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附身的意识而已,根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无论那个对象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最终的大局,也就这帮短视的贤者才会想杀人灭口,造出神之后还怕什么啊,简直多此一举。
人类啊……
身形渐远,博士徒留散兵一个人在原地。
空旷的冰冷钢铁上,心脏幻痛还一阵一阵的,散兵不自觉地伸出手,那颗原本属于阿遥的心脏还在健康有力地跳动,根本没有撕开后分成两半的痛苦。
手腕上的红绳贴上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消弭不曾存在的苦楚,可阿遥怎么办。
痛苦的根源一日不消除,他就会一直遭受折磨。
“我能跟他产生什么契约。”散兵恨恨地说,“我不会和任何人立下契约。”
他还是把博士的话听进去了,盖因为想起神明将爱人这个设定刻进了骨血里。
和凡人的约定必须遵守,同理凡人也必须遵循和神明的诺言,他从前是人偶,在连接管道后踏入了半神的境界,也已经算是神明了,因此之前阿遥同他说的话也因为被神明铭记而升格变成了契约。
他需要遵守和他人的契约。这四百年来,散兵唯一记住的承诺,就是这颗心脏。
在他因为缺失心脏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他的龙欢欣雀跃,用一条红绳绑住了他的手,告诉他:“龙的心脏分你一半。”
一点开玩笑的成分也没有。
龙自愿将心脏分给散兵,承担他一半的痛苦和一半的罪恶。红绳是契约成立的见证,博士最后安装在他身上那颗纯洁无垢的心更是契约成立的证明。
散兵的红绳已经在时光中被腐蚀成灰,手上这段还是出了深渊之后阿遥把自己的那段绑在他手上。
这段红绳是散兵与四百年前最后的联系,他立在舱内,指尖爆出的雷元素,将黑暗里显得异常醒目的红绳撕成片片碎屑,如同将过去成立的契约撕碎。
“不需要你把心脏分给我一半,不需要你分担我的痛苦。”
“都是假的,”他看着落入黑暗消失的碎片,眼里闪动明亮的光,声音低沉平稳又仿佛听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愤恨,像是在告诉自己。
顿了顿,声音带上轻颤,散兵的眼眶微红,说出的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当初……不过都是戏言而已。”
第47章
“怎么回事!阿遥怎么还不醒?”
梦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焦急又关心, 语速带着急促地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同身边另一个人说话。
仔细一听,好像是派蒙的声音。
“他的身体机能其余各部分都很正常,只是心脏这块反应过于剧烈, 不是生病了的样子。”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 “倒像是有一股外力想要把他的心脏从中间切开,分成两半……他应该是和凌驾于人类的力量缔结了契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啊?”
派蒙有一瞬间的怔忪, 随即慌乱了起来:“那那、那阿遥不会有事吧?”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派蒙:“阿遥不会死吧, 心脏都被切开了, 就算是龙也会死的吧,呜呜呜……”
“应当不会,有一股力量冥冥之中保护了他,不会杀了他,但是很疼是肯定的。”
确实很疼啊。
即使是梦里, 阿遥也睡得不安稳,他的身体也和心脏一样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清醒地挣扎,想要从沉沉的梦里醒来,一半沉沦在黑暗里, 想要坠入无尽的深眠。
陌生的男音停顿片刻:“昏迷是一种保护身体技能的方式,如果持续下去, 说不定他就会一直睡下去。”
派蒙真的很伤心,哭得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还是一旁沉默的旅行者接过话茬。
“提纳里,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醒来?”
禅那园的雨天里, 纳西妲即将被弯刀砍中的时候,最后出现救场的狐耳少年就是须弥生论派学者提纳里。他一箭打偏砍向纳西妲的弯刀,随后神兵天降一般落在已经昏死过去的阿遥身边,一手扛起阿遥一手扛起海芭夏,跟在旅行者身后迅速而果决地跑掉了。
旅行者一直以来期待的学者帮手就是他,到化城郭是为了找提纳里,到禅那园也是为了找提纳里。在化城郭的时候没找到人的时候顺带给阿遥写了信,因为阿遥没见过提纳里,她也不好向他介绍狐耳少年。
让阿遥还以为旅行者来到禅那园是为了找海芭夏。
“没有其他的办法,要么等心脏真的分成两半,要么契约的另一方愿意解开它。”提纳里似乎在摇头,他是擅长医术没错,但这种事却也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躺在床上的少年容颜精致,他像花一样盛开,又像花一样衰败,即使睡梦中豆大的汗珠也顺着额角落下,脸色苍白而透明。在死寂的沉默里,唯有叹息听得清晰,在这样的难堪里,床榻上的少年突然抓住提纳里的手。
意识艰难地从深渊里苏醒片刻,声音虚弱而坚定,阿遥勉强睁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命运轮回自有定数,缔结契约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最后肯定会没事。”
“不要为我担心啦。”
他轻轻地说,语调也很轻快,带着一点绵长的甜蜜,一点也听不出胸腔里的痛楚。而后,一句话就耗尽了积攒许久的力气,这次阿遥连挣扎都没有,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陷入了无意识的沉眠。
也就没听到提纳里和派蒙最后的惊呼。
“解开了,契约解开了!”
“没事就好。”
“是契约的另一方自愿放弃了!可恶,到底是谁啊!阿遥和别人都约定了什么哇!”
……
“对不起。”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生命轮回不休,万物都会在生死之间循环,死亡从来都是生命的另一种表现状态。
所以就算缔结了可能会死亡的契约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阿遥是一条高贵而自信的龙,就算不记得契约的内容也相信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后悔,死亡后会重生,一切都会重来,他会继续坚定自己的道路。
心脏的疼痛在一瞬间就消失了,眉间的皱起被抚平,心跳逐渐趋于稳定,等到阿遥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一棵巨大而广袤的透明树冠出现在眼前。
枝干流光溢彩,穹顶闪烁细碎的光,浓稠的迷雾笼罩这片天地,就连脚下的草都是七彩的,还有着如同水晶的质感。
我是死了吗?
这里一定不是地狱,龙这么善良又充满正义感,肯定不会下地狱的!
想到这他又开心了起来,眼前的大树枝繁叶茂,似乎比闪光的穹顶还要大,伸出的枝桠向着无尽远方延伸,直到去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四周空旷无人,连一只飞鸟和一只虫豸都看不见,安静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阿遥踩着七彩的草往树干底下走,树看着近,实际上距离离得很远,无声静谧里他一直数着自己手腕的心跳,从一二三四直到七八千,才越过那段看上去极近的小路,走到树底。
树下有一个人。
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女孩,白色的头发扎成一个单边的马尾,上面还有绿色类似叶片的装饰,身上的裙子也和头上的装饰是同一套的,整个人就像一朵白色随风摇曳的花。
但这里没有风,女孩也没有真的再摇曳,阿遥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点茫然,一路行来没见过任何活物,没想到树底下倒是真的会有人在。
他张了张嘴:“请问……”
“阿遥。”女孩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归于沉默,阿遥顿了顿,指尖对准自己,好奇地问:“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是的,我见过你很多次了。”那个女孩点点头。
“很多次?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阿遥嘟哝,想了半天都没从这张脸上看出一分熟悉,倒是女孩身上的力量波动很熟悉,语调听起来也有点耳熟,应该是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呢……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女孩也等了他很久,最终阿遥恍然大悟,双手在胸前猛然一拍:“哦,我想起来了!”
“你是草神大人!”
旅行者提到过,小吉祥草王纳西妲的躯体被关起来了,只能将意识附着在别人身上外出行动,之前在禅那园的那个冒险家协会工作人员就是她的附着对象,如果这么说的话,他确实认识纳西妲。
声音和苏醒前听到的那两句“对不起”也很相似,只是后者更加成熟低沉。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阿遥有些沉痛,“你也死了,最后旅行者没有把你救出去吗?”
很快他又自己否认了自己:“不对啊,就算附着对象被杀死,你的意识也应该回归本体,不会死亡才对。嗯……难不成我现在也和你一样被须弥的贤者们关起来了?”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眼神中的宁静和慈爱都快要溢出来了。
阿遥向来是用直觉判断一个人好坏和善恶的一条龙,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双纯净的眼睛。他将视线聚焦在他所认定的草神身上,见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如同朝露待晞,明媚又灿烂。
“不,你没有被关起来。”草神说,“这里不是须弥的净善宫,是世界树的根系底部。”
“世界树……”
仰头望向璀璨流光的树顶,叶片簌簌飘动。大陆上的记忆都汇总在世界树里,它是全部的历史和流淌的时光,在不可见的地点里一直支撑着大地的运转。
世界树所在的空间和地上世界镜面对称,共享一片大地,世界树扎根的泥土则是提瓦特人脚踩的土地,在特定的时机里,根系会破土而出,裸露在外的部分会凝聚金色或青色的雾气,将深陷在其中的物体拉进根部流出的记忆里。
被称之为地脉。
“阿遥,我等了你很久了。”草神静静地立在地脉根部,“草神是管理世界树的神明,每一次我都会在这里等待时机成熟,等你足够强大到能从我这取走你过去的记忆。”
女孩沉沉地叹了口气:“真是沉重的天赋,它将你变成仅次于世界树的活化石,也会为你招致苦难,有的人不会愿意拥有这样天赋的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在我看来你其实很无辜。”
“谁?”阿遥眨了眨眼睛。
“这我可不能说。”草神弯弯眼角,她实在是很可爱又沉静的人,指尖往上指了指,“她会听见的。”
语言是一种力量,就像曾经的诺言会变成枷锁一样的契约,说出口的特定句子也可能被千里之外的神明察觉,能将线索留成这样已经是她的极限,再多说一句都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变化。
草之神,智慧之神,没有人能比她更能看见正确又充满无限生机的未来。
女孩挥了挥手,顿时一团淡紫晶莹的光团就出现在手里,它和地脉产生的雾气很像,但又是独一无二的紫色,在没有实体不计其数的世界树记忆里显得尤为显眼,这就是阿遥的天赋,即使是身为管理员的草神也不能从世界树的记忆中挑定出特定的一份,但挑出独一无二的紫色却很容易。
阿遥不自觉地被这团光吸引视线,感觉熟悉亲密,好像这团光就是他自己,在呼唤他过去要和他合二为一。
这是他的记忆!
龙要恢复记忆啦!
龙很激动,但龙要矜持。
阿遥站在原地,自持身份地看向草神,然而眼神灼灼早就暴露了他,就像被罐头吸引了视线的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光团,死活也不肯挪开。
广阔无垠的世界树根系下除了流淌的雾气就再也看不出动向,阿遥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视线跟随草神的手移动。
偏偏这时草神往前踏了一步就没有任何动作:“领回记忆,你就回到稻妻吧,须弥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阿遥艰难地将视线移开:“为什么?”
“因为须弥是距离世界树最近的地方呀。”草神轻轻地说,“世界树被那位修改过,记忆是很敌视你的,即使是我也控制不了太久,稻妻是海那边的国家,远离最危险的风暴中心,这样你也能活得更久一点。”
“其实我很想看见你活下去啊,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生命的延续。”
她是如此真切地期盼,然而阿遥却没有答应,他笑得灿烂如朝阳,很果断地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行。”
“我爱的人还在须弥呢,至少我得见他一面再走,他现在好像遇上了麻烦,我绝对不可能抛下他。”他认真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他,在龙心里,没有比见到他更重要的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