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纪驰盯着那袋东西笑了笑,他并没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这上面,像是完全不在意,这对夏安远来说是个让他可以放松的信号。“走吧,先回去。”
夏安远住的这套房子很老了,就在街边,二楼,跟这家便利店几乎是楼上楼下。老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并不吝啬面积,纪驰一进门,就觉得宽敞,过分宽敞了,在客厅坐下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种格外宽敞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压根不像是有人在长期生活的地方,收拾得太干净了,像别人刚从这里搬走,夏安远就住了进来。
“这房子很大。”纪驰问他,“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么?”
夏安远从厨房出来,把他刚烧好的热水端给纪驰,用的是个造型很基础的玻璃杯:“没,去年才搬过来的。”
“这样啊。”纪驰没有多问,吹了吹那杯热水,想是太烫了,他又放回到茶几上去。
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深夜,到处都静悄悄的,客厅有个液晶电视,但夏安远没有交电视费,也就不能用电视剧当背景音来缓解尴尬。纪驰倒是坐得很有闲情逸致,夏安远心里却有点毛毛的,这种安静让纪驰的呼吸声都成了深山地下溶洞的滴水,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
得聊几句吧,不聊天直接就洗澡睡觉了会不会不好?况且,他这就只有自己睡的那个屋子有床单棉被,他们待会,还得挤一张床上。
夏安远不敢再从纪驰身上找话题来聊,他握着自己手里那杯热水,开口:“其实这房子不是我的,是……别人借给我住的,住到考上大学吧,我就搬走了。”
“这个地方,离学校还挺远的。”纪驰估算了一下路程,“你平时坐公交的话,一个小时?”
“遇上堵车,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不堵车还好,四十多分钟吧。”
纪驰若有所思地:“每天放了学,你都要去烧烤摊帮忙么?”
“也不是每天吧。”夏安远笑了笑,“烧烤摊这个活是我上个月才找到的,离家里近一点,走几步就能回来了,其他好多地方都不收我,未成年,怕被人举报了。”
“童工是16岁以下的吧?”纪驰左侧眉毛微微一扬,表示惊讶,“你还没满16啊?”
“当然满了啊,谁让他们胆子小呢。”夏安远想了想,“咱们班上应该没有还没满16岁的吧。”
纪驰轻声一笑:“谁说没有的,许繁星还得等好几个月才满。”
许繁星……许繁星!
夏安远顿时醍醐灌顶,整件事情不合理的地方那样明显,自己竟然现在才串联起来——他纪驰是谁啊,就算有亲戚住了他的房子,他就没有别的房子可以住么?再不济,他也可以住许繁星这样的发小家里去,怎么就偏偏找上了自己?
夏安远并不认为,他们两个现在关系好到可以是纪驰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个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朋友,不,不对……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他怎么可能是纪驰的朋友。
所以,纪驰上自己家来,目的到底是什么?
夏安远把杯子放到茶几上,低头看着拖鞋上的纹路。他突然想起了下午放学,纪驰去而复返时锁骨上面莹亮的汗水。“纪驰……”夏安远低声问,“下午那会儿,你是因为知道那群人要找我麻烦,才特意回来找我的吗?”
纪驰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刚好听到席成打电话了。”
夏安远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闷,他又问:“那……你说你来我这住几天,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怕他继续找我麻烦?”
纪驰没有答话,夏安远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转过去看他,他发现纪驰在没有说话的时间里,好像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
“对不起,”纪驰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拿他的书包,“我想我大概打扰到你了。”
“不、不是。”夏安远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弄得方寸大乱,“纪驰,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拦住纪驰,着急地解释,“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说,是我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要说谢谢你,真的,纪驰,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纪驰冷静地凝视着他。
夏安远喘了口气,他为纪驰的这个眼神感到难堪,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来,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所谓的同学情谊,同学之间相互关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凭什么因为自己心里连理由都难以启齿的别扭,而让纪驰感到不高兴,换成是自己,帮了别人忙,别人还有避之不及的意思,自己心里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再往深处探究,因着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夏安远这时其实也是不很愿意纪驰离开,他把岌岌可危的那点自尊心炼成了铜墙铁壁,从小到大,纪驰是他第一个鼓起勇气带到墙里面的人,要是让他就这么走了,夏安远真不知道,以后该以哪种方式跟纪驰相处——纪驰很有可能因此像之前的很多人那样,对自己退避三舍。扪心自问,这其实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夏安远承认,他背离了夏丽的教诲。对于纪驰,他有那么一点,战战兢兢的贪心。
“你别走吧,都这么晚了。”夏安远走近两步,仰头望着他,这么近的距离,这样赤忱的姿势,他很清楚地看到纪驰英俊的轮廓隐没在客厅暗黄色的灯光里,这个距离比以往他们许多次对话都要近。夏安远感到心脏猛地跳了好几下,为什么要跳,原由他尚且分辨不清,“我就是想确认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年纪的夏安远,个头还差纪驰一小截儿,所以纪驰要看他,就得微微低着头,他刚好看到夏安远眼睛里的光,有灯管的模样,和印上去的他的身影:“席远,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猝不及防被问到心里话,夏安远眨了眨眼,愣住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纪驰并不等他反应,突然笑了一下,上一秒还严肃着的脸,像被暖春化了冰,那笑意挂在眼角,他很直接地回答:“朋友之间,应该这样。”
夏安远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一声,随即像注射了肾上腺素一样狂跳不停。朋友?朋友!他感受不到他的呼吸,甚至有些窒息,耳朵像是耳鸣了,什么声响都被鼓膜隔在远方。只剩下眼睛还能作用,他目视着纪驰把他的书包打开,从里层摸出两张卡片。
很漂亮的卡片,不像信,不像贺卡,也不像明信片,材质极有质感,上面的文字印得错落,中间一条暗红色的曲线,蜿蜒成了一个夏安远从来没有见过的logo。
“……可以吗?”
纪驰伸手在夏安远面前晃了晃:“席远?”
“什么?”夏安远回过神来,懵懵懂懂地问。
“你这样也能走神,厉害。”纪驰把那张卡片递到夏安远手里,“画展,明天陪我去看,有时间吗?”
夏安远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画展……听起来就很高级。“我不懂这些。”他轻声说。
“你懂的。”纪驰坐回沙发上去,等他的答复,“上次在我家时就发现了,席远,你天生对美有共鸣。去吗?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票。”
他没有纪驰说的那样厉害,但他无法拒绝纪驰。夏安远想。
他手指收紧,几乎要将这张纸片捏皱,几个呼吸后,他对纪驰点头:“去。我去。”
第38章 别紧张,我身上没长刺
一口答应纪驰的时候,夏安远没考虑过他们下一刻准备睡觉时,会是这个情景。
灯关了,空旷的卧室很安静,夏安远睁着眼睛,看向露出一点路灯灰茫光线的窗帘,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往外挪。
这张床他本已经睡了快有一年,没觉得它这么冰冷板硬过,此刻却因为纪驰的存在,对它感到那样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这床竟然已经老成了这样,只要他稍微动作一下,床垫的弹簧就吱呀叫个不停。
“睡不着?”相对于睡姿拘谨的夏安远,纪驰的肢体就相对舒展很多。
夏安远小声回答:“不是。”
纪驰“嗯”了声,或许是因为困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游离,他半开玩笑的:“别紧张,我身上没长刺,靠近点也扎不了人。再往边上挪挪,你就得睡地上去了。”
被戳中了心事,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夏安远反而借此机会挪得更远了,他侧身朝外睡着,用背对着纪驰,连多余的被子也没有往身上盖:“我怕你会睡不习惯。”
夏安远长这么大,从没有跟别人睡过一张床,要说不习惯,其实他自己更甚,更何况床的另一头是纪驰。他们班上,估计也就许繁星这样的,才有跟纪驰穿同一条裤子,睡同一张床的底气吧。
他这么想着,听到了纪驰呼出一声绵长的鼻息,随即床垫往里陷,吱呀声响得极暧昧,夏安远腰间突然横穿过来一只手,那只手温柔又有力地将他整个人往床中央捞,“我不认床,习惯得很,我都没跟你客气,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床这么大,还睡不下咱们两个大小伙子么。”
这话说得老成,要不是两人挨得这样亲近,夏安远说不定得笑一笑。但现在他没心情,他嗅到了从后笼过来的味道,是他平常惯用的洗衣粉,有点皂味,带一点淡淡洋甘菊的香气,被纪驰浑身的热一扑,糅合成一种熟悉又特别的香。他被那温暖的怀抱一揽,心脏几乎都要从胸腔里锥锥地蹦出来,一身肌肉绷得僵直,再不敢动弹。
“别挪了。”纪驰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了,才松开他的手,平躺回去,声音缓慢低沉,带点困意,“快睡吧。”
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时间的流逝就会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夏安远根本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迷迷糊糊之间,那股温热的花香就忽远忽近地萦绕在他鼻间,让他一晚上的梦境里面,都是纪驰刚洗完澡那会儿,穿着他睡衣出来的模样。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床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人了。夏安远吃惊于纪驰的生物钟竟然比自己的还要早,他穿好衣服出去,正巧碰到晨跑的纪驰开门回来。
“醒了?”纪驰把豆浆油条放到餐桌上,“我去跑了两圈,这家油条店生意最好,快趁热来吃。”
夏安远抓紧时间洗了把脸,坐到桌边时,纪驰刚好将袋装豆浆的最后一点倒进刚洗好的杯子里。
“这家油条好吃,豆浆有点太甜了。”夏安远拿出个碟子来,把油条切成小截,整齐地码在上面,他嗅着油条的香,还是没忍住问,“你们平时,也会吃这样的早餐吗?”
纪驰闻言,脸上浮起来一点莫名的笑意,他走到厨房,从夏安远手里接过那碟子油条,又走回餐桌,这点笑意竟然都没有散:“我说席远同学,在你心里,我是什么牛鬼蛇神么,怎么就不吃豆浆油条了,我还吃包子大饼呢。”
“不是。”夏安远拿着两双筷子出去,递给纪驰一双,“我还以为,像你和许繁星这样的,嗯……高端人士,早上都得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吃什么沙拉,或者三明治之类的东西。”
“我妈爱吃那些,我随我爸的口味。”纪驰夹了块油条,一半送到豆浆里浸泡,是很地道的吃法,“还好你没有以为我们早餐都得吃牛排鹅肝什么的,”纪驰咽下一口油条,擦着嘴笑,“席远同学,您这对我的刻板印象可得改一改了。”
刻板印象?
夏安远端着豆浆,低头浅浅地嘬着,余光根本离不开坐他对面的纪驰。
这两天,纪驰笑的次数比在学校里一周加起来还要多。这模样的他要是被班上的同学们见到,指不定会多吃惊,别说他们了,就是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夏安远仔细思考了一下纪驰平日里对其他同学甚至对许繁星的冷淡礼貌,和学校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各种二代们对纪驰恭敬的态度,又想起初见纪驰时,他处于人群最中央举手投足间的矜贵自持,心想其实这真不是他对他的刻板印象。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略微接地气一点,跟普通人一样坐公交,下面馆,吃油条,但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比如相貌、气质、财富、权力,永远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
“嗯。”夏安远应了,露出个浅笑,“我一定尽力改。”
画展所在的地方不在东城区,因此纪驰叫上了他那位姓吴的司机,顺便让他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