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的木槿紫衬得纪榛越发姣丽,活似山涧里一株最出挑的沾了露水的秋牡丹,水灵又鲜妍。
本是极具观赏性的一幕,沈雁清却冷淡道:“招摇过市。”
纪榛脸蛋一垮,局促地捏了捏衣袖。
沈家家风质朴,不爱鲜艳奢华之物。可纪榛的衣饰皆是上上乘,就拿他这一身来说,单是胸前的花样绣娘就赶了两个月才制成,更别提镶了玛瑙珠玉的腰带和发冠上极为罕见的紫翡翠,随便拿一小块出来都顶穷苦人家十辈子的开销。
纪榛见沈雁清蹙起的眉心,低声问:“那我换一套?”
沈雁清起身,“罢了,再晚该误了时辰。”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沈府。
沈父乃都御副史,也要赴宴,沈母没有诰命在身,只能留守府中。
临行前,沈母拍着沈雁清的手嘱咐道:“万事谨慎。”
转眼看见垂着脑袋把玩腰带的纪榛,顿了顿到底添了句,“你亦是。”
纪榛惊喜地抬眼,扬声说:“多谢母亲。”
沈雁清和沈父先行上马车,纪榛踩着马凳跳上去,因着沈母的一句话兴高采烈险些撞着脑袋。
沈雁清一把拉住他坐下,他笑说:“母亲方才叮嘱我了。”
“听见了。”
纪榛得意忘形想往沈雁清身上靠,沈父轻咳一声,他才记起马车内不止二人,连忙正襟危坐,可还是抑制不住欣喜,弯着一双眼睛偷偷拽沈雁清的袖口。
沈雁清没搭理他,“裕和,启程吧。”
马车在灰蒙蒙的道路上前行。
沈家父子精神奕奕,低声议论些不痛不痒的朝事,纪榛困得眼皮子直打架,当着沈父的面又不敢倒头就睡,只好努力瞪着眼睛。
纪榛本已经做好沈雁清不带他出席宫宴的准备,却没想到前日沈雁清主动提起。
很平常的一句“后日皇长孙生辰宴,官员可携带家眷,你与我同行”,纪榛听在耳里,又将家眷二字反反复复念叨,欣悦得一晚上在榻上来回煎饼。
沈雁清被他闹得睡不着,拿双腿压制着他,斥他不安分。
纪榛被责也不恼,若沈雁清能真心将他当作家眷看待,他便是被骂上千百句又何妨?
郊外路难行,纪榛正在打瞌睡,马车一颠他坐不稳直直往地面栽去。
本在谈话的沈雁清迅速搂着他的腰将他捞回来,沉声,“站如松,坐如钟,你像什么样子。”
纪榛揉着朦胧的双眼嗫嚅,“沈雁清,我困了。”
沈父清清嗓子,别过眼不看。
沈雁清似全然对纪榛无计可施了,微吸一口气道:“躺着睡。”
纪榛瞄一眼沈父,见长辈缄默着没有反对,就要弯腰去脱鞋。
沈雁清按住他的手,“不必脱。”
“可是.....”纪榛触及沈雁清的眼神,低喃,“会弄脏啊。”
他到底不敢忤逆沈雁清,于是小心地将脚蜷起,把脑袋侧枕在了沈雁清的腿上,又眷恋地把脸埋进了沈雁清的腹部处。
起得太早,纪榛是真困极了,顾不得长辈在场,眼一闭就沉睡去。
沈家父子对视一眼,沈雁清压低声音道:“父亲莫要同他计较,他.....”
沈父了然地接了话茬,“孩子心性是罢?”
沈雁清将掌心贴在纪榛的耳朵上,捂住,又无声浅笑,“正是。”
一个半时辰后,睡饱的纪榛精神抖擞地跃下马车,满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沈雁清将他高高举起的手拉下来,“站好。”
纪榛正想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马车,花青色锦袍的纪决掀了珠帘出来,他喜唤:“哥哥!”
这一声清亮又舒朗,喊得其余赴宴的官员也看过来。
蒋蕴玉方将赤金交给奴仆,也被纪榛的声音吸引。
纪榛浑然不知自己受人瞩目,抬步就要往纪决的方向跑去,被沈雁清攥住了手腕。
“该入宴了。”
“我想和哥哥打声招呼。”
沈雁清不容置喙道:“先进内。”
纪榛看着三三两两进南苑的官员,无法,只得对纪决扬声说:“哥哥,我待会再去寻你。”
纪决遥遥朝他微笑示意。
沈雁清牵着纪榛走至正门,蒋蕴玉恰好也行了上来。
三人相视,沈雁清略一颔首。
蒋蕴玉却只直直看着纪榛,看得纪榛不自觉去摸自己的脸他才收回目光,神态桀骜地越过二人,先行进了门。
这人怎么连谁走前头都要跟他争个高下?纪榛顿觉莫名,悄悄瞪一眼蒋蕴玉的背影。
手腕上的力度渐紧,纪榛不明道:“你为什么捏我?”
沈雁清抿唇不答,直接松开了纪榛的手。
领路的内侍恭敬行礼,抬手道:“沈大人,小纪公子,奴才带您二人入座。”
“有劳内监。”
纪榛三两步追上沈雁清,一把重新握住对方的手,又怕被甩开,赶忙错开话题,“听说今日设了不少玩乐项目让朝臣参与,不知道能赢多少彩头.....”
他呶呶说着,直到宴席入座都没给沈雁清松开他手的机会。
沈雁清虽是逸群之才,但到底入仕只有三年,不过五品官,因此席位靠下,离天子御座有很长一段距离。纪榛从前随父兄赴宴,无一不是坐在皇亲国戚近旁,每次都得兄长叮嘱不敢大快朵颐,如今远离朝堂权势中心,反倒十分快活。
他拿手撑着桌子抻长脑袋往前座瞧寻找父兄的身影,岂知先和蒋蕴玉的目光对上了,仿若蒋蕴玉时时刻刻注意着他似的。
蒋蕴玉今日一身描金线的玄服,长发高束,瑞凤眼里满是倨傲。
纪榛想着方才在正门的事,哼的一声扭头。
纪决的位置在皇子之下,可纪家竟然只有一个位置,父亲竟没有赴宴吗?
纪榛心中奇怪,但离得远无法询问兄长,只得暂时坐了下来,挨着沈雁清拿起桌面摆好的青枣吃。
他啃得正欢,眼前骤然有一团阴影,抬头去看险些噎住。
“三殿下。”
沈雁清拉着纪榛站起,纪榛嘴里还塞着枣肉,也含糊地喊了声。
李暮洄狭长的眼眸带笑,“沈卿怎坐得如此靠后,本殿让内监替你二人换到前头?”
沈雁清还没有说话,纪榛先拒绝了,“我不要。”
他好不容易挑到一个清静地,为何要换?
李暮洄回:“待会有胡姬舞乐,坐这儿可瞧不着。”
纪榛嘀咕道:“又不是没看过.....”
他想起李暮洄的传闻,生怕自己得罪对方,惴惴地去观察李暮洄的脸色。见对方仍是挂着笑,似半点儿不介意他的冒犯,忽然又觉得三殿下并不如风闻中那般可怕。
“三殿下一番好意臣心领了。”沈雁清道,“只是臣当守礼法章则,不敢逾矩。”
李暮洄也不勉强,又说了几句问候的话便离开了。
纪榛把枣核放到瓷盆上,凑到沈雁清耳边小声问:“他们说三殿下会把人扒皮做成人面鼓,是真的吗?”
沈雁清不接他的话,“私下议论皇子,是大罪。”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议论他?”纪榛坐直了,绞着腰间的苏穗玩,“我就是觉着也许传言有误,他.....”
沈雁清猝然攥住纪榛的五指,侃然正色道:“少打听三殿下之事。”
纪榛被对方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费解,“我只是随口问问。”
见沈雁清满面肃然,纪榛虽不知缘由也乖乖应答:“知道了,以后不提他就是。”
沈雁清这才松开他的手。
纪榛拿起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糕点清透如玉,咬下一口,浓郁的桂香夹杂着淡淡的栗味,清甜爽口,瞬间细腻化渣。他眼睛一亮,把软糕递到沈雁清唇边,“你尝尝。”
两人位置虽靠后,但仍时不时有人在打量他们。
沈雁清微仰首,“我不吃。”
纪榛拿宽袍挡了挡,颇有点欲盖弥彰之意,“现下没人看见了。”
沈雁清对上纪榛殷勤的眼神,若他当众吃了纪榛喂食的糕点,夫妻不睦的传言自不攻而破.....
须臾,他薄唇微动,方触到软凉的栗粉糕,有内侍尖锐的音色由远及近传来,“陛下到,皇后娘娘到——”
满宴官员起身恭迎。
纪榛有点失落地收回手,一口将剩下的粉糕塞进嘴里。
沈雁清蹙眉,压下细微的不悦,朝着天子行来的方向垂首作揖。
纪榛一边行礼一边嚼着软糕,可是方才香甜的滋味皆因沈雁清不肯吃他喂的糕点而变得有些苦涩。他双眉不展,困恼叹气,仍不忘窥探龙颜。
恢弘华丽的大门,内侍拥簇着威仪万千的帝后进内。
众臣高呼,“臣等觐见陛下、皇后娘娘。”
纪榛顺着呼声望去,年近五十的天子黄袍加身,神色庄严,不怒自威。
他总算将软糕咽下去,与众臣一同呼道:“吾皇万岁,吾后千岁.....”
作者有话说:
有一至理名言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越是在乎就越是死鸭子嘴硬,这种人叫沈大人。
沈状元(冷脸):不好笑。
第18章
大衡朝皇帝李尚徽是个传奇人物。
李尚徽属先帝第七子,母妃只是皇后宫中一个小小的宫娥,得先帝一时兴起宠幸。
宫娥福厚亦福薄,得了皇恩又诞下皇子,岂知皇子还未满月就突得怪病暴毙。皇子的母妃身份卑贱,又不得先皇厚待,在宫中举步维艰。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人人瞧不起的皇子,竟八面玲珑拉拢了朝中无数大臣为他党羽,在血腥的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大衡朝新一代的天子。
坊间有传闻,天子的亲母乃先后所害,因而天子一继位先后便无端仙逝。皇家秘事最能勾人心,众说纷纭,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知晓。
纪榛见过李尚徽多面。
儿时父兄就时常带他参加宫宴,这三年他与沈雁清成婚后,来宫中的次数少了。几月前倒是见过一回,只是如今再看,不知是否朝务繁忙之故,天子的眉宇间威严依旧却有些疲态。
纪榛又看向皇后。
薛后出身尊贵,父亲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当年天子得以继位皇后的母家没少助力。帝后琴瑟和鸣多年,乃佳话一桩。
纪榛兀自想着,太子携太子妃与皇长孙入内。
三人朝入座的帝后行礼,皇长孙颇有父亲风范,小小年纪很是稳重,跪地叩首,稚嫩的童声在殿中响起,“孙儿叩见皇爷爷。”
倒是和乐融融。
纪榛偷摸了颗酸梅,拿袖子掩盖塞进嘴里,酸得他打了个寒颤。
帝后一入座,宴会才是真正开始。
纪榛不搭理旁的人对皇长孙的祝福语,也不看舞乐杂耍,只管收拾流水似的美食。
这也好吃,那也好吃。恨不得多长出几个胃把一桌子的膳食都打包带走。
吃个八分饱他才满足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听得天子让众臣前往马场,心思活络起来,问沈雁清,“可是到了玩乐环节?”
沈雁清颔首,与纪榛并肩和一众官员出屋檐。
日头绚丽,马场上摆了几个箭靶,已有年轻官员迫不及待上马射箭。
彩头由在场的朝臣提供,胜者可得。
纪榛骑术不佳,又不会射箭,此项目只能旁观,圆眼转来转去,看向高台的帝后,又一路望过去。望到女眷位,道:“灵越公主也来了。”
灵越公主排行第九,是三殿下李暮洄的胞妹,比纪榛还小两岁,性情柔和。
纪榛与之玩乐过,想打个招呼,方抬起手就被沈雁清拦住,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沈雁清说:“有投壶。”
纪榛旁的不行,投壶却是一把好手,顿时被吸引注意。
他拉着沈雁清凑到最前头去,众人正在商讨头彩由谁出。
纪榛无意瞥见蟒服上别着的羊脂白玉,很是别致的牡丹样式,他顺着玉石往上看,是李暮洄。
李暮洄笑迎纪榛的视线,干脆地解下羊脂玉,道:“就拿本殿这块璞玉做彩头罢。”
内侍弓腰而上,玉石系在了木架子上,在日花里泛着晶莹的磷光。
纪榛喜欢得紧,也管不得羊脂玉的持有者是谁,喊道:“我也要玩。”
沈雁清眉心一皱,内侍上前将竹制的箭矢乘上。
“沈大人也玩?”
纪榛已经站到规定位置,对沈雁清抬颌道:“念书我赢不了你,投壶我定比你强,沈雁清,我们比一局?”
阳光下的少年明媚又放达,随性地掷出一只箭矢,叮的一声,精准掉进铜壶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