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挣的这点工资和他所剩不多的存款应付远超他预期的治疗费用显然有些捉襟见肘,夏安远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继续着从医院往回走时就有的想法。
他还想再打一份工。
这份工作需要在工地上的工作结束之后开始,所以离工地不能太远,最好工资也能短期结算,累一点没什么关系,只要钱给得到位就行。
他其实挺想摆个摊子的,今天下雨,工地停工,他便有机会白天时到医院去一趟,进出医院的时候他都注意到了,即使是这么大的雨,医院门口那几个摊煎饼卖馒头的生意也都挺好的。
可这生意却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就算是在林县那个小县城,老百姓摆个摊子也跟打游击似的,一方面要跟城管周旋,另一方面又要与其他摊主和时不时来收“管理费”的人搞好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每天备货,自己住着工地宿舍,也没地方能放那一堆东西。
他吸一口气,顿了两秒,再长长地呼出来。
忽然,他想到了三站地外的那个镇子,也就是侯军嘴里“他们都爱去玩”的地方。
像津口这种大城市,即使是城郊的小镇,人流量也不会比普通的县城少,更何况这一片在修新城,农民工很少有休息日,平时下工懒得进城,多半都会去白溪镇消遣。
那里应该有不少招人的地方。
夏安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刚才换下来的衣服重新套上,想趁着天色还不晚去那边看看。
“诶!干嘛去呀夏安远,瞧你那猴急样。”侯军叫住他。
夏安远系上鞋带:“我去白溪镇看看。”
“不是吧……”侯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瞪着眼看他,“你、你不是说你不感兴趣的么。”
夏安远没吭声,穿好鞋把满了的垃圾袋拎上就往外走,侯军愣了两秒,被子一掀,赶忙套上他的鞋,匆匆追上他:“等等!我跟你一起!”
白溪镇比夏安远想象中还要热闹一点,事实上,这里用“镇”来命名其实已经不太确切了,尤其是镇上的两个大学附近,商铺琳琅满目,娱乐场所也是数不胜数。
此时快接近晚餐时分,街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雨伞,雨伞下面大多都是青春活力的面庞,夏安远行走在其间,也忍不住像侯军那样盯着他们的脸和穿着看。
夏安远看了看时间,问侯军:“今天是周末?这些学生怎么都不上课?”
侯军翻了个白眼,小声说:“大哥你以为他们上小学呢,大学生又不是每天都有课,人家没课了就出来逛逛街吃吃饭咯。”
夏安远“噢”了声,倒没怎么因为自己的没见识懊恼,他没上过大学,这些年生活过的地方也没有大学,不知道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想起什么,又问道:“刘哥他们一般都在哪儿玩?”
“怎么?你还真要去啊?”侯军面露艰难地反问。
“不是,我看看这边哪还有招工的。”夏安远想拈支烟出来抽,但手上打着伞又不太方便。
“招工?”
“对。”夏安远笑了下,“钱不太够用,得找个晚上干的活。”
“噢……”侯军低下头,倒很识趣地没问他为什么钱不够用,干他们这个的,见的这些事儿多了去了,“你找他们去也没用啊,人家洗头店只缺客人,又不缺去挣钱的。”
说着说着他笑了下:“要挣钱,你问我啊。我知道个地儿。”
走遍几条街,侯军熟门熟路地带他来到白溪镇经营规模最大的ktv,他指着硕大的“金钻KTV”门头,颇有些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有一认识的老乡在这儿上班,你这事儿小意思。”
这ktv看上去应该开得有些年头了,虽说装修称得上金碧辉煌,但仔细看去,处处还是透露出一些萧索的气息。夏安远一路走过来,墙边反光的金色装饰物上全是划痕,大堂深红色的沙发微微凹陷下去,像有岁月的重量压在其上。
他跟侯军走到前台处,前台的黑色大理石桌面却是亮堂堂的,摸上去一片冰凉。
“芬芬,狗哥在吗?”侯军问前台。
芬芬见到来人,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有段日子没来了啊。”说着她拿起对讲机摁了下,“狗哥狗哥,你老乡来找你了。”
“没忙完?”侯军没听到对讲机那头的回话,放松地靠到台子上。
“应该马上就来。”芬芬笑了下,注意到侯军身后的高个子帅哥,眼睛顿时不敢乱瞟了,不自觉地站直身子,背着手挡住嘴轻声问侯军,“卧槽卧槽,侯军,这人谁啊。”
“我工友。”侯军笑嘻嘻的,像是与有荣焉,“怎么样,帅吧?”
芬芬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可太帅了,你怎么不早领着来啊,帮我要个微信呗……”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他们。
侯军转身,见到来人,笑着打招呼:“狗哥,这不是好久没见嘛,今天过来看看你。”
夏安远也看过去,却见到一个跟刚才那声音有着相当反差的人。侯军口中的这位狗哥竟然比侯军还瘦,只是个头蛮高,穿一身ktv的服务员领班制服,衬衫塞进廉价西装裤里,皮带一勒,跟个晃悠的竹竿似的。
“得了吧,”狗哥把手上拿着的几个麦克风递给前台,看了夏安远两眼,“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我还不懂么。”
“这不是给你们救急来了么。”侯军指着夏安远,“给你介绍介绍,我工友,夏安远。前段时间看到你们朋友圈在发招聘,怎么样,他行不行?他就想找个夜班的兼职做。”
夏安远礼貌地对他颔首:“你好。”
狗哥上下打量了圈夏安远,对侯军无奈道:“你没看到仅限女生几个大字么?夜班服务员找个大老爷们算怎么回事啊,拜把子啊?喝酒喝麻了裤裆里那玩意儿掏出来比客人的都大。”
侯军愣住了,心想真他妈丢人,刚夸下的海口,转眼就兜不住了。
第8章 “你找了他多久?六年?还是八年?”
夏安远抿着笑,倒没怎么因为多半会与这份工作无缘着急,觉得这位狗哥还挺有意思的。
芬芬一直在旁边,听到这话,忍不住红着脸“噗嗤”笑出来。
那会儿说来就来了,没记起这茬,侯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反正都缺人了,让他顶一顶呗,这么帅一帅哥,卖酒肯定好使,谁卖酒不是卖啊,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怎么现在你们还在性别上做文章,就算开的是那啥ktv,那也得与时俱进不是,何况你们是正规军,男的说不定更方便嘛。”
“是嘛狗哥,”芬芬也帮忙搭腔,“咱们这不能一直只有你这个帅哥当顶梁柱啊,找个人帮你分忧呗。”
几位客人结伴路过,向他们几个投来好奇的目光。狗哥杵在原地不为所动,侯军有些急了,担心地看了夏安远两眼,见他脸上没露出其他什么表情,才微微镇定下来,小声对夏安远说:“远哥,你把你那眼镜取了给他瞅瞅呗。”
夏安远愣了下,他没想过要在这种场合取眼镜,这种被要求在陌生人面前一点点揭开自己隐藏了数十年面具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很不舒服,他甚至感受到一些屈辱,想扭头就走。
但他尊重侯军,也不想让他难堪,并没把这种不情愿表露在脸上。
看着侯军冲他挤眉弄眼半天,他才抬起手,慢慢将镜框取下来。
这副粗黑框眼镜遮住了夏安远的大部分容貌,也隔绝了许多别人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从小到大,丑兮兮的它就像是挡在自己面前的盾牌,为穷人家的孩子挡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灾难。
“就算他不做服务员,哪怕就当个迎宾的,往那门口一杵,你们这儿业绩也得蹭蹭往上飙吧?现在的女大学生可吃这一套了。”侯军把夏安远往前一推,像在推销产品,“你们这男的女的加起来,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么?”
除非是自己女友提到的帅哥名字,直男其实不太在乎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其他男人长得好不好看,虽说招聘是狗哥发的,但他只是个小领班,按照领导的吩咐做事,领导说要女的,那就得招女的,就算这人长得比神仙还好看,光是性别这一条就不符合领导的要求。
狗哥盯着夏安远的脸,眉头蹙起来,犹豫道:“……侯军,说实在的,你别为难我了,这事儿我真做不了主,我就是个打下手的。要不然你们去问下老板?”
侯军急道:“这么简单一事儿还得问老板啊?我们工地……”
“问我什么?”
夏安远闻声回头,见到一位身姿娉婷的女郎斜倚在前台。
她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黑色紧身裙,黝黑的大波浪长卷发披散在腰间,眼妆不算浓,眼眶下挂着浅浅两团黑眼圈,将她脸色衬得虚弱,可口红涂得很艳丽,是最深的那种血红色,说起话来叫人移不开眼。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
“帅哥你好。”
她看到了夏安远的正脸,惊讶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冲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这场雨下了足足两天,京城里里外外都被冲洗得焕然一新,但纪驰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城市就会再次蒙上一层厚灰,冷冰冰地注视着穿行在其中同样褪色的人。
他给赵钦放了天假,自己一个人开车来到和人约好的地方。
隐藏在偏僻的小巷,这是一家很小资的咖啡厅,装修上档次,来往客人也都不简单。
纪驰跟着侍应生的引导,大步走进去,他不常来这些地方,成年后,他的生活几乎被学习和工作填满,除非偶尔和客户吃饭谈生意,他一年很难有机会踏足这种消遣地。
“您这一趟差出得可真久啊,大忙人。”坐在卡座里侧正端着咖啡杯的那位一身闲散打扮,一头荧光绿挑染的头发与整间咖啡厅的气氛格格不入,“喝点什么?”
纪驰坐到他对面,背靠在沙发上,放松了下肩颈,连续几小时的赶路让他有些疲惫。他将手搭在岔开的双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几下:“免了,说吧。”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那就吃点什么?你一路赶过来也累了,这家甜点还蛮不错的……”
“席成。”纪驰突然盯住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冰冷得看不出一丝感情,“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说咖啡甜点的吗?”
席成表情僵住了,片刻后他恢复平日的神情,有些倨傲地抬起下巴,目光放在虚无,仿佛这样他就更高高在上一点:“纪总,别着急啊。”
“你找了他多久?听说有六年了?还是八年?”席成啧啧嘴,“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急于这一时吗?”
“今天呢,我主要是想好好跟你聊聊南城的那个项目——”席成翘起小拇指,舀了一小勺面前的蛋糕,姿态优雅地放进嘴里,等嘴里的甜味抿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微笑开口,“这个项目我们席家盯得时间也不短了,再怎么说,我和你是从小就认识的,咱们两家之间交情也算不浅……纪总,说抢就抢了,这多少有点不地道吧?”
“所以贵公司做生意靠的是交情?”纪驰手指轻敲膝盖的频率加快,又抬眼看了下手表,“如果贵公司给出的方案竞争力足够,我想你们不会输给驰远。”
他这么一说,席成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因为这圈子里人人都知道,比起在京城扎根几十年的席氏,纪驰一手创建的“驰远”不过成立五年时间而已。这话落到席成耳中,就成了席家技不如人,如今没落到连他这家小公司都赢不了。
席成捏紧手中的汤匙,嘴角发紧:“纪总,你,和你们纪氏,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就这么点小事,别伤了大家的感情。”
纪驰垂下眼一笑:“怎么,你觉得驰远是借了纪氏的力?”
“我可没这个意思。”席成把汤匙扔回碟中,“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纪驰牛逼啊,留学回来几年时间就倒腾出这么大家公司。”
席成与纪驰对视:“不过呢,你顶着纪家的姓,做什么事别人不给你几分面子啊?要是你真是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白手起家的愣头青,故事可就得改写了。”
纪驰没否认,他没那么多的时间跟这个不着四六的昔日纨绔在这里虚与委蛇,冷峻的眉眼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说正事吧,人在哪里,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