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嗔怒地看一眼自己的道侣:“你这么惯着小兰烬,都给他惯成个小魔头了,今天敢放火烧仙草,明天就敢放水冲大庙,若是往后我们不在了,他惹祸时谁来护着他?”
溪兰烬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瘪着嘴在她怀里打滚:“爹爹娘亲怎么会不在呀,爹爹娘亲要一直陪着我嘛。”
也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怎么就那么会撒娇,年轻的夫妇俩对视一眼,笑着应:“好好好,爹娘一直陪着你。”
但修行一途,总会惹上三两仇家,即使不想生事,也会身不由己,尤其是在苍鹭洲这般不安定的地方,杀人越货、当街抢人是司空见惯的事,可能走在路上多看了谁一眼,就会结上仇,被那人直接提刀砍死。
虽然溪兰烬的父母性格平和,从不主动招人,但还是因为师门之祸,被牵连到了。
记忆回溯到这里,溪兰烬忽然不是很想再继续想下去了。
但片刻之后,周围凝滞的一切还是又动了起来,他逼迫自己继续想下去,往后的一幕幕如同流水,划过眼前,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他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小门派被仇家半夜偷袭,父母在他眼前死去,临死之前,母亲拼死用法术将他传了出去。
魔修屠人满门,要斩草除根,溪兰烬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会被放过。
仇家很快就追了上来,幼小的溪兰烬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用自己会的所有法术试图抵抗,但他那时还太小了,再怎么天资聪颖,落到那些人身上,也只如挠痒痒一般,换回来的是放肆的大笑声。
似乎是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挣扎起来很有趣,这些魔修逗耍地围追着他,又一时不下杀手,将溪兰烬逼上了万魔渊。
狂风猎猎吹拂,似乎只要风再大一点,溪兰烬就会被吹下去。
溪兰烬已经不再哭了,只是睁着双血红的眼,盯着他们。
那些魔修被这样的眼神一盯,莫名有点后背发寒,随意提起溪兰烬,嘻嘻笑道:“生得这么可爱,那就给你条生路,我们等你从万魔渊底下爬出来哦。”
此话一出,周围的其他魔修又是一阵大笑。
从来没有人能从万魔渊底下爬出来。
曾经有许多有名的大魔头坠入渊底,也从未见他们出来过,更何况一个只到他们膝盖高的、柔嫩的孩童。
但溪兰烬活下来了。
母亲临死前将他传走,父亲临死前则是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守护的咒令,即使那道守护的咒令在万魔渊里显得十分脆弱,但正是那道咒令,让溪兰烬没有被活生生摔死。
一片静寂的黑暗中,溪兰烬闭上眼睛,将记忆拉回五岁前无忧无虑的时日,看着眼前的父母,伸手想要碰碰。
但所有的一切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发生,过往早已变成尘埃散落。
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无比真实,溪兰烬依然清晰地知道,他再也不能在父母怀里撒娇,那么疼爱他的爹爹和娘亲,也看不见他已经长得很大了。
“……我给你们报仇了。”
溪兰烬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望着他们,勾了下嘴角:“娘,我现在似乎真的变成个大魔头了。”
真是很不幸,被他娘预见了。
他恋恋不舍地在那段记忆中停驻了良久,才继续往前走去。
万魔渊底下并非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是看不到底的黑,其实是能隐约见到光的。
天穹像是蒙着层黑雾,什么都看不分明,筛下来的一层幽光笼罩在渊底,只够大概看见前方事物的大致轮廓。
溪兰烬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剧烈的疼痛,像是筋骨尽碎,昏昏沉沉睁开眼,对上了一只眼睛。
确实是一只眼睛。
溪兰烬恍惚了一下,眼前模糊片刻之后,逐渐清晰起来。
几个不是这里残、就是那里缺的老怪物在围着他打转。
看到他睁眼,第一个开口的是那个独眼老怪物,笑得桀桀桀的,沙哑难听:“这万魔渊多久没人跌下来了,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另一个魔头望着他,猛吸口水,眼冒绿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鲜嫩的血肉了,一会儿我先吃,他的两条腿归我了!”
“啧啧,青羽老魔,你这副丑陋的姿态,说出去谁信你是个炼虚期顶峰的大能。”
“哼,困在这渊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几千年,谁还在乎那点东西。”
几个魔头围着溪兰烬擦口水,商量该怎么吃、从哪儿吃。
摔下来时,溪兰烬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溪兰烬本来就怕疼,偏偏记忆里的这股疼痛又格外的清晰真实,把他活活疼懵了,意识模模糊糊起来,恍惚间仿佛颠倒了岁月,忘了自己是魔门少主溪兰烬,只记得他是那个柔弱无力的孩童。
他听着这些人的声音,觉得有些好笑。
反正他就快死了……
眼皮极为沉重,溪兰烬控制不住地耷拉下眼,迷迷糊糊地想,那就让他们吃吧。
就是能不能等他死了再吃?
不对,不行,他不能死。
他还没报仇。
昏沉了意识陡然又清醒起来,他猛地又睁开了眼,漂亮的眼睛里含着血与泪,无比炙亮,嘴唇蠕动片刻,艰难地发出声音:“不要……吃我……”
那几个魔头以为他就要死了,听到这蚊子哼哼似的一声,倏地一静,然后又哄堂大笑起来。
“快快快,趁还活着,架个烤架。”
溪兰烬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忙活,眼底因求生的意志,灼亮逼人,没有一丝畏惧。
几个魔头笑完了,与他对视着,又沉默下来,拿不定主意似的,围着他继续打转。
许久,体型高达两丈的那个魔头忽然一伸手,把溪兰烬拎了起来。
溪兰烬小小的,浑身骨碎,没有支撑力,软绵绵地由着那个魔头拎小鸡仔似的拎着他。
那个魔头眼睛有盘子大,凑过来打量了他片刻,嘶了声,摇着头一锤定音:“太小了,不够分,养大点再吃。”
其他几个魔头咕哝起来:“养?我只杀过人,没养过啊。”
“这么一丁点,怎么养?真能养大?”
“是不是得挖个坑,种在土里,再浇点水?这渊底下光线这么黯淡,他能长大吗……”
“有没有脑子!”另一个魔头踹他一脚,“这小孩浑身骨头都碎了,你挖坑怎么种?给他挖坟呢?”
被踢的魔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拍脑袋,回头叫人:“断脉老儿,你的血不是能生骨续筋吗?快给他喝两口。”
一群曾经在外面叱咤风云的魔头从没照顾过人,手忙脚乱地给溪兰烬喂了血。
重新生长骨头是宛如酷刑一般痛苦的事,成年人都难以忍受那种痛楚,更何论是个幼童。
溪兰烬禁不住尖叫起来,在灭顶般恐怖的痛感之下,他的身躯甚至弹动了一下,又被其他魔头赶紧按住。
那痛意无比绵长而折磨人,从身体的每一寸蔓延到灵魂,像是将他从灵魂敲出无数细碎的裂纹,撕碎成无数片,又拼凑起来,再打碎拼凑。
即使神魂如今十分强大,那股深至灵魂的剧痛再次袭来时,溪兰烬还是有些熬不住。
他浑身冷汗涔涔,胸膛的起伏接近无了,气若游丝。
疼,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他好怕疼啊……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疼了?
其中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魔头看他一眼,突然转身跑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浑身浴血地回来了。
他摊开手,手里是个血糊糊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也不洗一下,就往溪兰烬嘴里塞:“小东西,别死了,吃下去。”
那股剧痛随着入口的血腥味缓解了点,溪兰烬恍惚的意识慢慢回落,睁大了眼,看着这群讨论着该怎么把他养大、养多大了再吃的魔头,心头奇异的没有恐惧。
反而生出了几丝怀念与不舍。
溪兰烬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许多地方是残缺的,暂时还想不起来。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的,时常会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但溪兰烬也能看到很多东西了。
下一段记忆已经是他离开万魔渊后的了。
他在一个夜色美好的夜晚,轻快地步入仇家的门派,朝着他们弯眼一笑:“诸位好啊,我从渊底爬回来找你们了。”
明月之下,一袭红衣的少年笑意明媚,落到眼底却叫人心颤不已,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诡艳厉鬼。
杀完仇家的时候,溪兰烬顺手救下了个被这些魔修养起来准备当鼎炉的少年。
那个名为解明沉的少年自此就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非要誓死追随他不可。
溪兰烬被解明沉追得心烦意乱,实在不耐烦了就打他一顿,试图把他吓跑,但解明沉依旧厚着脸皮跟上来,死缠烂打。
溪兰烬无奈之下,只能收下了这个手下。
记忆继续跳跃,溪兰烬只身诛灭了个小门派的事很快传了出去,魔门的其他人注意到了溪兰烬,他被迫出了名,也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仇,便带着解明沉,来到苍鹭洲最大的城池浣辛城。
后面是怎么结识玄水尊者,被他赏识收为弟子,成了个莫名其妙的魔门少主的,记忆又模糊不清了。
魔门内乱极为颇多,溪兰烬被无数人盯上,在魔道与正道结盟时,他果然被有心人推选着送去正道第一大宗澹月宗,不少人都期待着他死在那里。
溪兰烬知道,自己不会死在澹月宗。
他会在那里认识谢拾檀。
一想到记忆里会看到少年时的谢拾檀,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忽然就没那么糟心了。
溪兰烬的脚步加快,期待着走向自己的未来。
炼炉中的火足足烧了十余日,凤凰神木才慢慢与溪兰烬的身体相融。
又过了几日,火光才渐渐消止。
仇认琅连续不断地控制着炼炉这么久,也熬不住了,脸色白得下一瞬就会归西,但还勉强撑着,在轮椅上坐得笔直,眼底难掩疲倦:“凤凰神木与溪少主的身体已经彻底融合,没问题了,两位自便,我回去休息了。”
谢拾檀没搭理他,眼风都没掠过去一下,走到炼炉旁观察溪兰烬的情况。
溪兰烬闭着眼,沉溺在一段段碎片般的记忆中大半个月后,终于醒了过来。
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但那些做过梦又忘掉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醒来的时候,脑中的画面停留在当年正魔两道大战爆发,他接到信,匆匆带着解明沉回苍鹭洲时,故意在居住的屋里放东西的时候。
溪兰烬其实不是很确定谢拾檀拿到了那个东西,毕竟后来他从未听谢拾檀提起,更别提取出来了。
但在这副身体里刚醒来不久时,他看到谢拾檀拿出来过。
火已经熄灭了,溪兰烬迟迟不出来,谢拾檀担心出了什么问题,耐心告罄,直接伸手把炼炉的门拆了。
刚拆开门,便见到溪兰烬睁开眼望过来,懒洋洋地露出笑意:“你怎么偷我的箫还不还啊,谢卿卿?”
谢拾檀的身形猛然一僵。
第57章
当年听闻正魔大战爆发的风声时,谢拾檀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找溪兰烬。
那丝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溪兰烬留在澹月宗很危险。
但他赶到的时候,溪兰烬已经提前得知消息离开了。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余一股穿窗而过的风,谢拾檀在屋中伫立良久,才注意到搁在桌上的玉箫。
谢拾檀听溪兰烬吹过箫,箫声总是幽咽沉郁,难免叫人伤怀,但溪兰烬的箫声悠远而不苍凉,颇有情致,听了并不难过。
如他本人一般。
沾了主人气息的物件若落到旁人之手,借此施法,会有损害,溪兰烬既然得知正魔两道已经爆发了大战,应当不会故意落下东西,这只玉箫大抵是不小心落下的。
谢拾檀悄悄心想,那么粗心大意,我帮他收好。
下次见面就还给溪兰烬。
但在持续了百余年的大战间,哪怕他曾在战场上与溪兰烬相遇,溪兰烬也会主动避开他,临走之时朝他弯弯眼,露出个笑,偷偷做个“下次见啦”的口型。
每一次相间,谢拾檀都会想着,下次就还给他。
可是哪怕是后来得知溪兰烬受伤,担心溪兰烬的处境,故意中套被人绑去浣辛城的魔宫时,谢拾檀还是没有把那只玉箫还给溪兰烬。
甚至担心溪兰烬问他要,从不开口提及此事。
那点卑劣的心思,和另外一些不能言明的东西一样,和玉箫一起,被他妥帖地藏了起来,没有人知晓。
直到现在被想起过往的溪兰烬揭穿说出来。
溪兰烬笑盈盈地看谢拾檀难得露出的慌忙无措,感觉有意思极了,一边欣赏着谢拾檀的脸色,一边从炼炉底下的梯子往上走,走到最后一级时,他伸手递到谢拾檀面前,见他没反应,晃了晃手:“别发呆嘛,拉我一把。”
谢拾檀静默了一瞬,听话地将他从炼炉里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