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声音明明一如既往地温和,明亮,但其中却又像是藏着一丝下意识的疏离,似乎和他之前认识的雨宫薰有着轻微的区别。
……但他又不知道那区别究竟是什么。
只是直觉感觉到…某些事情似乎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
松田阵平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已经理解到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但面对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只是同学”的人又能说什么?
雨宫薰自己不相信自己失忆过,医院那边也懒得掺和这么一小段的记忆残缺,毕竟人真忙起来睡个觉都能把上周事儿忘了呢,随便怎么解释都行!
反倒是赶紧把这个小年轻送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免得一群警视厅的便衣天天搁医院里晃,让人感觉自己跟活在牢里一样。
……可事实却又如何呢?
雨宫早就已经如同一枚弃子一般被警视厅丢下了。
日本职场规矩古板又严苛,无数被发配外调的人穷其一生也永远无法回到自己原本属于的地方。
因为后续新人陆续赶来,在激烈的竞争和死板僵化的职场中,那里已经再也不会有他的位置。
即使无数双被他帮助过的,年轻或苍老的手曾经试图将他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是埋葬星星的尘土,是挡住夜空的乌云。
要再次重新闪耀不知道需要雨宫再付出多少的汗水和血。
但那个人目前还在满怀希望地跑向教官办公室,毫无察觉地顶着周围人复杂怜惜的眼神,而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而这些事情,他们五个都明白。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彻底进入倒计时了。
伊达航搭在腿上的手交握又分开,十指间渗出了些紧张的汗。
最后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朋友们,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谁去跟他说这件事?”
“……”
“我…我去?”
萩原说着,但表情却很是僵硬:“阿薰他可能会难过,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比较会安慰他的人……”
“你还会安慰他?”
松田说道,按了按自己幼驯染的肩膀,敏锐地盯着他:“Hagi,我来猜你在想什么——”
“先把雨宫安抚了,再问问教官大阪的机动队还能不能调人过去……是吗?”
“……”萩原下意识地向旁边偏了一下头。
“雨宫他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松田说,“你想都别想。”
卷发青年的蓝眸冷硬,在此时缓缓扫过自己身前的所有人,咬牙道:
“之前说过我们以后都要一起破大案的,要一起将所有犯罪分子全部连根拔起……”
“我不允许……你们一个都不准走!”
“……”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气氛里。
没有人发现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在这时候,也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
景光垂下眼睫,柔顺的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荡下几缕,蓝眸里的光像是黯淡了一些。
他无声地抿紧了唇。
入夜。
晚风带走了白日里的温度,夜色笼罩下来,将一切都包裹在安静和沉寂中。
嗡——
警察学校的宿舍里。
诸伏景光猛地坐起身,条件反射地伸手到床头摸手机,抓起来按下接听:
“喂?”
电话那头,一道中年人严肃的声线响起:
“……诸伏同学,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即使早有预料,但在再次被问到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丝紧张的情绪。
对面那些长期处于高机密工作相关的工作环境中的人,开口便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他只能随着对方的意思坦白道:
“我的确向公安部递交了申请,也对这份工作感兴趣,但是……”
“但是?”
中年人顿了一下,说: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诸伏同学。”
“毕竟这份工作风险极高,你的许多优秀的前辈也曾经在这个时候犹豫过,我们看好你的能力,也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
“不过,我也希望你明白——”
遥远的封闭办公室内,身着西装的男人手里的圆珠笔点在纸页上:
“当你真正进入公安的任务环境以后,你必须斩断和你的过去的一切联系,任何犹豫都是绝不被容许存在的,到那个时候我不想再看见你现在的这副样子。”
“我再给你两天时间。”
说完,那头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刚刚的人声立刻转成了嘟——嘟——的忙音。
“……”
屏幕的白光映亮了景光沉寂的脸。
他默默地关了手机,坐回床边,面对着黑暗冰冷的房间陈设。
……真的决定要去吗?
公安的工作是份光荣的职业,承载着身后千千万万人的希望,孤身潜入黑暗之中。
他最初填下这个志愿的时候,一部分是因为幼驯染零的影响,另一方面……
他也希望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可以让在长野当警部的高明哥哥从此对自己刮目相看,毕竟对方也是个相当天才且优秀的人,想要彻底获得他的认同可没那么容易。
但是,他依然想成为他的骄傲。
可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景光都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来自己现在在镜子里看上去的模样。
那一定是犹豫的,迟疑的,和像Zero那样坚定而英勇的公安不一样。
而那个与他联络的人事官也明显发现了他的心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点在他的心上——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有留恋。
公安是从光明中主动走到阴影里的工作。
如果确定要去,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将抛弃自己的姓名,他的人格,他的家人爱人朋友他曾经生活过热爱过的一切……可能会在之后的时间里被埋葬在崩塌的砖瓦下,敌人的审讯里,甚至自裁的鲜血里。
他仿佛听见人事官的声音隔着遥遥夜风传来: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松田阵平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说:
——“你们一个都不准走!”
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的记忆中摇晃着,伴随着午后璀璨的阳光,温暖得几乎让他在这时下意识地想去逃避……
仿佛只要再多看几眼,再看着那个人。
他就……
景光忽然一下坐起身,披上外套推开房门出去,外面月色干净明亮,在走廊上洒下一片澄澈的白光,宁静美好得几乎让人心神颤抖。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在不远处还站着一道身影,也在此时听见动静向他回头。
“阿薰?”
……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刚刚还在回忆的阳光中出现的人此时正在他身边坐着。
和他一起安静地待在楼下月光中微冷的长椅上,身上还带着刚刚沐浴完以后浅淡的香气,水珠将他的发尾浸得柔软湿润。
“有点…睡不着。”
景光慢慢地说着,垂着头,本能地避免去看他:
“阿薰你呢?怎么这个时候才洗澡?”
“我刚从医院回来,要办的手续有点多,而且……”
成步堂薰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而且之前公共澡堂里的人有点多。”
他背后那道伤疤的记忆性太强,在这种公共的地方如果被看见了,容易被问到。
到时候会不好收场。
但是诸伏景光大半夜的跑出来就比较奇怪了。
这人又不是降谷零和松田那一类的,看来是又有什么心事?
今天的景光明显不太对劲,他连看自己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的,像只在墙角探头探脑的猫,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薰感觉有点好笑。
于是他趁着景光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瞥过视线的时候,主动凑过去,捉住了他。
“真的……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他笑着。
沐浴露的香味忽然贴近。
景光略一愣神。
在那道熟悉的声线响起的时候,潜意识里一种本能反应,几乎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向他靠近,用双臂圈住那具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让他依靠的躯体,将头深深埋进那个人的肩膀。
温暖像是毒药。
他忽然间终于明白了自己最后到底在犹豫什么。
因为在以后的漫漫长夜中。
再也不会有人细心地照顾他消沉的情绪,不会有人给予他无尽的安全感和依赖,也不会有人再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立刻出现在他的身边,坚定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将他从那个狭窄的牢房里带出来……
但是现在不管如何,他以后的的世界里都不会再有他了。
他原本犹豫着,如果他不选择公安部的话,是不是有希望以后和薰一起工作。
那仿佛是在延长警校的幸福,他想看着他继续成长,从年轻的警察逐渐成长为肩章闪耀西装利落的警视厅长官。
然而现在已经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他不管如何,都已经没有办法再握紧他的手了。
“薰。”
沉默半晌,景光终于开口了:“我之后…可能没有办法陪着大家了。”
“我被分配到的工作比较危险,而且在外地,甚至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回来……”
他说得模糊又委婉,但成步堂薰却瞬间心下了然:
哦,是公安啊。
这孩子还真优秀。
不过也难怪他会有现在这种反应。
只是他表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顺着他的话说:“那确实很不容易,但是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哥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吧?”
景光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你哥哥会为你骄傲。”
薰微微笑了一下,“还有我们所有人,从教官到学生,一定全都会以你为荣!”
景光原本僵硬的表情动了动,忽然扑哧笑出来:“唉,阿薰,你真是……”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完全被你看出来了。”
在那一串“为你骄傲”之下,他莫名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无意识地向那个人靠近了一点:
“基本上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但是我可能真的会很多很多年回不来。”
他的眸光忽然又黯淡了几分:
“如果我要去的话……这可能…”
“真的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这最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对那个人坦白全部真心话的勇气。就像是对待一个自己越在意的东西,就会越小心一般
但雨宫薰却只在这个时候坐直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手指抵在下巴上,状况外似地说着:
“嗯……这么说的话,我可能也要有好几年见不到大家了——”
景光猛地一怔:
“你说什么?”
“诶,你们不是也应该知道了吗?”
雨宫转向他,有些抱歉地笑着说:“鬼冢教官他说警视厅压力太大,考虑到我身体确实不怎么样,于是让我之后调职到大阪去……”
薰这么快已经知道了?!
但此时对方诉说这件事的语气却只像是在聊家常,根本看不出自己前途被毁的伤感。
不……不如说,以雨宫的智商,其实不可能看不出来鬼冢教官这个拙劣的理由的吧。
那他此时的模样……
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伤心的样子吗?
“抱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景光连忙说着,却只听见对方释然地笑了一下:
“没事的。”
“你们想得太多了,我没那么多追求。”
雨宫薰抬起头,月光将他的侧脸映得洁白而明亮,像是柔和地镀上了一层幻梦似地光。
他长长的眼睫缓慢下垂,半盖住剔透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