腰才停下,远处低矮的攻防平房连成一片,风暴平息后还没过一天,就有工匠上山,热火朝天地点燃了熔炉,刺鼻的硝烟味便弥漫了整个山头。
靠近丹羽的屋子时,阿遥突然停下脚步,一点一点地踩着石子,动作轻得连角上的铃铛都不再响起,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里看过去。
找书什么的都是借口。
龙就是憋不住了想来看看阿散,顺带还有丹羽。
理由一换显得举动都莫名心虚,龙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么小心怯懦的龙,他应当是优雅又镇定的。
所以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又给自己鼓劲般地哼了哼,挺直腰杆,抬起下巴,右手弯曲正准备轻叩房门——
里面的谈话声传来。
“……丹羽先生,能不能教我锻造的技术?”声音清灵温和,应当是阿散的声音。
“可以啊,”另一个略微浑厚的声音响起,丹羽同意,又好奇地问,“你学锻造做什么?要锻刀吗,我们‘一心传’的技术可是源自将军大人亲自降下的雷电五传的。”
“不,我只是想试着,锻造一颗心。”
锻造一颗心?
阿遥叩门的手突兀地顿住了,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下,海风簌簌吹落绿叶和樱花,阿散惆怅地告诉他,他缺少一颗心。
这么久没提,还以为阿散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呢。
阿遥悻悻地收回手,他在门口的阴影下,就像罚站一样站得笔直,又不敢进去,又不想走。
里面的人没有察觉到门口还有一个偷听的坏蛋,阿散停顿片刻,声音下是压抑的难过和低落,他的声音又轻又小,小到阿遥在门外几乎听不清。
“这件事……”阿散顿了顿,“这件事,丹羽先生麻烦你不要告诉阿遥,等造出一颗心,我会自己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恍惚间好像听见丹羽长长的叹息,呼出的口气将烛火都吹得晃动,好在最后丹羽还是答应了,叹气之后又接上一个“好”字。
他们聊完了。
木屐踏过地板的声音,椅子承重骤然落空的声音,还有吹熄烛火的声音一一响起。阿散和丹羽这时正朝着门口走来,阿遥可以推开门,告诉阿散龙来接他回去了,再向丹羽诉述他心脏跳动的不正常,从他那借一本和医疗生物相关的书。
但是龙愣住了。
他既没有推开门吓两人一跳,也没有站在门口等阿散出来,而是慢慢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远离这间屋子,阿遥转身跳进丛林里,在丹羽和阿散发现他之前,朝着山峰的另一端奔去。
化为人形之后跑步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月色下林中仿佛有一抹白色的光在树枝间跳跃,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孔雀木很快就被抛在身后,阿遥落在一片红枫林里。
红枫飘落,在这一片区域内,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连落下的叶子都显得极为缓慢。
唯有阿遥的速度跳脱得过分,他单手推开借景之馆厚重的石门,再急吼吼地跑到书房里。
之前踏鞴砂的人类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没有动过里面的一分一毫,那几口收拾了金银细软的大箱子一直被放置在角落,后来阿遥和阿散回来,那几口大箱子又被挪到了他们常住的书房里。
再后来,阿遥和阿散又跑到人类的聚集地居住,好几天都没回过借景之馆,只带了几件阿遥喜欢的亮晶晶下了山,剩下的一堆全都落了灰。
“呼……咳咳。”
灰太大,吹起来差点还呛着。
阿散向来不介意财宝或者金银这类的东西,被封印在这里的时候,雷电将军往借景之馆里也塞了很多值钱的玩意,为的就是某一天人偶醒来能养活自己。
不过阿散不爱用,但他知道龙喜欢,所以锁住箱子的钥匙全都复制了一份送给了阿遥。
钥匙还没有拇指大,被麻线穿成吊坠一晃一晃的,就挂在阿遥脖子上。
“在哪呢……在哪呢?”没有点灯,泠泠月光从巨大的窗户里透进来就足以照亮房间,阿遥在箱子里摸索,都快把头埋进去了。
“哎呦!”
找东西太认真,还被箱门给磕了一下。
好在东西最终还是找到了,他又急匆匆地把箱子锁上,再噔噔噔光着脚地往山下跑,中途还不忘把借景之馆的大门给合上。
他又跑回山脚的村子里。
“咚咚。”
两声敲门,和也推开桌子,跑出来开门,疑惑道:“怎么是你?”
门外夜空如墨,只有一轮明月高悬,然而站在门外的人嘿嘿一笑,灵动得让人看不见月色,只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