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觉醒来,眼底是阔别了十几年的万里晴空。
后来溪兰烬回想时,才逐渐察觉到了那些细微的不对劲,比如老魔头们讨论溪兰烬的以后,觉得他会带着他们铸的剑名扬天下,但从未说过自己那时会如何。
又比如他们会忧心忡忡地教溪兰烬防身的恶咒,但不会说自己会守在溪兰烬身边保护他。
或许他们每一个心里都清楚,他们以后无法陪着溪兰烬再长大了。
溪兰烬垂下眼,安静了片刻,漆黑的眼睫像是有些濡湿,但再抬起眼时,眸底依旧明亮如初,带着璨璨笑意:“回头去万魔渊边上给他们倒碗酒,渊底下没有酒,他们都很馋那口。从前我每年都会过去一趟的,这次五百年没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溪兰烬在笑,谢拾檀却看得心口紧缩,仿佛是心口上未愈的伤又被剖开了一般,轻声问:“我能陪你去吗?”
“当然啊。”溪兰烬理所当然道,“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到朋友时,溪兰烬难得舌头打了个结,就跟之前向辛恺介绍他和谢拾檀的关系似的,朋友俩字都变得烫口。
谢拾檀是他最特殊的朋友,除了朋友之外,还能有什么更亲近的关系吗?
溪兰烬有些苦恼。
俩人在这小声交谈着,那边的兄弟俩也吵完架了。
解明沉听说弟弟被选中了,简直心胆俱裂,立刻就想带他离开,但解明光神魂不如他强韧,早就被洗脑了个彻底,觉得兄长简直不可理喻,被选为鼎炉是无比荣耀的事,怎么可以是那副态度呢。
即使知道解明光是因为被丹阳观的人施了术法才这样,解明沉还是被气到了,随即他做了个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他任由吵完架的解明光从屋子里走出去,独自一人在屋里平稳情绪,思索晚上该如何带解明光走。
等他出去的时候,解明光已经不见了。
他被带走,去做作为鼎炉被吸光浑身修为与精气前的准备了。
溪兰烬看着这个走向,就明白了。
显然解明沉是被困在了循环的噩梦之中,不断地因为弟弟的死而愧疚,不断地因为自己的做法而后悔,他们需要打破这个循环,只要救出解明光,看到弟弟还活着,解明沉就能意识到自己是被困在梦里了。
溪兰烬果断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专注眼前的正事:“走,我们去把解明光找出来。”
谢拾檀点了下头,跟着溪兰烬搜查解明光的踪迹。
但诡异的是,搜完整个丹阳观上下后,他们依旧没有找到解明光。
沉浸在往事之中的解明沉也没有找到弟弟,眼底透露出绝望之色。
溪兰烬立刻明白过来:“他潜意识中知道解明光最后还是死了,所以无意识地将解明沉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他在反复地做这一场梦,无论循环多少次,在梦里用什么办法,解明沉都无法将弟弟找出来,带他逃离丹阳观。
谢拾檀垂眸看了半晌仓皇找人的解明沉,片刻之后,目光落到溪兰烬身上:“你去他的梦境深处找解明光,这里我再找找。”
想把解明光找出来,也只能分头了。
溪兰烬不做他想,同意了谢拾檀的提议,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解明沉的梦境深处,寻找解明光的下落。
一般而言,梦境深处是梦境之外的世界,也就是一片空白。
直到钻进来了,溪兰烬才发现,解明沉的梦境深处,是另一重梦。
和失去弟弟的痛苦愧疚相似,只不过这场梦里,他失去的是庇护他、将他当弟弟看待的溪兰烬。
当年与魔祖的最终一战,是在极北的雪原大陆上,那片地方人迹罕至,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大战不会对周围的东西造成影响。
这个决战之地是溪兰烬选的,其他人都觉得魔祖应当不会同意,但没想到,魔祖还真应了战书,来了这个地方。
在决战来临之前,溪兰烬总算能和谢拾檀光明正大地待在一块儿了,因为只有他们俩人能抵抗住魔祖对于神魂的侵蚀,所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入阵诛杀魔祖,在进去之前商讨如何作战,再正常不过了。
俩人待在一起时,身边一般只有解明沉。
整个白梅峰上只待着三人,静候那一场大战的来临。
因为梦里是解明沉的视角,所以溪兰烬进入这层更深的梦境后,看到的也是解明沉的视角。
从解明沉的角度,溪兰烬才发现,他貌似经常偷看谢拾檀。
商量入阵后如何应付魔祖时,他在偷看,讨论如何配合时,他的手也闲不住地拨弄谢拾檀垂落的银发。
从第三人的视角看自己,溪兰烬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手欠。
谢拾檀居然忍得了他。
这种时候,解明沉都在咬牙切齿,小声嘟囔:“少主什么都好,就眼光不好……”
溪兰烬很不服气。
他的眼光哪里不好了?
像谢拾檀这般明秀标志、还能变成漂亮大白狼的人,他多几分欣赏怎么了?
梦境深处的这场梦不如外面的稳定,眨一下眼就换了画面。
那似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决战的时间近在眼前,解明沉脚步沉重,一步步地往山顶走。
决战来临前,溪兰烬和谢拾檀常在峰顶的一株雪松之下下棋,他是过去送消息的。
溪兰烬跟着解明沉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解明光的。
关于大战前和大战时的这段记忆,溪兰烬还没恢复,对此十分好奇,很想过去看看,但正事要紧,他只能放弃过去看热闹,在这片不大的梦境空间里寻找解明光。
山上山下都仔细搜了一圈,依旧没有解明光的踪影。
看来解明光没有被藏到这个地方来,溪兰烬本想直接离开,要唤醒解明沉,只需要破除外面那重梦境就够了。
可是步子挪到一半,他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去,刚到山顶,就看到解明沉大惊失色地冲了下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溪兰烬好奇地加快步子,可惜还没上去看到把解明沉吓跑的一幕,画面又变了。
是在之前梦里的那片无垠的雪原里。
溪兰烬又看到了倒在谢拾檀怀中濒死的自己。
飞快赶来的解明沉脚都在发软,还没看清溪兰烬,大颗大颗的热泪已经从他脸上滚下来,这个在魔门让人闻风丧胆的好战风姿嚎啕大哭:“少主,少主……”
他想把溪兰烬的尸首抢过来,还没靠近,便被谢拾檀的灵气弹开了。
溪兰烬看到谢拾檀紧紧地抱着自己,他胸口洇出了血染红了他一向雪白洁净的白衣,连银缎般的银发也沾染上了血迹。
他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淡漠地听着解明沉发狂地怒斥辱骂。
溪兰烬深吸了口气,正准备现出身形,让解明沉看到自己还活着,破除这重梦境,余光中却发现了不对。
他看到有人趁着谢拾檀和解明沉都无心顾及其他,将染血的渡水剑偷走了。
是卓异慢。
没想到深入梦境还能有这个收获,溪兰烬阴差阳错得知了渡水剑的下落,皱眉看了几眼卓异慢消失的方向,收回眼神后,走上前,不再隐匿,拍了下解明沉的肩膀,懒洋洋道:“别嚎了,你家少主我好着呢。”
解明沉的怒骂声瞬时止住,呆呆地看过来。
就连同梦境里的谢拾檀,也猛然抬起了脸。
溪兰烬恍惚了下。
他看到解明沉梦里的谢拾檀,脸上有泪痕。
那般清冷出尘,从不为外物动容的谢拾檀,因为他而哭了吗?
溪兰烬停顿了片刻,强迫自己把视线落回解明沉身上,笑道:“在外面不是见过我了吗?睡懒觉还得让我来叫你醒,解魔君,架子这么大了。”
解明沉的悲伤与愤怒已经被慌乱所取代:“没有,我没有,少主……等等,您说叫醒?”
他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呆住:“我……这是在做梦吗?”
随着这句话出口,梦境深处的这场梦轰然崩塌。
溪兰烬早有准备,这场深处的梦境崩塌,他又掉回了解明沉关于弟弟的那场梦里。
既然他没能在梦境深处找到解明光,那解明光应当还在丹阳观中。
溪兰烬得出结论,抛进丹阳观里,想找谢拾檀。
踏进丹阳观的瞬间,他的脚步不由一滞。
温热的血从不远处的尸体上蔓延到脚边,如何血河一般,即将涌到门槛上。
他挪开脚,避开那些血迹,抬起眼,发现了满地的尸体。
梦里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夜里,溪兰烬望着遍地的尸体,眼皮不禁跳了一下,生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循着谢拾檀的气息,飞快往哪边过去。
跨进丹阳观大殿广场的瞬间,又一具尸体从石阶上咕噜噜滚下来,正好停在溪兰烬脚边。
溪兰烬愣愣地抬起头,明月之下,正好看到又一个人倒下,露出他身后的谢拾檀。
高洁的仙尊手持着照夜剑,雪白的剑身上滴滴答答流淌着温热的血。
俩人的目光相触,谢拾檀不免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被抓到做坏事的小孩,下意识将染血的照夜剑藏到背后。
溪兰烬简直怀疑做梦的人是自己,要不然谢拾檀怎么会将丹阳观给屠了?
这不是后来赶来的他做的吗。
俩人对视半晌,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解明沉颤抖着开了口:“你、你们是谁?”
这时候的解明沉还不认识溪兰烬和谢拾檀。
谢拾檀心虚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到解明沉身上,语气淡淡的:“丹阳观的人被我杀光了,你弟弟没有死。”
溪兰烬这才明白了他的做法。
——找不到解明光,那就把致他于死地的人都解决了,如此梦境也能破除。
少年解明沉听完他的话,喃喃道:“是啊,他们没来得及吸走阿光的修为和精气,阿光没有死……”
随着这句话落下,丹阳观倏然开始崩塌。
第62章
梦境破裂,代表着解明沉苏醒,溪兰烬和谢拾檀的神识被识海排斥,回到了各自的身体中。
醒过来的时候,溪兰烬还在为谢拾檀的行为震愕着。
结果一睁眼,就看到五六只小白狼乖乖地团团围在他身边趴着,见他醒了,全部软绵绵地叫着凑过来拱他的腿。
溪兰烬的心瞬间就化了,随意抱起一只小白狼,看谢拾檀也睁开眼了,忍不住问:“小谢,你方才在解明沉的梦境里……在做什么?”
他怎么觉得,谢拾檀是故意支开他去梦境深处的?
谢拾檀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是清浅干净的,仿佛没有沾染过一点血色,与他对视一眼后,垂下了眼帘。
因为他控制不住。
在听到溪兰烬小时候的遭遇后,胸口的戾气就在不断膨胀,从那一刻起,那场梦的唯一解就只有一个了。
哪怕解明光没有被解明沉藏起来,整个观里的人也会被他一个个解决了。
把溪兰烬支开,只是谢拾檀不想让溪兰烬看见自己失控的模样。
毕竟在溪兰烬眼里,他总是干干净净的。
气氛安静了片刻,溪兰烬从谢拾檀眼里隐约读出了他的意思,嘴唇动了一下,就听到旁边传来声巨大的惨叫:“我干他祖宗,谢拾檀,你怎么在这里?!”
谢拾檀依旧望着溪兰烬,看也没看解明沉,对解明沉的咆哮毫无反应,置若罔闻。
倒是溪兰烬被这一嗓子吼得眉毛抖了下,赶紧捂住呜呜叫了声的小白狼耳朵,不悦地望向床上:“你吼什么?”
昏迷了多日的解明沉丝毫不见虚弱,从床上一跃而起,指着坐在溪兰烬对面的谢拾檀,瞳孔不住地震颤。
听到溪兰烬的声音,他的眼眶霎时一红,咆哮炸毛的样子瞬间变幻,刚泪涟涟地看过来,看清溪兰烬身边环绕着的几只小白狼,简直肝胆俱裂,又是一声吼,吼得气势十足:“少主,你身边都是什么啊!!!”
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吵。
溪兰烬简直烦死了:“闭嘴,再吼一声我揍你了。”
解明沉只得委屈地收声。
解明沉身高近两米,高大的身躯站在床上,跟尊巨大的石像似的,溪兰烬冷飕飕地看他一眼,再次命令:“坐下。”
解明沉不敢吱声,老实盘腿坐下来。
他看看溪兰烬,看看谢拾檀,又看看依旧环绕着溪兰烬的一堆小白狼,强忍住差点喷薄而出的怒骂,视线回到溪兰烬身上,眼眶又一下热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少主……上回一见后,您去了哪儿?得知您回来了,我不敢声张,暗中找了您好久,许多时候,恍惚以为只是一场幻梦……可算又见到您了。”
溪兰烬无奈地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好了,哭什么,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
眼前的溪兰烬同从前一般无二,鲜活地呼吸着,仿佛他并未陨落在雪原中,这五百多年只是一场幻梦,梦醒之后,溪兰烬依旧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