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刚来报到,就坐在你旁边,我叫李昭。”那人也不恼,耐心跟顾家和解释。
和着稀里哗啦的雨声,他的声音居然还带着点混响。
只是顾家和没时间跟他闲聊,点了点头就准备继续往公交站走去。
“喂。你去哪儿?我送你。”说完,李昭晃了晃手里的伞。
“公交站。”
没等顾家和反应过来,李昭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把伞往他头顶倾斜了些:“走走走。”
他原以为李昭只是把他带到公交站,却没想到等15路来了以后。
李昭跟他一起上了车。
“你也坐这一路吗?”顾家和上车之前狠狠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是啊,好巧。”
两人弓着腰上了车,顾家和习惯性地走到最后一排靠边位置坐下。李昭也大喇喇地坐到了他旁边。
顾家和有点不适应,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昭:“你哪站下?”
“湖湾城。”
“哦。”顾家和点了点头。他听说过这个社区,是这两年刚开盘的商品房。因为沿着城市内湖,景观很好,所以价格也很贵。
“我之前在临市上学,现在要回原籍高考了。”
“哦,这样。”顾家和没问,这个新同学却自报家门把自己介绍了个清清楚楚。
顾家和看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丝,旁边坐着完全不熟的新同学,一时也有点拘谨。
“擦擦。”旁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递给了他一条洁白的厚毛巾。
“嗯?”顾家和有点疑惑,为什么这人上学还带着毛巾。
“吸汗毛巾,快擦擦你的头发。”
“你上学怎么带这个?”顾家和没忍住把心里的问题问出了口。
“我踢球,习惯带一条。”
顾家和朝他点头致谢,拿过来轻轻擦干自己的头发。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顾家和想起他刚刚在雨中喊自己的样子。
“你桌上的试卷上写了。”
顾家和这才觉得自己或许睡得太沉了。连有人走到自己课桌旁都不知道。
只是路途不算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十几分钟。
顾家和看窗外的路逐渐熟悉,有些恍神,随后站了起来。只是站起来后,才发现还有一站路才到他家。
下一刻,公交车减速停靠到站台。
“你住这儿?”李昭见他起了身,指了指站牌上的小区名。
春和西苑,这一站是本地人聚集的商品房小区。
顾家和脑子一片混沌,只能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发现那时自己的潜意识,似乎已经替自己做了决定。
巧的是,在顾家和起身的那一刻,车窗外的雨停了。像是被人为按下了暂停键。
“谢谢你的毛巾。”顾家和走到车门口,才想起手里还拿着李昭的毛巾,连忙折返给他递过去。只是刚拿出手,就发觉毛巾已经湿透,“要不我洗干净明天带给你吧。”
“行。”李昭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顾家和走在阴郁的天气里,夏末的凉风竟也有些寒意,从他校服下摆钻进身体。他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顾家和走了十五分钟才到了家。
这里是平城的城中村,人员杂乱,低矮的平房层次不齐,像是一块块破旧的陶片插在城市的土壤中。
顾家和浑身湿透,还没走进家门,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顾家和你他妈这个点才回来?”
钱丽芸的声音,他的母亲。
顾家和也不知道她这句话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别人。
顾家和的家就在这一排平房中的一家,说是“房子”都有些不准确,感觉更像是四面砖墙摞起来的一个闭塞空间。
这鸟笼一般的房子,墙壁薄得好像随时会碎掉,窗户也是爬满裂纹的单层绿色玻璃。
“滚过来自己把这个洗了!”钱丽芸从水池里拿起一条内裤,猛地甩了甩。
今天她又抹着鲜红的劣质口红,头顶长出的黑发和下半截掉了一半的棕色,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不协调。
顾家和对这些话语已经见怪不怪。
顾家和初中第一次梦遗,就被她喊得几乎整个城中村的人都知道了。
鸟笼外面的走廊里有一排洗漱池,整个弄堂里的人家都在这里洗衣服。
“你放那吧,早上出门太急,待会儿我自己洗。”顾家和的走到她身后,轻声说了句。
钱丽芸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怎么今天这么大雨也不带伞啊?你的脑子呢?”
“忘了。”顾家和不跟她争吵,只是回到自己窄小的房间里,放下书包,脱掉湿透的校服。
他的家勉强算得上一个两室一厅。只是那个厅,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有一张伤痕累累的老式八仙桌。上面摞满了钱丽芸做小生意失败的囤货。以及一大堆她的药。
钱丽芸心脏有点老毛病,她天天说是被顾建民气出来的。
顾家和看过她那些药盒子,确实都是心血管用药。只是她几乎没有按时吃过。
顾家和的房间,前后不过五六个平方,放下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之后,就只剩下一个过道,硬是被他塞下一张窄窄的书桌和椅子。
小房间最大的缺点,就是紧邻着隔壁父母的主卧。
顾建民和钱丽芸每到晚上就会吵架,甚至动手。顾家和从五岁听到现在。
顾家和为此甚至报过警。平城的片儿警来过一次,和稀泥调解完以后,两人继续照打不误。
天不早了,身上的衣服还全湿着。顾家和打开书包,看到了那条湿漉漉的白毛巾。
顾家和先去卫生间草草冲了下澡,把浑身擦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然后走到走廊的水池旁,把衣服和那条白毛巾泡到盆里,水很冷,他也顾不上烧热水了。用两只手搓了搓,拧干,挂到了一排水池上方的晾衣架上。
“这毛巾哪来的啊?”钱丽芸看他挂起了一条陌生的白毛巾。
“同学给的。”顾家和垂着眼皮从她身侧掠过。
“摸着不错,晒干了放卫生间去。”钱丽芸用干瘦的手指摸了摸毛巾的表面。
“不行,明天我要还给他。”顾家和突然声音大了点。
“什么同学啊?这么小气。一条毛巾还要还。”
顾家和没再接话,转身进了屋关上门。
只是清净没有几分钟,外面就传来了砸门的声音。
“钱丽芸,你她妈的又把门关了!”
顾建民的声音,后面跟着一声玻璃瓶子清脆的爆裂声。顾家和手里的笔抖了抖,下一秒又稳下心神。
多年来,顾家和已经练就了只需要听一句他的音调,就能判断他今天又喝了多少的本事。
顾家和的家,从来没有过完整的一个小时的安静。
从高一起,班里男女生就在传阅各种青春小说。
顾家和没有看过一本。他不是没兴趣,他是看不下去。在他的青春里,从来没有那些浪漫的烦恼。他无法和漂亮的男女主们共情那些罗曼蒂克的小资难题。
他生活中最大的困难,是怎么过滤钱丽芸的谩骂,是怎么忍受顾建民的暴力。
顾家和唯一称得上避风港的去处,还是十几公里外的外婆家。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度过了还算快乐的半年。至少饭是热的,衣服虽旧却也一直干净,还可以在巷子里招猫逗狗。
只是如今外婆身体也不算好,独居多年,也无心无力经常来看他。
顾家和仍是会抽空去外婆家,但每次顾家和去的时间久了,必然会被顾建民一个电话叫回来。而每次等他回到家,也并没有什么大事。
顾建民总是这样奇怪,自己并不喜欢在家呆着,却希望顾家和能明白这才是他的家。
真是一种奇怪的领地意识。
今天开学第一天,难得没有晚自习。他拿出老师布置的作业,看了五分钟却一个字都没看下去。
顾家和从书里抬起头来,透过碧绿的玻璃,看向走廊晾衣架上飘着的那条白毛巾。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刚刚那个陌生同学的眼睛。
一双漂亮的杏仁眼,他双手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头发短短的。
整个人看起来,是崭新的。
顾家和找了半天,只找出这么一个形容词。
对,他像是,一本装帧精致的硬板书里最漂亮的扉页。
嘶——
顾家和翻动手里的练习册,却被纸页边缘划了一道口子。
食指边缘沁出一点血珠来,顾家和用嘴唇含住。
他叫李朝,还是李钊?他的名字,明天记得去问清楚。
平城一中是管理非常严格的公立学校,高三早上六点半就要到校开始早读。
顾家和每天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怎么卡点挤上早班公交。一旦错过一班,绝对会迟到。
顾建民还会因为他开门太大声而跳起来把他骂一顿。
凌晨五点半,顾家和背着书包轻声推开房门。他已经走出去十几米,才突然想起什么,又大步跑回了家门口。
他伸手从水池上方的晾衣架上摘下了那条白毛巾。天气潮湿,晾了一晚上的毛巾还没干透。
顾家和想了想,把它仔细叠好,放进了背包深处。
顾家和看了一眼手表,快步往前跑去。
清晨的空气有点凉嗓子,顾家和跑了五分钟就感觉肺里凉得刺痛。
好在最后一秒幸运地挤上了15路。顾家和上车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
也是,他住在湖湾城,不可能坐公交上学。
只是昨天那么大雨,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坐公交回家?难道没有人来接他吗?
第12章 昭哥
顾家和走进教室的时候,李昭已经在旁边的位置坐着了。
他把书包放下,然后从里面拿出那块叠好的白毛巾,递给了李昭:“洗干净了。”
“啊,你拿着也没事的。”
顾家和没接话,塞到了他手里,然后坐下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坐在最后一排?”李昭有些好奇,顾家和个子不算太高,却坐在教室最靠边的后排,和他这个插班生坐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顾家和摇了摇头。
其实他心里明白,平城一中班级的座次,更多的是老师个人喜好取向。
顾建民和钱丽芸从不关心他的学习,也没有“打点”过老师的关系。他坐在最后一排,也并不令人意外。
第一堂是数学课,也是顾家和最头疼的课。
讲台上老师讲得滔滔不绝,他听得昏昏欲睡。
他们这一届是高考改制的第一届,从原先的计算五门总分,改成了只计算语数外三门总分,两门选修按等级算加分。
这对顾家和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他政史学得很好,数学却一直拖后腿。
高考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场巨大风险的赌局。
一般的代数题,顾家和还能硬着头皮解一解。一旦遇到几何,他就转不动脑子,怎么都找不到解题思路。
顾家和听得正满脑子打结。
突然身旁传来一个声音:“连这条辅助线。”
然后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用自动铅笔在他的习题册上画了一条浅浅的虚线。
“嗯?”
“嗯。”李昭冲他点了点头。
顾家和定睛一看,原先复杂的图形一下变得清晰。
“只要遇到切线,就连圆心。”
“为什么?”
“连一下又不吃亏。”李昭笑了起来。
下课后教室里很吵。几个男生在前排跑来跑去,偶尔碰倒一张椅子,发出刺耳的尖锐摩擦声。
顾家和趴在桌上眯着睡觉,微微皱了皱眉。
没过两分钟,他感觉脸上有点痒。缓缓睁开眼睛后,发现一张脸近在咫尺。
顾家和吓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了?”
李昭用自动铅的笔帽点了点顾家和右眼侧下方的皮肤:“我发现你的眼角是往下走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说的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顾家和却突然感觉心跳很重,下意识用手指摸了摸那块皮肤。
“啊,是。”
钱丽芸以前说过,他长着一张哭相脸,一辈子苦命。
“挺好看的。”李昭却这样说道。
顾家和从小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什么太多感知。
顾建民时常觉得他长得太过于像钱丽芸,因为他没遗传到自己的阳刚而颇为不满。
顾家和习惯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他不会把校服画得五颜六色,也穿不起昂贵的球鞋。
他就像所有平凡的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希望自己淹没在人群中无人注意。
只是,此刻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眼神聚焦在他脸上。这道目光让顾家和不太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