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静中,他听到纪驰很轻地笑了声,这笑几乎只是气音:“害怕我出事,”他说,缓缓地说,声音稳而沉,“因为我手里握着能掌控你和你母亲命脉的东西,我要是出事了,你就会一分也拿不到,甚至会因为没钱接续医疗费,从而失去你母亲,是这样吗?”
纪驰的声音混在水雾中,跟着它们的行进方向,在浴室里不断回响,最终凝结到冰凉的瓷砖上,又化为水珠,被地心引力拉扯、延长、交汇、成股、成流,淅淅沥沥再淋到夏安远身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夏安远知道再忍几秒,他就能耍赖一般逃避掉这个问题,或者顺利组织语言,换一个相对理性体面的回答。
但他脑海里闪过一张张死人的脸,闪过黑夜的山林,闪过在大自然力量面前无能为力的惊惶恐惧,他好像发现那些陡生于一天前,他不愿意回溯也不愿意让纪驰感知,被自己拧成紧巴巴一团压在最深处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决堤爆发,也像没什么能阻挡住的山洪一样将他冲垮。
“因为担心你。”
“忽楞”掉进下去的几颗水滴太轻了,在水面都砸不出什么涟漪。
夏安远看着那上面,生生挨过去眼睛的酸意,才抬头,坦荡地看纪驰。
他重复道:“因为担心你。”
软硬兼施,弯弯绕绕,废了这么大劲,终于得到了夏安远的回答。
这是纪驰想要的回答。
但当他真正得到答案的那刻,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来,他好像成了一条空有躯体的塑雕,灵魂被这句话震得抽离,他能看到,能听到,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自己用漠然的神色盯着夏安远,像是这话教夏安远说出了口,自己却仍旧无动于衷。
“纪……”夏安远话头一顿,隔了好久才继续叫他。
“纪驰。”
“我去那里找你,是因为,我很担心你。”
“其实,我很清楚昨晚我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进灾区去,不是因为那里有作为我金主的纪总,而是因为那里,有作为我曾经恋人的纪驰。”
“走到现在,我没办法、也没这个脸面,说毕竟我们也有过爱意。谈情说爱这种事情,就像两个人一人拿了一把剑,浓情蜜意的时候双剑合璧,剑口是朝着这个世界的,吹起牛来能说光凭这样,俩人就足够所向披靡。哪一方出了岔子时,剑口时时刻刻都要朝着彼此,好像不把对方刺得鲜血淋漓,就会输了阵势。”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然当年,也不会做第一个拔出剑的人。”
“之前我们争论过,什么爱人啊情人啊陌生人啊,听起来,我说的那些好像有几分道理,可是这种论调,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屑,多矫情,说出去得多引人发笑。明明亲过、抱过、上床过,对,还是跟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男人睡过,是彼此的第一个,做过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一辈子再不见面,我也不可能真的将你归类成陌生人。之前那么说,是我太虚伪了,是我的错。就算把情爱这个条件抛开一边,我也无法不承认,你在我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人。”
夏安远想笑一笑,努力了半天,却只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放弃了,看着一言不发的纪驰,认真说:“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
“总觉得,你是一座山,高得要到天上去了,我就算是望断了脖子,也只能在我的世界里面,望着而已。”
“你这样的身份,当然不缺我这种人的担心关心,也就像他们劝我不要我进去的原因那样,我知道即使自己去了震中,可能也无济于事,毕竟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久了,能逃的几乎都逃了,说不定我再一去,还会给你添麻烦,”说着他往自己腿上瞥了一眼,这时候的笑就很自然了,“看吧,果然一见面就劳驾您亲手给我包扎。”笑着,笑意很快又淡了,他说,“但我没办法坐着等结果。”
“在这种时候,人很容易昏头的。我害怕,因为我太担心你,我担心你,因为你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而这份重要,并不来源于你的金钱。”
“纪总,担心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所以我想,今晚我的这番话,也应该不算冒犯到您吧?”
浴室里再度安静下来,这一回连其他声音也没有了,夏安远默默坐在浴缸里,头些微地上仰,望着纪驰,等他的回话。
终于神魂归位,但纪驰仍然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胸口像被夏安远这些话斟满滚烫的烈酒,他呼吸的动作压得隐忍,怕一不小心将酒洒出来,落到脚边正“滋滋”冒烟的焦炭里,把火星烧成熯天炽地。
好半晌,他动了动,手摸进浴袍的兜,在里面掏了好几下,才抓出来他想要拿的东西。
“手给我。”纪驰没再看夏安远的脸,他将视线下沉,盯着夏安远的动作,等他将左手伸过来时,才把那东西摊出来,问他,“戴左边?”
夏安远低头看,立刻怔住了。
那竟然是一根红绳。
他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还在请纪驰去庙里求符的夏安远自然明白,红绳有同样辟邪保平安的意味,明明从早上到现在,他和纪驰都一直在一起,这条红绳是怎么来的?
“左手要戴表,”见夏安远不语,纪驰替他做了决定,将他右手托起来,“还是戴右手吧。”
似乎纪驰对给夏安远身上戴点什么这件事情格外热衷,夏安远出神地看着纪驰垂下视线的动作时,也跟着垂下来的额发,发梢扫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来一大片阴影,将他的神色同样遮到了阴影里,分辨不出情绪。
但这样的脸是格外帅气的,看惯了纪总的样子,又乍然间靠慵懒清爽的纪驰这么近,光是戴绳子的这几秒钟,夏安远根本看不够。
“好了。”纪驰站起身,低声道,“好好泡一会儿。”他转身准备离开。
夏安远却在这瞬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问他:“纪总,绳子,这根红绳,哪里来的?”
纪驰居高临下地看他,可身形边缘是暖色的柔光。好一会儿,沾在夏安远手臂上的水渍都要干了,纪驰终于肯回答他。
“上午你在车上睡着那会儿,路过了一座庙。”
是纪驰去庙里求的。
“特意”……路过吗?
夏安远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消化掉亘生的哽咽。
但他知道他眼尾一定瞬间红了,像熬过不知道多少个夜以后的那种赤红。
静默了片刻,他站起来,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随即,他抬腿,从浴缸迈了出去。
抓着纪驰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纪总,”夏安远浑身的水汽,他贴近纪驰,忽然说起了无关的话题,“您觉得,晚饭的苹果好不好吃?”
纪驰丝毫未避,看着夏安远被热气蒸腾过后发红的嘴唇,他低低“嗯”了声,问他:“还想吃?”
“我没吃几口,”夏安远点头,“都给您吃了。”
纪驰像被他逗笑了,嘴唇动了下:“回去的时候让……”
“不。”夏安远打断他说话,从他们再见面来,甚至是认识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
“现在我想吃,可以吗。”
他们靠得太近了,夏安远往前倾身、仰头,就能鼻尖碰着鼻尖。
喷薄的呼吸好炙热,他们能清晰地辨别到彼此身上相同的沐浴乳味,也能在眸色幽邃的对视里,感受到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心跳。
夏安远身上的水珠把纪驰的浴袍沾染得潮湿一片,轻薄滑腻地贴住纪驰的身体。男人身体的那种力量感,雄性与雄性荷尔蒙的绞缠,在深夜的空寂和朦胧中,总让人难耐神昏。
“纪总,给我尝尝吧?”
夏安远连气音都是沙哑的,他等了两秒,又改掉了主意,不待纪驰回答,一扬下巴,在纪驰唇上轻啄了下。
他笑笑:“烟味,牙膏味,还真的有苹果……唔……”
夏安远被撞得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到浴缸边缘。
好痛的吻。
一个真正的吻。
第68章 吻声好响
火在烧一样。
明明只有两条舌头,四瓣唇,湿哒哒地绞在一起,像在沼泽里打架必须要分个你死我活的水蛇。
可夏安远说不清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势着起来。
他本来要再节节后退,要做承受方,要做被动者。
可真正唇齿相依的这刻,一切想法和顾虑都截然消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有狼性的,他也想做侵略的枪,他也有撕咬吞噬掠夺的欲望,
也许他为这一刻已经做了太久准备,又或者说他肖想得太多太狂。只不过一两秒的怔愣,他就失了分寸,他们都失了分寸,在角逐、在激战、在火拼,毫无章法,不知进退,暴戾凶横。
他竟然这样去吻纪驰。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吻声好响。
因此浴室在此刻显得空旷非常。从窗户上看,看不到楼外的无垠夜色,只有两人被玻璃上不停往下汇滴的水流而断开的倒影,折磨的,好乱套的。
牙齿撞破嘴皮,血腥气在口腔里爆炸、蔓延,混着烟草味淡去再一遍遍重来。
夏安远分不清响在自己耳边粗声的喘气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纪驰的,呼吸上不来,深重、断续,胸膛竭力起伏,热度往上狂飙。纪驰从下巴掐住他,掐得他两颊好痛,舌头每动一次,总能隔着腮帮在痛里顶起他的手指,但痛是真切,是他们身心相爱的伪证,夏安远狼狈又贪食地吞咽着口水,他想他喜欢这种痛,喜欢被纪驰撕咬吞吃掉,或者他也要将纪驰蚕食,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性欲总和食欲相生相成,来得凶又挨不掉。
这和曾经的每个吻都不一样。
夏安远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和纪驰做同样的事,他们在互相洗劫对方,用柔软又刚劲的唇与舌,肆虐在两张小小的口腔。
时间悄悄在这吻声中流走,夏安远身上的水干了,又冒出汗,一层叠一层,将他浑身没有冲洗的沐浴液蘸得粘腻湿滑。
——和谐——
“再叫一遍,“他声音也抖,“再叫一遍。
“纪驰。”
于是夏安远捧住他英挺的脸,将吻断续地贴上他。
纪驰。
纪驰。
纪驰。
第69章 像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这个名字最终被夏安远不知道叫了多少遍。
叫到嗓子干透,嘶哑,脱力,只剩气音。
他也仍然在叫。
纪驰,纪驰啊。
好像这么多年缺失的那些东西,念在嘴里心里的名字也好,藏在每个深夜的想念压抑也好,都在这个夜晚,用并不妥帖的方式,一次性全补了回来。
像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睁开眼睛,身旁已经没人了,另一半床单的温度是凉的。
窗外天光大亮,不过纱窗被人拉上了,遮住了一大半的亮度,外面是个好天气,金灿灿的日光被纱窗的纹路分割开,投到阳台的地上,也是纱窗的模样。
夏安远盯着看了半天,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没等他挪到床边,卧室门被人轻轻打开,开门的人看到了夏安远。纪驰走进来,规整的发型,一套笔挺考究的西装。
“不睡了?”
“几点……”破碎的两个音,夏安远清了清嗓子,“几点了?”
“十一点。”纪驰看了眼手表,“可以先吃点东西,再回来睡一会儿。”
夏安远将纪驰这套衣服看了半天。昨晚睡的时候得有三四点了,可看纪驰这模样,一定是早上很久就出门去的。
他摇摇头:“我不饿。”又想起什么,问纪驰,“你……吃过了吗?”
“早饭是吃过的。”纪驰朝他走过来,“开了两个会,回来陪你吃午饭。”
“十一点吃,会不会太早?”夏安远才睡醒,笑是有些软绵绵的,“先睡一会儿再吃吧?”
纪驰看着他,从上到下,忽而也笑了一下,淡淡的,又带那么一点别的意味。
夏安远跟随他的视线去看,见到自己浑身的痕迹,这时候才想起来将自己往毯子里藏。
“等等,”纪驰叫住他,拿出来一小管药膏,“擦了药再睡。”
擦药?
夏安远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
昨晚准备工作做得太过匆忙,疼痛不适肯定是有的,但对于夏安远来说,这种程度远远用不上擦药。
“没必要吧。”他仰着头看纪驰,耳根子有点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