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云上飞鱼

作者:云上飞鱼  录入:04-21

  纪驰手指在安全帽上敲了敲,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夏安远沾满尘灰的身上:“没按照你的意愿再也不见,很意外?”
  夏安远低眉顺眼地:“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千里迢迢找了个打工的地方,竟然也是您的产业。纪总您真是年轻有为。”
  纪驰听出了他这话里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对是不是自己的产业这点不置可否,反而盯着他的脸,突然语气莫名地说起了和这些毫不相关的话题:“怎么不戴你那副眼镜了。”
  夏安远下意识地伸手扶向鼻梁上方,那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没了眼镜,纪驰像更清晰。他终于脱下了那身西装,换上了衬衫式的短袖,下面是西装裤和黑皮鞋,高级面料的质感让它即使是在完全没有除自然光以外任何光线的地方,也可以低调地流转着柔和又奢侈的光芒。
  他余光又瞥见了自己放在一旁的明黄色安全帽,突然想到自己今天穿的是他下摆洗破洞了的那件旧t,此刻蹭满污秽,脚上踩了的解放鞋,已经很多天没来得及换洗。
  夏安远垂下头,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他与纪驰之间的距离。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转身就走,或者是捂住脸,戴上他的防尘口罩,但随之而来的理智更为有力地压制住了他的冲动。
  “上工的时候就不戴。”他回答。

  纪驰“嗯”了声:“怪不得。”
  夏安远没跟着问他在“怪不得”什么,总归不是什么他俩听了能舒服的话。
  “什么工种?”纪驰随意在这片水泥空间里走了两步。
  “架子工。您应该没听说过。”
  纪驰觉得好笑:“很高级吗,我为什么会没听说过。”
  “不,不高级。”夏安远盯着纪驰脚下那块混凝土块,“相反的,正因为它太底层了,所以您很少有听到的时候。”
  纪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没去跟夏安远关于这个话题争辩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要知道,工地上最看重的就是安全。”
  夏安远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兀自点点头:“我知道的。”
  听到夏安远说他知道,纪驰挑眉,往前走了一步。
  “哎——哎!”
  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
  “那里是谁?我艹!!快快快!!快回头!!!安全网!!!安全网破了!是破的!!”
  脚步声纷乱响起。安全网破掉是件挺常见的小事,但听到他们焦急的语气,夏安远感到一种冥冥的不安,往外疾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啊!……我艹我艹,你他妈别乱动啊!”
  明暗切换太猛烈,夏安远被阳光刺了眼,闭了好几下才能正常视物,他跟着发现异常的那人视线看去,于此同时,刘金贵震惊的嘶吼在另一栋建筑物楼顶炸开:“侯军!”
  夏安远悚然睁大双眼,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肝胆俱裂,那一刻,他仿佛心跳都静止——侯军吊在离地近十米的空中,脸被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只有两只手抓着架杆,双腿不住地在弯曲摆动,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支点。
  要掉下来了!!!
  几乎是在看到侯军的下一秒,夏安远霍然推开堵在楼道口急得团团转的工友,太阳穴绷得死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毕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沿着工人通道的框架向上蹿爬。
  拦在眼前露了半截的钢筋,不住随着他的矫健动作往下抖落的灰尘,和身后纪驰震怒的呼喊,全被夏安远抛在脑后。热血洪水般涌到他的头顶,什么都是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得到侯军在空中晃荡的瘦小身体。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好多。
  他还那么小,正是人生刚启程的年纪,即使失去父母,他也有机会拥有美好的未来,有贴心的伴侣,有可爱的小孩,一切都在前方等着他。
  他甚至有机会攒够钱重新回学校读书,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侯军,你他妈的千万别出事啊!
  夏安远翻出通道,远远的看到了侯军筋疲力竭的身影,顾不上脚下每一步都有可能踩进空隙,电光火石之间,夏安远如同一条奔命的狼犬,连滚带爬地飞扑到侯军的位置,及时抓住了侯军的右手手腕。
  “抓紧!”夏安远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将他往上拉。
  “远、远哥……”
  只差一秒,侯军就要在重力作用下松手,他没想到夏安远会在自己万般绝望之际如神兵般突然天降,遒劲有力的那双手牢牢抓住了自己,像世界颠覆时为自己放下舷梯的诺亚方舟。
  可他却怠力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纵横的泪痕将他那张清秀的脸满铺脏污,他咬紧腮帮,反手握住夏安远的手腕,求生的本能让他迸发出惊人的力气,左手撑在架杆上猛地用力。
  ——可是太滑了!
  汗水像是从手掌里直接流出来那样,被浸湿的皮肤跟光滑滚烫的金属摩擦出“呲”的一声,侯军的手瞬间溜开,身体往下重重一坠!
  夏安远的身体竟然被这力量带出去了小半!
  “不行的,远哥。”侯军费力地昂起头,脸上通红的血色几乎要被刚才那一下给震得无影无踪,“架子是、是松的,太危险了。”
  “少他妈的!废话!”夏安远艰难地喘了口气,因用力而狰狞的面庞此刻像要滴出血来,豆大的汗珠雨般不住落下。他缓缓调整角度,将右腿卡进钢筋纵横的空隙,两只手死死抓紧侯军的手臂,“抓紧……别动!”
  可是太难了。
  侯军再怎么瘦,也是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仅靠着夏安远手上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他轻易拉上来。更何况烈日当头,空气温度像从没这么高过,没多久,夏安远就察觉到自己手掌心沁出来的油滑汗水,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捉紧,指甲都快深深掐进侯军的肉里。
  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归零,侯军渴生的眼神死死地刻进夏安远眼里。钢架接口发出声响,在离地十多米的高空摇摇欲坠,他俩在这摇摇欲坠中,倘若度秒如年。
  “放手吧,远哥。”侯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里带着闪着泪花的笑意,“我的银行卡,和密码,刘叔都知道,我没什么、没什么要交代的。”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夏安远再次奋力往后扽他。
  “我不知道这个架子是松的,我看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安全网的破边上,”侯军喘了口气,“它好像你。”
  “闭嘴!!!”
  “你说,工地上,大夏天的,怎么会飞来一支蝴蝶呢。”
  “侯军,你给我听着,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再坚持一下!艹!”有两根支撑夏安远的架子突然往下垮了一半,他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外面,承担着两个人重量的小腿骨传来撕扯的剧痛,“再坚持一下!!后面的人马上来了!”
  “松手夏安远!你不要命了吗?你不要命你妈还要!”侯军眼睛通红,“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二逼,但我不说,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夏安远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侯军要说什么。
  “我喜欢你,远哥。”他安静地望着夏安远,用他最习惯的那个眼神,“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那两颗接口螺丝终于不堪重负地脱落,横在夏安远胸前的最后一根横梁在嚣鸣中下塌,侯军变了脸色,惊恐地去掰夏安远的手,夏安远却死活不放,手指节都被重力坠到发白。
  可汗湿却让侯军本就失力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下滑,悄无声息的,手里经已麻木的重量倏地一轻。就在夏安远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跟上去想要再抓住他时,一股更大的力量拖住了他的双腿。
  他被来人强硬地从背后拖拽起,三两步抱回了室内空间。
  “夏安远!”来人似乎想要狠狠给他一耳光,手却突然在空中顿住,慢慢放下,握住了他的肩,“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夏安远苍白着脸,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一身狼狈的人,长了张跟纪驰一样的脸。
  他下意识想要保留自己那份在纪驰面前几乎已成本能的镇定,视线却被雾气笼罩,胸腔后知后觉地传来钝痛,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捏攥,嗓间仿佛堵塞满利刀碎刃,喘一口气都锐疼,割得他一开口就变了调。
  “我没能,抓住他。”
  夏安远“咚”一声跪倒在地,脱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浑身失去控制般大幅度颤抖起来。
  可就算这样也无济于事,侯军失重时的表情,仍旧近在咫尺地停留在他眼前,他甚至能从侯军的嘴型,辨认出他那句没来得及出声的话。
  他想说,再见。
  有无风的空气,烈烫的呼吸,震耳的金属声碰撞,像在那顷刻间化作透色的泥流,在最后定格的那个镜头里,跟着飘零的侯军一同扑棱棱落下。
 
 
第27章 “跟我走,夏安远。”
  纪驰的手保留着欲要触碰夏安远肩膀时的姿势,停了几秒在空中,然后握紧拳头收了回去。
  他缄默着,在隆声大作的心跳中平复呼吸。
  幽黑,纪驰胸口起伏着,看向夏安远的目光从未像此时这般幽黑。
  可夏安远埋着头,看不到他眼睛里如有实质的惊惧与后怕,又或者他即便抬头看到了这目光,也无法立刻读懂他的心中所惧。
  没有人能在和一条鲜活生命错臂时,还保持清醒理智的情绪。更何况那条生命的主人,与夏安远日日都会相见。
  纪驰很快走出属于他的负面情绪,耗时明显比夏安远短上许多,夏安远听到他的鞋底与粗糙地面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走到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很快又返回来。
  被钢筋截口刮出惨烈划痕的高级真皮皮鞋停在他面前,随即,手机铃声炸开。
  夏安远痛恨自己在这种时刻竟然都会注意到纪驰的一举一动,他听到纪驰接过电话后,等那头说了一会儿,然后惯常冷沉的声音响起,回答了一个“嗯”字。
  夏安远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但让他现在也像纪驰那样去看一眼,或者以刚才爬上来的速度下楼去,他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的。
  他只能胆怯地问纪驰,声音低得快要没入满地尘埃:“纪总……”
  夏安远喉头哽了哽……这话他妈的根本问不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来,复又开口:“纪总。”
  “走。”纪驰垂下眼帘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说完,转身走向施工用的电梯,按了下行键。
  夏安远好半天都没动静,纪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夏安远觉得他这一眼似乎满含了鼓励的意味,像无悲无喜的真神,用他极富沉稳宽阔的大手,托起了落水垂危的蝼蚁,哪怕它对这尊神和世间来说,无足什么轻重。
  “滴”一声,电梯到了,纪驰转过身,率直走了进去。
  很多年后夏安远回忆起这一天,除去这刻的感受,竟然什么也记不清了。
  惊骇、惧怕、懊悔、无助,一切什么当时心头涌上的情绪,都在纪驰看他的这一眼中奇迹般消弥。
  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就算分开了整整八个春秋,就算纪驰说他恨着自己,一直恨着,夏安远也还是从他当时的神态和语气中,获得了那股曾经让他背弃承诺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深渊的力量。
  纪驰说,“跟我走,夏安远。”
  简单平淡的六个字,似乎在顷刻间就轻松接住夏安远在空中悬荡的心。
  那是纪驰带给他的安全感,夏安远想。
  竟然经年亦未变。
  刘金贵握着夏安远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用力大到近乎是掐的程度,夏安远从僵硬中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才察觉到疼痛。
  他拍了拍刘金贵的手背,给他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又是医院,又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回家都没来医院这么勤快。
  其实客观来讲,在夏安远的嗅觉神经系统里,医院这种混杂着淡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空气,是冷冽好闻的。
  可这个地方无可避免会发生许多故事,难堪的、无奈的、哀怨的、绝望的、悲痛的,愁丝密集地漂浮在空气当中,跟随气味因子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个人的身体,从神经末梢上蹿,轻而易举地掌控住他们的感官。
  但当夏安远站到急救室的门前时,他竟然发现,医院的味道头一次让自己生出放松的感觉。
  送到了医院,送进了抢救室,又被抢救了这么久,那就说明,侯军并没有完全被宣判死刑。
  还有的救。
  “我对不起他爸啊。”刘金贵终于松开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捂着脑袋颓然坐下,沙哑着嗓子,“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跟着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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