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这里是A13,这里是A13——”
景光已经拿起了对讲。
却在喊到一半的时候猝然停住了:
“但是我们原计划是在两天后进攻基地,如果现在暂停行动……”
整个国际联合行动组之所以还能有时间在这里筹备力量,都是由于格兰利威对组织Bss还有价值。
换句话说。
他们现在所度过的每一分钟,其实都是用格兰利威的命换来的。
格兰利威在离开前的身体状况就已经非常糟糕了,如果此时再被组织大量抽血,根本没人知道究竟会导致什么,他们每拖延一分钟就是在给他增加一分风险,这个行动真的无论如何不能再延迟了!
“对,我们没法顶着雪进山。”
“……但更没法计算格兰利威的风险。”
赤井的瞳孔里是铁灰苍茫的云层,寒风刀割一般刮过脸颊,吹得他心里空落而寂寥。
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是那么熟悉。
毕竟他在自己的父亲失踪以后,唯一的目标就只剩下了成为顶尖探员,终有一天要揭开父亲死亡的谜题。
而在这条布满荆棘路上,他逐渐成长,也离开了很多人,有同样失踪的母亲,有他许久未谋面的二弟,有在车站抓着他哭的小妹……
直到有一个人轻轻地降落在他的生命里,又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那个人用自己的血将无数人推出地狱,但却似乎从来没给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一次又一次拔刀迎向死亡,仿佛一棵坚韧而顽强的树。
他在这时,忽然无法抑制地想起他们在时钟塔顶的那最后一次见面。
格兰利威的衣摆翩飞,只是那么微笑着看着他,像一只就要永远消失在冬天里的蝴蝶……
即使,还从未有人见过他在春天里展翅的样子。
赤井明白蝴蝶熬不过这个寒冬,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也没有伸手。
萧瑟寒风吹走了格兰利威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至此心上仿佛被挖走了一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有这种预感。
在久经沙场看遍生死之后,他像是也拥有了嗅到人身上死亡气息的能力。
“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
“即使……我其实并没有准备好失去他。”
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电一瞬,惊起丛林中的鸟振翅飞向天际——
然而也有些鸟,却穷其一生也无法起飞,它默默地迎接着风,雨,雪的洗礼,没有同类对它好,它自然也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自己好,久而久之甚至不明白该如何接受别人的好,只会笨拙地悄悄回应,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就像那已经几乎将格兰利威浑身都吞噬的毒素侵蚀……他根本应该出现在医院的监护病房里,而不是时钟塔甚至是现在这个现场,没人知道五脏六腑逐渐腐烂衰竭,还要强撑着在这个世界上战斗到底有多痛。
赤井不知道,他那几个
可爱的小羊羔同期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都是活在美梦里的人。
他在这时仿佛彻底想明白了其中的逻辑,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眼睁睁地看着小羊羔的表情破碎了:
“其实不管组织动不动手,格兰利威的身体都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在那些侵蚀覆盖他全身的时候,他剩下的就只有死。这也是他为什么要主动配合公安的计划,被组织带走的原因,他要用自己残余的生命去结束这一切……”
“……这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
而现在。
所有的梦,都该醒了。
“血液析出结果出来了,应该是ITF-056中的成分毒素导致的。”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飞快跑过走廊,紧接着是纸页翻动的“唰唰”声,厚度感觉至少有拇指宽。
“如果进行中和的话有些试剂我们没带过来,实验室里有蒸馏设备,可能只有现场提取……”
……
无数试管磕碰的声音中,一支针剂将一管精密调配的液体注入了血管中。
而那仿佛是阻止涨潮堤坝,在化学物质无声的中和与反应中,原本覆盖在皮肤上的尸斑一样的侵蚀逐渐褪去了一点,露出在药剂失效的半个小时内再度吞噬他的身躯,而这一次的来势只会比上一次更加凶猛。
琴酒已经在最近的这几天里,无数次看着这种侵蚀重演。
他几乎从未感觉自己的脑神经如此敏感过!
组织的研究员在之前从来没有系统处理过格兰利威这种情况,毕竟按理讲,如果实验体到了这种地步的话,都是应该直接弄死废弃掉的,哪遇到过还要他们强行救的情况。
这仿佛是在世界末日中被迫救一只重症猫狗,所有的程序和方法都极其不熟练,根本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琴酒就这么等着他们每次化验半个小时,配药一个小时,又在五个小时以后直接全部重头再来一遍……整个人几乎已经在炸膛边缘,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想把这群饭桶全部从山上丢下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昏迷的格兰利威。
忽然意识到,对方好像其实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温和的表情了。
幸好,在这个车轱辘已经倒到第十五次的时候……
在琴酒的伯莱塔即将忍无可忍地打爆那个一脸茫然的研究员组长的头,并把他的无头尸体从山上扔下去之前……
格兰利威终于醒了。
“那个,醒,醒,醒过来应该就说明情况已经稳定了……”研究员大汗淋漓,嘴唇都在哆嗦,“那,那那那我们就先出去,您有事再叫我们!我们随时都在,随时都在!”
话音没落他就窜了出去。
人都只有在轮到自己死的时候才会害怕。
关闭的房门中,室内逐渐安静了下来。
这件供给格兰利威休息的临时房间似乎位于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而且很难得地有窗户,是整座基地里极少数能看见外面的光线的地方,能够听见有轻微的雨声穿过厚实的特制防弹玻璃传来,外面不少的树木已经凋零得只剩枝桠。
格兰利威就是在微微的雨水敲击中醒来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可是他被重新搭建的记忆只仿佛一张白纸,瞳孔里空洞着,反应很迟钝,在历经痛苦醒来的时候,只会本能地去寻找身边熟悉的气息:
“琴……唔!”
“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一股被愤怒在此时随着对方残破的躯体而直冲琴酒的大脑。
他这次没去掐他的脖子,但是却紧紧钳住了他的手腕,碧绿眼瞳从上而下死锁住那张面孔:
“跑啊……你接着跑啊?不是那么喜欢当叛徒的吗?!”
“现在终于满意了?!”
可是吼到一半……
他却忽然想起格兰利威已经不记得那些事了。
琴酒冰冷的眼眸向下垂,逐渐扫过他毫无防备,也毫无反抗的躯体……
再落回那张白纸一样空白的脸上。
格兰利威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金瞳虚弱地睁着,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唯一能理解的,只有自己眼前这个人非常愤怒。
可他为什么要愤怒?
是自己……惹恼了这个唯一的“同伴”吗?
自己身上到底又发生什么了?
这个场景其实很恐怖——他以为自己能回家了,但事实上却并没有被带回自己熟悉的安全屋里,而是被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停地抽血打药。那些人都不怎么跟他说话,也不告诉他这里是哪,唯一让他感到有些熟悉的人现在也被他惹怒了,而他甚至一点原因都想不到,那只可能是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
但他没做什么。
唯一的一个动作,是他在醒来的时候想去寻找琴酒的气息……
在那双蛇一般阴冷的绿眸注视中。
格兰利威好像本能似地,有些抗拒地想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回来——
然而,他这个微小的闪躲直接把琴酒点炸了!
在这一刻,在面对这个完全空白的格兰利威的时候,琴酒这才终于彻底意识到了组织的“洗脑”和“记忆覆写”的恐怖之处!
因为这说明,他们以前经历过的一切,无论是愤怒也好,斗殴也好,甚至是恨也好……
所有的一切都将彻底不复存在!
他无论如何发火,都甚至得不到这个格兰利威对他的质问的哪怕是任何一句嘲讽或者谩骂。
他在之前只顾着不择手段让他回到自己身边,却没意识到自己即使调教出一个世界上最乖的格兰利威来,那也不是那个曾经戴着面具,以警校生,警察的另一种身份站在他身后,一次又一次为他填补上后路,完成这场默契的黑暗犯罪的最后一笔,“永不背叛”的人。
现在的这个格兰利威很乖,很小心。
好像随时都在担心哪里惹恼他了。
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金瞳里的茫然,和被迫低头去讨好对方的不甘。这个一片空白的,跟初生小猫一样的格兰利威的任何小动作,都丝毫不可能瞒过他,但是这些其实都不应该属于格兰利威……
这根本不是他。
事情仿佛真的回到了Bss洗脑惩罚的那段时间。
但不同的是……
这次,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那个属于他的格兰利威。
一瞬间,已经被压抑到极点了的,巨大的无名怒火似乎从心口一直灼烧到了全身!
琴酒没意识到自己仿佛一只狂躁的雪狼一般猛地将对方按回了枕头上,脑袋在床头磕出“碰”地一声巨响,疼痛的呼喊随之响起来,又仿佛戛然而止一般咽了回去,可丝毫传不进他耳朵里——
他正把已经濒死的,虚弱得跟一张纸一样的格兰利威死死压住,指节用力摩挲过他脖子上那道被短刀划破的疤痕,感受着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彻底切开这段脖颈的感觉。
……很容易就能杀了他。
这个其实背叛了他无数次,而且也被他无数次亲手
摧毁了的人。
反正他们从童年开始就互相嫌恶,互相靠近,而又互相合作,绫里薰对于琴酒的残暴和血腥一直嗤之以鼻,而自己应该也早就烦死了他那副高傲的少爷架子,看谁都没好脸色。总之他们谁也不欠谁的,都活该,就像那天扫时钟塔一样,如果自己什么时候真的一时兴起杀了……
“琴……酒。”
滴答。
琴酒猝然回过神来!
“啊……哈啊……唔……”
他这才发现,格兰利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掐到了窒息边缘,整个脸色已经极度惨白,脖颈上白皙的一片可以看见清晰的指痕。
他连忙松了手,咬着牙。
第一次有些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然而。
“对不起……”
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异常虚弱的嗓音。
格兰利威其实根本没什么力气,但是在这个时候,依然非常努力地支撑起身子,用那双湿润,柔软,空白的金瞳望着他,竭力想向他靠近……
轻轻地。
一个非常有恳求,安抚性意味的,轻浅的吻,无声落在了他的侧脸上。
“……”
空气瞬间凝固。
十秒后。
“哐”一声巨响!
有研究员在走廊上看见了一个跌撞着冲出来的黑色身影。
然而根本还没来得及跑,下一秒就被对方一把从背后揪住了领子!他一回头只看见对方极度冷酷的绿眸,里面几乎倒映着他的死相,一字一顿:
“我之前拿来的监控录像呢?”
研究员快被吓晕过去了,但是生死一线间头脑简直前所未有地清明:
“您您您是说您之前拿来的那个时钟塔的监控录像……”
琴酒一语不发,径直把那个倒霉蛋嫌弃地丢开!而对方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非常识相地抓住了这个活命的机会,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机房里,从里面捡了台笔记本电脑出来,就是说话依然不利索:
“我我我我我们分析了您拿回来的路线,确认那个小女孩的五官和她非常相似!系统模拟出来的未来长相也几乎一样!但也不是百分百确定……啊!”
琴酒眼皮都没动,直接将电脑一把抢了过来!
只见屏幕之上,一个褐色短发的小女孩的证件照片正浮现在屏幕上,而旁边比对完成的,是另一张组织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穿着白大褂的天才少女研究员面无表情的脸,底下一行红色弹窗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